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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2下里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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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起折上原写道:政事堂设尚书省,掌国家诸事决策。以尚书左右仆射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领政事堂。

而“同中书门下平章事”被一道新墨勾去,成为:以尚书左右仆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为宰相,领政事堂。前面又有几字被划圈调了个头,将“政事堂设尚书省”调换成:“尚书省设政事堂”。

似乎只是删几字和调几字,然而,这其中蕴含的意义,丁起和宋之意却是十分清楚。

唐初,三省长官皆为宰相,其后为了三省宰相议事的便利,在门下省设立“政事堂”——门下省为政令的审议机构,于此处议事,顺理成章——以供宰相们联合办公。三省之中,因中书省掌出令权,在权力中枢处于最关键的位置,是以,中书省长官逐渐凌驾于他省长官之上;武则天为帝时,中书令裴炎将“政事堂”从门下省迁入中书省(后成定制);唐玄宗时,政事堂改称“中书门下”,政事堂印也改为中书门下印——尚书省已被排除在宰相之外,唯中书门下是真宰相——习惯上“中书门下”仍然称作“政事堂”。尚书省的左右仆射如果没有加“参知政务”的衔头,就不是副相,如果没有“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名号,就不是宰相,只是尚书省的长官而已。

丁起的三省改制将相权移向尚书省,但仍然保留了政事堂系出三省的名义;名可秀这一改,则明确地将中书门下划出宰相的圈子,而以尚书省这一省作为国家的决策执政之地,所以谓之:尚书省设政事堂。如此,尚书左右仆射自是不必加“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的衔头。

在折后,名可秀又新添几十字:以参知政事为宰相之贰,列政事堂参政,然该职不独除,以六部尚书、诸寺卿之贤能者,择三四人加参知政事衔,同列副相。

这一改,即表明参知政事非为“门下侍郎、中书侍郎”的取代,而是以尚书省下的六部、寺、监的最高长官加参知政事衔为副相,相权尽在一省,如此确立了尚书省“决策并执政”的绝对中枢地位。若卫希颜知之,必道:此即为内阁的雏形。

丁起强压心头激动,正待说话,铁丑平稳的声音传入:“宗主,赵中丞至。”

名可秀“咦”了声,扬声道:“元镇,进来罢。”

宋之意挤眼一笑,“赵中丞来得这般及时,莫非是半路上遇着了去油车巷的车马?”

油车巷是御史台官的官舍所在,因台官出入的公车皆是清漆的桐油车,就有好事者谑称此巷为“油车巷”,临安府尹趣闻后笑曰“此名甚好”,遂命府籍改巷名为“油车巷”。

赵鼎的中丞官宅即在油车巷的巷尾,距枫阁至少有三刻钟的车程,来回最快也得花半个时辰,然此时距名可秀下令召人不过两刻有余,赵鼎却已到了,显见不是从油车巷官宅接的人。

宋之意的笑声方落,赵鼎已入得正心阁,向名可秀应喏揖礼后,回笑道:“途经里仁坊时恰遇上铁五侍卫的接车,所以,赶得巧了。”

名可秀谑笑,“汝前日方至,今日又赶得巧,系出公事,还是茶事?”

此话一出,丁起和宋之意均忍俊不禁。赵鼎捻着胡须,道:“宗主此地茶香诱人,卑职忍之又忍,奈何闻香不禁矣!”

名可秀闻之莞尔。

宋之意哈哈大笑,说:“赵元镇呀赵元镇,你可真不枉了‘点茶台主’的名号!”

赵鼎痴茶之名举朝尽知,更是京朝官公认的斗茶第一高手,点茶之技堪列当世十大名家,先是被台里的御史谑称为“分茶台主”,继而遍闻朝中,由此成为他的别号,朝官常拿来说笑一二,赵鼎非但不以为忤,反而自号为“茶中丞”。

丁起边笑边摇头,说道:“听说,月初时赵官家曾赐给中丞两夸‘北苑试新’;然,自此后,但闻中官禀报‘御史中丞觐见’,便紧着叫‘茶中丞来也,快、快,撤了茶盏!’——只恐今春御进的头纲建溪茶被茶中丞今儿请赐一夸、明儿再请赐一夸,给尽数要去!”

宋之意仰头大笑不止。

赵鼎捻着胡须,不以为耻,反叹着气摇头,“官家恁的藏私!……还是宗主这里好哇!”说着,眼神儿已瞟向西角置茶的香楠十景橱。

名可秀再度莞尔,敢情她这正心阁被御史中丞当作了蹭茶的地方?起身笑道:“元镇既然‘赶得巧’,吾等便点茶说事,省得老有人惦念着。”

座中三人大笑,随着名可秀移步阁内西端的茶座,分别落座于东南西宾位的降香木黄檀茶案后。

须臾,名雅端进茶炉、泉水、点茶的一应茶具等。赵鼎不待名可秀吩咐,自去香楠木阁架上取出朱漆匣内以白绫罗包着的茶饼,一副熟门熟路的做派,显见是蹭茶时日已久。他为人性子本是端方,唯于茶道上一反常态,旷达风流,名可秀主属三人早已见怪不怪,自顾闲谈说事。

赵鼎取出的茶饼正是让他“忍之又忍”却“闻香不禁”的建溪茶。

建溪茶是进贡赵宋皇室的御茶第一名,称为大小龙团,历来只为御贡,民间罕见;尤其是每岁仲春上旬进的头纲建溪茶,即使许多朝中要臣也难以见到,有朝官道“黄金可有,而茶不可得”,说的就是这头纲建溪茶。所闻,欧阳修曾得英宗御赐一小饼,即引以为宝,珍藏多年后,方舍得拿出来点茶待客,足见其珍罕。

皆因这头纲建溪茶乃是采惊蜇时的雀舌水芽所造,因“先芽者气味俱不佳,唯过惊蛰者,最为第一”,是以“福建漕司每岁进十余纲,唯白茶在惊蛰前采制,十日而成,飞骑疾驰,不出仲春已至京,号为头纲”;又因这茶产于建安州的北苑御茶园,故将头纲茶取名为“北苑试新”。

既然名为“试新”,自然量不多,御贡不过百夸,每夸大小不过方寸,仅能供数盏啜饮而已。而就这一夸的小团饼,据说在临安茶行已炒到四十万钱,却有价无市,欲购者而不得。

赵构或许遗传了几分赵佶的风流雅趣,于茶道上颇有技艺,对御茶第一的建溪茶的痴迷也绝不下于赵鼎,虽说为表对腹心之臣的恩宠,他赐予丁起、朱敦儒、胡安国、李纲、赵鼎五位重臣每人各两夸,却连叶梦得、宋之意这二位都无份得赐,可见赵官家的“忍痛割爱”也是有限度的。其后,却是闻“茶中丞”觐见而色变——御史中丞每每厚颜“请赐”御茶,赵构心疼得直呕血,暗骂这茶中丞脸皮堪比城墙,哪还有半分君臣尊卑?由是,这段时日以来,御史中丞俨然成了皇帝最不待见的朝臣之一,但闻赵鼎之名便拉长了脸。

赵鼎在皇帝的御书房不受待见,便盯紧了枫阁的藏品。枫阁有间阁子专门储藏各地陈茶、新茶名品,惊蜇期的建溪茶便在枫阁藏茶室里搁了二十余格,统有百来夸,诱得赵鼎这一月里隔天便赴枫阁,美其名曰“禀议公事”,实则奔茶而至。

赵鼎于嗜茶上绝无“客气”二字,径自取了六夸方寸团,起炉煮水,将茶饼以沸汤浸渍,刮去上面的膏油,以微火灸干,再碾茶、筛茶,看着茶末从东川绢制的茶罗上筛细如纷纷,禁不住再次的羡慕加嫉妒:这建溪茶宗主从何处得来?此茶绝非“北苑试新”的纲茶,然茶品却如出一辙,难道是福建漕司另进?——不可能!以他对名可秀的了解,断不会以权谋私,何况建安壑源山的北苑御茶园也制不出恁多惊蜇茶,否则第一纲建溪茶也不会因量稀而尤贵。

茶末很快筛好,赵鼎注水煮汤。点茶时的水温为茶技关要环节,称之为“候汤”,若水未熟,则冲茶泡沫过多;水太沸,则茶末易下沉。赵鼎是点茶名家中倡议用“嫩汤”的大家,尝有言道“汤嫩茶味方甘”,因此水将将三沸时,他便将汤瓶拿离炉火,先用沸水冲茶盏——盏冷则茶不浮。盏是阔口浅底的黑釉兔毫盏,盖因仲春的建溪茶属白茶系,点茶当以黑釉盏为上,又尤以建窑的黑釉兔毫盏为最。

赵鼎的动作疾快而不乱,盏方冲热并置入茶末,这时汤瓶内的水正好停止沸腾,遂提瓶冲入少量沸水将茶末调匀成膏状,称作“调膏”;再徐徐注入沸水,前后分七道,边添水边用茶筅击拂。随着击拂力道的轻重有序,茶面渐渐升起层层细泡。

击拂别有妙诀,精于此道者能使汤纹水脉形如物象,纤巧如画,谓之水丹青;而高手泡茶,茶面鲜白,汤花能紧贴着茶盏边沿不退散,即谓“咬盏”。

赵鼎显然是此中高手,随着右腕击拂的技巧,汤脉时如云龙、时如卷草、时如飞鸟,咬盏不散,让人叹为观止,茶未入口已先享视觉盛宴。

“这点茶之道嘛……品的不是茶,是意境。”名可秀悠然一笑,看似随口的一句,却因了她殊异的眼神,变得别有意味。

丁起、宋之意二人皆随名可秀之久,深悉这位主君的思维具有发散性,脑子稍慢的便跟不上她的思维,只须臾间他二人心头已转了几念。

丁起坐在南面,斜对向正是香楠木的十景橱,高低层格中错落有致地摆着兰花盆景、剔透玉雕、珍品茗茶、各类瓷器等物事,任挑一样皆为难得的精品。他的炯炯眼神倏然盯住一只浮雕云凤纹的精锡茶罐上,茶罐右侧置有乌木铭牌,漆金刻字:洞庭水月茶芽。时下略通茶道的人都知:但凡茶名有“叶”或“芽”者,必是有别于团茶的散茶。

转念,他已有所悟,因笑道:“臣府中的下人喝茶多用散叶,盖因比团茶贱价,又有当班者为图省事,多将叶茶不碾末而置一撮放盏,提瓶冲泡,顷刻成饮。……主君方才说:点茶品的是意境——臣以为这点茶恰如茶道之阳春白雪;而撮泡茶则为下里巴人,吃的是便利。”

“哈哈……丁相这话有理呀!”

宋之意摸着唇上短髭,说起年前在京城低级官员中悄然兴起的盖盅茶,“……茶盏形如盅,直口深底,上有盅盖,取茶不碾末,直接入盏,用沸水冲泡后即覆以盅盖,以保茶香不溢,谓之撮泡茶——此茶法简陋,唯当班时省事尔。”

他话音方落,赵鼎点茶已竞全功,茶汤长时“咬盏”至散,拱手道“请”。

名可秀当先端盏,余人方起盏。因茶汤已几经点拂,茶温恰能适口,入喉甘滑,绝无涩苦,齿颊犹能回香余久。

“好茶!”名可秀道。

此类道赞赵鼎绝非一次两次听到,然每回听闻仍是喜不禁色,啜茶后谦虚一句:“是宗主的茶好。”

名可秀一笑,“好茶尚需好技。”

宋之意啜完一盏,眯眼回味一阵,道:“这品茶还得这般点茶方为上乘,泡茶法纵是便捷,却大失茶之韵味,其香亦不如点茶多矣!真真是丁相说的‘下里巴人’!”

“不过,”他哈哈一笑,道:“这市井庶民、乡野村夫、化外胡蕃之辈,岂不正合了这‘下里巴人’之茶?”

“不错!”

丁起放下饮空的免毫盏,双目精光灼灼,说道:“即使中下级官员中,散茶、盖盅亦大有可为。主君曾说:‘治政当在制宜。’臣以为,这‘宜’既可作因地制宜讲,亦有便(bian)宜便利之意。……那盖盅茶便是茶道的‘制宜’,如是,先有‘便宜散茶’,再有‘便宜茶器’,兼之‘便宜茶法’大行,遂茶路开销更广,国家茶税亦随之增收。”

名可秀微微点头,目含赞许。

宋之意笑道:“这撮泡茶法在两浙一带先时已有脚夫茶肆为之,然应者不广……这大半年来,京城方大兴撮泡茶,想来有临安商盟在后推动,以增散茶之利。”

赵鼎是茶道大家,对茶饮法自是也有研究,道:“论起来,点茶亦属泡茶道,那撮泡茶法乃是点茶道的简化,谓之泡茶道的下乘;唐朝时民间便有此饮法,然不为吾辈士大夫所取。”

“所谓人以群分,各有各的道。”名可秀悠悠接口道,“阳春白雪高雅上乘,却曲高和寡,往往失之流传;下里巴人粗陋低俗,却在民间口口相传,反而流传更久远……”

她微微笑了一下,继续道:“武道中有句至理叫‘大道至简’,或曰‘返璞归真’,这都是说化繁取简的道理,治政亦通此理。”

赵鼎若有所悟,“是以宗主方令临安商盟先推散茶,继而推撮泡茶法,想来京窑新出的那盖盅茶盏亦是为适应这撮泡茶法而特意烧制,为的即是撮泡茶在民间大行其道。不过……”

他顿了顿,表情变得严肃,拱手道:“吾以为,茶道不可流于世俗,仍当以点茶道为正道。”

宋之意挑了挑眉毛,这是批驳宗主的做法“流俗”?不走正道?他脸色微微一沉,道:“赵中丞此话差矣!何谓正道?于民有利者皆为正道。”

“某岂是此意?”赵鼎一听宋之意将他的话往“歪道”上理解,立刻有些急了,梗着脖子道:“宋侍郎,某是说道有高下之分,点茶之道可磨艺修性,应为吾辈士大夫修身之正道,非撮茶陋法可堪并提!”

名可秀一笑,以眼神止住宋之意,休要和赵鼎辩茶道之雅俗。这方面赵鼎是执拗的,况乎她在背后推动撮茶法的目的也非是弃点茶而代之,下里巴人固然要有,阳春白雪却也不应失却——此乃华夏文明的精粹所在。微笑道:“元镇勿虑,有汝等士大夫执茶道中流,孜孜不止,点茶艺道便能传承流远。”

“诺!”赵鼎拱手应得端谨,心忖回去就要严查御史台,必得禁绝盖盅茶盏入台。此念一起,当日后盖盏茶盛行于朝廷各官署时,御史台却是撮泡茶的绝迹之地,此为后话不提。

丁起举了举饮空的兔毫盏,笑道:“赵中丞,茶已尽矣!”

赵鼎面色立霁,哈哈道:“休急、休急,待某沸水点之。”说着起身置茶末,煮水待沸,动作如行云流水,神情澹澹而专注。

又点分两巡茶后,主属四人回正座议事。

赵鼎阅看《三省改制疏》时,名可秀对丁起道:“省试四位主考官在胡铨的评等上有分歧,你意如何?”

丁起沉吟片刻,回道:“臣以为,胡铨宜取二等。”

二等?如此综合评分即在郑刚之的前头了。

宋之意心道:胡铨的策论迥异旁人,“清棺究底”的言论尤其尖刻,丁相公却取之为省试第三,若殿试无意外,便是进士及第的第三名。

他琢磨着“宜取二等”的“宜”字,此字用得妙,看来丁相公这是有意要推李伯纪的吏治考课变革了——科考策论的取等历来与朝廷当前的执政息息相关。

名可秀笑而不语,眸光扫向宋之意,礼部侍郎当即笑道:“臣以为取二等甚宜。”他也用了个“宜”字。

“可!”名可秀点头,目光落在案头上摊开的《吏治考课改制疏》,启唇一笑,“这又是一枚雷火弹呐!”

作者有话要说:说起来,茶道虽源于中国,可惜宋代盛行的点茶道因元朝入主中原,这类汉族士大夫的高雅文化也因元朝廷的抑制而逐渐消颓,最终消亡于明末……当日本人在津津乐道源自中国传入的茶道时,中国本土的茶道却没落了,唯功夫茶还在福建广东一带传承了——这很可能得益于“南夷”地带的偏远而未因朝代统治的变化而异。

不得不说一句,元、清两代少数部族统治中原时,许多好的文化都被抛弃掉了,某些糟粕却被发扬广大。不是歧视的说,论文明传承,少数部族还是有先天性缺陷呀,更何况以少统治多,怎么说也要顾忌中原民族的庞大,采取压制、愚民之类的政策就不足为奇了,这对文明传承却是个摧残。

备注:

中官,即内侍。朝官通常称内侍为“中官”,是对内侍的第三人称称呼,无贬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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