214各有暗算
雨落得更急,皇宫内尽是雨气迷蒙。
当在仓部司查库的户部侍郎叶梦得赶到御书房时,虽有内侍拿伞遮着,半边官袖和乌靴都已湿了。宰相丁起、吏部尚书李纲、都给事中朱敦儒都已先至。皇帝正拿着报纸,笑呵呵的同三位大臣闲谈海外风物。
叶梦得平了口气,躬身上前见礼,道:“臣,叶梦得,拜见陛下。”
“叶卿免礼平身。”赵构神情温和,放下报纸,含笑对四人道:“四位卿家,朕召你们来,是想说说这封赏之事。”
四人心中讶然,丁起身为众臣之首,当先拱手问道:“陛下是说南洋水师的封赏?”
赵构摇头,“此事卫轲已有奏,嗣三佛齐求和后再言。”他语气顿了下,“南洋水师可待毕功后再行封赏事,但火器作的封赏却不必延后。”
火器作?军器监火器作?朱敦儒和李纲均面带疑惑,没听说军器监有甚么大功传出。
叶梦得却一下想起另一个火器作——枢密院火器作。
此作设于建炎元年底,当时还惹得军器监颇为不满,上奏说军器监职司朝廷军器研制,已设有火器作坊,枢府另立火器作就是侵职。后来此事被皇帝压了下去,枢府火器作低调设立,因掌作官仅是从八品的作丞,其下都是没有品级的作工,自是不入吏部的眼,御史们弹劾一阵也就罢了,犯不着为一个从八品的官作跟枢府耗上。之后,一直未听说火器作有何成果,军器监每对此有讽言,枢府也懒得理会,渐渐的这火器作便不被人记起。
叶梦得对枢府火器作的印象深刻,是因枢府前年底提的明年预算高出上一年三十万贯,户部自然不依,卫国师将之奏到御前,皇帝准了枢府预算,但度支司郎中的锱铢必较是朝中出了名的,怄得脸色发青浑身直抖,放言“力争到底,即使卫国师至亦不低头……”翌日叶梦得即被皇帝召见,说枢府的预算包括了火器作,让他压下度支郎中,不得将事情闹大……户部侍郎当时便多有猜疑揣在心底,此际听皇帝提起火器作,立刻便回想起了枢府的那个火器作——莫非南洋大捷和火器作有关?
赵构目光扫过四人,笑道:“朕说的是枢密院火器作。因事关朝廷军机,除朕外,仅枢府卫轲和丁起知晓。前番,南洋水师海战之功,即得力于火器作所研制出的火炮之利。如今水师舰炮扬威于海外,这火炮日后必为朝中所晓……丁卿先给朱卿等说说。”
“臣遵旨。”丁起向皇帝拱了拱手,侧头对朱敦儒三人道:“三位臣僚,这火器作研制出不的火炮与军器监造出的梢砲、霹雳砲不同,此‘炮’乃‘火包炮’,非‘石包砲’,炮弹装填的是新式火药,爆炸力极强,从百丈外射出,炮弹炸裂即可杀死杀伤百人。且炮身小,四人便可操炮一门,水师一舰可装炮二三十门,海战时百炮齐发,威力远非拍竿和弓箭能及……”
朱敦儒三人听得又是惊讶,又是振奋,心忖这种炮的水师战船远距离即可攻打敌船,海战焉得不胜?
李纲曾是东京保卫战的主帅,指挥过霹雳砲的发射,见了皇帝在御纸上提的“炮”字,兴致立起,当下细问这“炮”的形貌、炮弹装填,和霹雳砲的不同等等。
丁起择要答了,但和技术相关的他知之不深,被性急的李纲问得狠了,只得苦笑,“李尚书,这新式火炮来自于卫国师的构想,你若有兴趣,不若待卫国师回京后细问?”
李纲意犹未尽,叹道:“听丁相这么一说,这火炮实为利器……陛下,”他目光炯炯,拱手道,“此炮若用于守城,即使敌人万军亦难攻取。”
“李卿说的是。”赵构此时却不欲对此多谈,瞟了丁起一眼。
丁起会意,将话题引回火器作,道:“因新式火药和火炮都属朝廷机密,必须严防北朝和金人、夏人的细作,故卫国师奏请于军器监之外另立火器作,于京外择僻地修建作坊营造。之后,研制成果皆由卫国师秘呈陛下,朝臣等均不得知。臣蒙陛下恩信,方知得一二。”
朱敦儒三人道:“臣明白了。”
赵构语气带着兴奋,道:“这火炮着实厉害,先前卫轲陈述其威力时朕还有所怀疑……但南洋海战,我朝水师仅以三十艘战船便完胜三佛齐二百战船,可见这利器之功。火器作居功甚伟,不可不赏!”
丁起心中格的一声。皇帝这话大有深意,利器之功,利器……明着是赞火炮之利,内中也可解为“凭恃利器”——皇帝这是想削弱卫国师的指挥之能啊!他觑了眼御案上的《东南海事报》,不露痕迹的冷笑一声,报纸对国师的赞誉怕是惹了皇帝的眼了。
他心中所想不露分毫,拱手笑道:“陛下所言甚是,火器作研制出的火炮实为朝廷守土拓疆的利器,南海大捷,火器作功不可没,朝廷理应行赏。”
朱敦儒三人互望了眼,均点了点头。
赵构哈哈笑道:“这是大功!依诸卿看,当如何封赏?”
叶梦得心忖他被召来大略就是个出钱的,自是不吭声。朱敦儒和李纲则都不语,看宰相怎么说。
丁起拱手道:“陛下,臣以为,可重赏作丞钱十万贯,其余匠作各有赏钱。另外,火器作除了作丞外,都无官身,臣以为,重要的有功人员亦应封赏品秩,以示陛下恩德和朝廷对火炮的看重。”
这话说中了赵构的心思,面露嘉许。吏部尚书李纲一听封官却急了,道:“陛下,‘丞’为从八品职官,火器作丞的职品不可再升,可封散阶,从七品的宣奉郎已为重赏;其他有功的重要人员可从白身封为九品的将仕郎。”
朱敦儒点头赞同,“李尚书所提甚当。”
赵构想了想,微微颔首,“就依卿等所言。”
他面上流露出欣赏的笑容,道:“这火器作的作丞沈元乃是龙图阁直学士沈括的曾孙。朕阅过沈括写的《梦溪笔谈》,综涉天文、历法、算术、器械等,可谓学究天人。沈元之父沈浩曾判军器监少监,可惜因获罪王黼而去职。沈元有今日之功,实属家学渊源呐!朕召见过沈元,确为博学之才,可惜一直醉心于器械研究,未参考礼部试……”
御书房觐见的这四位都是聪明的大臣,闻皇帝之言便知还有恩赏之意,丁起因笑道:“陛下既重其才,这沈元又是读书人,出自名门,何不赐同进士出身?”
“好!”赵构笑着拊掌,沉吟了下,又道:“另,赐沈元金鱼袋,允奏议直陈。”
朱敦儒等人互看了一眼,心道:宣奉郎虽然只是从七品的官,品秩不高,但赐同进士出身和金鱼袋就是少有的恩宠了,更允奏议直陈,即奏章可以不经通进司而直达陛前,这等恩赏,可见陛下对火器作是十分的重视了。
丁起心头冷哼。皇帝先赐以特别的恩宠,拉拢沈元;之后怕是要再安插亲信进去,再将火器作剥离枢密院。
***
翌日,皇帝对火器作的封赏诏旨颁出,在朝中引起不小震动,尤其对作丞沈元的特别恩宠更让朝臣们侧目。
然而,火器作究竟研制出了什么成果,除了少数几个知情却闭口不谈的大臣外,其余朝臣均模糊,只知和南洋水师的大捷有关。
军器监谭广几次到枢府打探情况。枢密院群僚都摇头,说火器作属枢相统辖,连李签枢都不得过问,其他人更不知了。而火器作在枢密院竟连间公房都无,更别说找沈作丞聊天谈论下火器心得了。这位军器监只得失望而去。
有朝官想拜访沈元这位御前新贵,同样不得其门而入——谁都不知这位宣奉郎居于何处。这时朝官们才发现,竟无人知枢密院火器作的建在哪里!
又有朝官想从宣旨内侍处打听。却打听到负责传旨的内侍都知康履已出京,由此众官方知,枢密院火器作并未建在京城,而沈元自然也就不在京城。那些有心拜访沈元套交情的官员只得作罢。
京中两大报对朝廷的这次封赏都未作宣扬,《西湖时报》是得了提醒,《东南海事报》对与海商海贸无关的事不太关心,火器作属于朝廷军坊,还是少关心为妙。因报纸的“忽视”,枢密院火器作并未因朝廷的封赏诏召而进入京城百姓的视野。当然,某些有心人自是例外。
***
京城近来的雨水甚多。大雨从枫阁的檐角流下,哗哗落到地面的青石板上。
冬日落雨让天更寒。正心阁内,两处壁角的瑞兽铜炉里银炭烧得红,热意温暖屋内。南角檀几上鹤纹鼎燃着特制的香,其味清淡安宁,中和了炭的火气。
阁内朝西的一扇窗开着,冷风夹着雨丝吹入,飘落在临窗远眺女子的织锦云纹衣袖上,丝丝浸入却不被注意。
莫秋情轻步走入阁内,足踏在厚软的地毯上,半分足音也无。她袖底手中捏着一份情报,墨琉色的瞳仁敛着寒意。
“宗主。”她轻声叫道。
名可秀仍眺望窗外。雨越发大了,她微微叹了口气:“好一场雨,可惜……下错了地头。”她蹙眉,两淮怕是要旱到明年了。
“宗主!”莫秋情语气略略加重,隐有不满,“卫师说过:让你少操点心。”
她皱着眉头,走过去将窗户重新关上,“雨落天更冷,这屋里的热气都窜出去了。”墨琉色的眸子盯着自粗宗主,隐有一分责备。
名可秀举起手中茶盏笑了笑,“屋里烧炭有些闷,开窗透一下。”揭开盏子喝了一口,入到嘴里却发现被寒风吹凉了。
名雅从外间进来换茶,瞪了自家宗主一眼,夺过她手中茶盏,触指竟是冰凉,不由气道:“您又开窗吹风了!”一边嘟嚷一边往外走,“说多少回了,别站窗边吹风,当是夏天么……”
名可秀轻笑,“这丫头,越来越叨叨了。早知还是应放她在五云山。”
莫秋情明显不赞成的表情,“小雅是老宗主选给您的,您放她在总堂任事非为她所愿,若再撵她走可得跟您急了。再说,有小雅在您身边仔细着,卫师在海外也放心不是。”
名可秀摇头失笑,“我就随口一说,倒惹来你更多叨念。”移步坐回书桌后,看清莫秋情眉间隐有忧色,便问:“有坏消息?”
“两桩。”莫秋情将一份封口完好的信呈上,“这是卫师给您的信。”
名可秀唇角笑意浮动,素手接过信拆开,边看边沉吟。希颜在信中道“三佛齐马剌迦海峡兵败后,水师筋骨未伤,预计近期就有一战……此战将成定局,可以提前考虑出任华宋州的官员。”
“华宋州?”名可秀低声喃语,拿起信,起身走近挂在南墙上的巨幅舆图,目光定在马剌迦半岛。
卫希颜在信上道,华宋城太小,柔佛海峡之北的马剌迦半岛地域广阔,将来必会成为华宋城的威胁,华宋稳定后,应向北拓疆,不需完全占领马剌迦半岛,但要给华宋城构建一个屏障……
正看信时,名雅换茶进来,无声的将茶盏搁于书桌右前,静静退出。
名可秀抬首凝视地图,略想了一会,又继续阅卫希颜的来信。看着看着,她眸子突然定在了信尾处,那里写着和公事无关的几字:“卿之所在,心之所向。”
她脸一下红了,不觉间唇角勾笑,眸光一凝心神已飘远,卫希颜的清绝容颜萦于脑海,一时心口柔暖安适,思念油生……
宗主?……莫秋情笑得诡异,暗揣信中是否写了些亲热话——依那位的心性,自是做得出来。
但不过两息名可秀便回神,微晕的脸颊也恢复成玉白,抬眸睨了眼表情暧昧的莫秋情,眉梢一挑,“阿莫,第二桩?”
莫秋情脸上的暧昧神色立失,转眼间眸子已泛起冷色,蹙着眉道:“宗主,韶州那边发现有异……”她微微苦笑,“火器作坊暴露了。”
名可秀忖眉,“哪边的人?”
莫秋情道:“袭入者身手高明,一连闯过三道防线,进入藏图室前方被拿下。咬毒自尽,身上没有任何可作身份识别的东西……属下等分析:应是惊雷堂。”
名可秀并无惊讶,平静道:“从范汝为在南海剿灭海盗用了火炮后,这方面的消息迟早会被惊雷堂的细作探知。多方调查下,韶州工坊被发现也是意料之中。”
莫秋情的表情却不敢放松,紧皱着眉,“不知是否属下多疑,总觉得会有事发生……宗主,惊雷堂现为雷暗风把持,此人诡作阴毒,不知会使出何等阴毒的招数。”
名可秀神色淡然,“韶州的枢府火器坊是制造工坊,虽说也是监管严密,但工匠上千,难免有不周全的地方。你告诉孟曙(枢府军情司主官),让东京那边的司闻暗底探查此事,另外派靖安尉去韶山火器坊,对里面的工匠作个排查……”
她顿了顿,又吩咐:“蠡山是火炮研制的中心所在,尤为重要。蠡山那边也必须作清查,你派人过去负责此事。记住,火药配方和火炮图纸绝不可流出去!”
莫秋情心头一沉,“是,宗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