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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6周折立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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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可秀笑瞥她一眼,合上手中的《论语注疏》,卫希颜睃见页面有眉批,并作了圈删,微“咦”一声,问:“可秀在修邢《注》?”

她说的邢《注》是邢氏《论语注疏》的简称,由太宗真宗两朝的经学大师、礼部尚书邢昺所著,是大宋朝科考《论语》的官本注经,又称邢氏注疏。

《论语》是孔门弟子在孔子去世后,根据日常和孔子的问答编著而成,原话都是在一定的情境中发生,但行文言辞简约,后人解读时不知当时的对话背景,很难准确理解当时之意,异解遂滋;加之行文没有句读(dou),后人断句不同,也会生歧解。因此读《论语》必兼读注。

自汉以来,历代儒者对《论语》注释不绝,汉代经学家何晏所著的《论语集解》收入《十三经注疏》中,宋以前人读《论语》,大率必读此书;至本朝邢氏注疏奉诏颁行,方取代何氏集解的地位。

至熙丰年间,王安石设经义局,对儒经重新训释,修撰《三经新义》颁为官刻注疏,王安石长子王雱又著《论语解》,因王安石执政的影响力,科考学子们也读王《解》,对其重视渐超过邢《注》。

及后,王雱英年早逝,随着王安石罢相,王《解》地位便一落千丈,邢氏注疏重得学子青睐,成为科考《论语》的唯一解经,至建炎朝也未更易。

名可秀批读的正是邢氏注疏,她淡笑摇头,指端弹了下书皮,“不是修订。”语意未尽,却看着卫希颜只笑不语,眸子在琉璃灯下明亮有神。

卫希颜一怔,信手拿过那书翻了几页,只看圈删批注,须臾,抬眸,“你想另作解经?”不是修订,是完全的取代。

她眼眸光芒闪动,记起建炎二年的制举变革风波——

朝廷制举广开商科,儒林掀起义利之辩,和商贾在报端的论战愈演愈烈,京城、江南、福建,甚至远在巴蜀的商儒都掺和进来,口水仗打得如火如荼;继而,参加礼部试的儒商两派贡士在贡院斗殴案,集体下狱临安府,使闻者瞠目,朝野哗然;就在千百双眼睛盯着大理寺开审时,《西湖时报》发表了一位“枫山居士”的文章,这篇题为《原儒》的文章一现身,就如同在沸油里浇下滚水,“轰”地炸开了。

儒林各派群起而攻之,非难诘责之声不断,人人口诛笔伐,恨不得揪出这位“枫山居士”当面问责……奈何此人只闻其名、不见其人,每月只在《西湖时报》上发表一文,逐条辩驳非难者的论点,面对群儒围攻,不急不惧,以一种悠缓自如的方式回应着,这种仿佛居高临下的徐徐姿态更让人抓狂。

由是,投向《西湖时报》的批驳之文越来越多,动辄千言,版载不下,《西湖时报》遂另立专案,办学术报,起名《国学论刊》,每月只出一期,广发各路。

新出的《国学论刊》采用大开张的书籍版式,可容文章量大,且是学术专刊,出刊期由日而月,延缓了论战节奏,却拉长了时日,使这场儒学义理论战从建炎二年到建炎四年仍在持续,而学术驳论的局面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从百家笔伐枫山居士的围攻战变成互相批驳的大乱斗——文无第一,各家都说自已是正宗,传承了儒家道统,然则究竟谁是正宗?谁是原儒道统?混战遂起。

到得后来,学派间的论战笔伐便如朝堂廷辩般,最终必是上升到人身攻击,互揭老底,真真假假,假假真真,使不少名士和文官先后被牵扯进各种私德事件,御史闻风弹劾,因之遭贬被罢的官员这两年累下来已达十余人,都是因私德事件查究出贪贿渎职等案而丢了仕途。

而掀起这场儒战风波的始作俑者正是眼前雍容含笑的女子。

从最初的那篇《原儒》起,卫希颜就洞彻名可秀对儒家学说已形成自已的思想体系,而名氏思想也必将随着她的步步筹谋从幕后走向前台,去影响冲击现有的儒家派系——这是一条漫漫长路,但她毫不怀疑名可秀的决心和毅力。

希颜果然知她。

名可秀眼眸闪耀,轻笑一声,当是回应了她的话,转而问道:“译书馆你打算设在礼部?”

朝廷译经的职司原属鸿胪寺下的传法院,建炎立朝后力行部署撤冗,将鸿胪寺归入礼部,译书馆若设立,按职司所属应归礼部。

卫希颜却摇头,“若将译书馆设在礼部,便在文教司之下,职序太低。”

“哦?你想另立有司?”

卫希颜笑得一声,“你当我没分寸么,这另立一司哪是轻省的事,李伯纪还不吃了我?”

“嗯,不错,脑子还算明白。”名可秀调笑她。

卫希颜白她一眼,说道:“我想设在秘书省,和史馆同列,与文教司相比,要官员定额应该相对方便些。

“再者,秘书省和学士院同为清贵之地,却没有学士院备咨问的涉政之权,只掌治史著作校勘之事,向来是京朝官署中的清修之所,将译书馆放在这里,正合宜了‘两耳不闻朝堂事,一心只译馆中书’——学者嘛,就是要专心治学,政治思想家和思想政治家都是要不得的。”

名可秀脸上毫无诧色,仿佛对她这想法早就了然在心,听到最后一句时方悦声笑出,问她何以谓之?

卫希颜端脸作出学究状,“譬如王安石者,处朝堂之上行变法之事,执政推行其学术思想,此谓之政治思想家也;而如程颢程颐者,居江湖之远开门授学,冀图通过学术思想来影响朝廷政略,此即谓之思想政治家也。”

名可秀哈哈笑仰,扬书在她额头轻敲一记,“你呀,学问不见长,胡言以谓的本事倒是有几分。”

卫希颜眨眼,“我说得没道理么?”

“嗯——”名可秀拖长语调带着笑音,“虽是信口胡诌,亦有几分道理。”

卫希颜正自得意,便被她后面的话打击到:“如你所言,秘书省是清修之地,但这个‘清’还有一解——这么个清衙署,你能从户部抠出多少预算来?看在你这国师枢密使的面子上,叶梦得大略会拨点人情钱,但多亦不会多到哪里去,至多四五万钱罢,这已是户部尚书能接受的上限。”

四五万钱?这和她的预算差之甚远呐!卫希颜不由得蹙眉,叹口气,“这经费预算确是一道关卡。”

户部恨不得将钱袋子搂紧了只进不出,要给他们说甚么翻译运动简直是白谈,政事堂的参政们也不像邵溥、刘子翼般对智慧宫身临其境而有感,大宋的士大夫、学者们对西夷是一种俯视的巨人姿态:泰西远夷之地有甚文明?——这是朝野的主流认知;卫希颜想译书可以,但想大张旗鼓并耗费巨资地进行,别说皇帝、参政不乐意,就是丁起、赵鼎这些属于名可秀阵营的朝臣也未必尽能看透其中深远意义。

她方皱着眉,名可秀又打击一句:“译书馆的官吏定员,你以为吏部会允几人?”

卫希颜又叹了口气,“大概,不会超过目前修史的人数。”

秘书省正奉旨编修《神宗实录》和《哲宗实录》,修撰官员十一人,其中三人是侍从官兼职修史,真正属于秘书省编制的不过八人;在她宏大的构想里,译书馆的人才自然是要多多益善,否则上千册书籍只得十余名学者翻译要翻到猴年马月去?她可没精力真个花上百年时间,要做就要做得轰轰烈烈,大张声势,才能使这些译作不至埋没尘土,不与人闻——但吏部卡着定员就恰似卡着了咽喉!

名可秀伸指抚开她蹙紧的眉,“先去做罢。”脸上笑意温温,微敛的眼却掩去了她心底的几分谋算。

没过几日,卫希颜便上疏,奏立国译馆,请译西夷之书。

政事堂诸参政对此事反应不一,但多是不以为然的态度。

兵部参政周望是坚决的反卫派,凡是卫希颜说东,他必是要说西的,卫希颜压根就没算得到他的支持;刑部参政范宗尹和卫希颜之前也有些龃龉,虽说不像周望那般反对一气,却拿着朝廷精简衙署说事,道:“这译经之事交由礼部文教司着办便可,秘书省另立国译馆则成冗复,而于朝廷无大益,不妥,不妥!”

户部参政叶梦得和大理寺参政谢如意与卫希颜私交尚可,均想设国译馆也不是甚么大事体,以前鸿胪寺就有传法院掌译经事,如今没了传法院,设国译馆就不算逾制,但卫国师奏疏中提议定员五十,这就逾度了。

和叶、谢这二位参政的想法一致,礼部参政胡安国和工部参政朱震对设立国译馆也无太大反对异议,但都不赞成大兴其事,理由是译书非紧要之政。

因事归吏部,参政李纲的意见至为重要。卫希颜和李纲私交甚笃,递帖拜访,费了半日唇舌,总算让李纲点头应允,定员却被大刀阔斧砍下去,从五十降至一十,卫希颜力争,方添至十五人。

这般周折后,至九月,国译馆终是建立。秘书省从诸藏书馆阁中腾出一栋楼阁作为官署公房,二楼藏书,一楼办公。

译馆批立后,户部给出的预算果如名可秀所料,因卫希颜出面,叶梦得方忍痛加到五万钱,再往上添,便死活不松口了。

尚书公房内,卫希颜气得“啪”声搁盏,“五万钱?从三佛齐的赔款中搂出一点来,就不止这个数!”

叶梦得眯着眼笑得一团和气,“哎呦,国师呀,这一事归一事,三佛齐的赔款一入左藏库即为国家之财,某忝居户部长卿,每支一目都心怀惴惴,唯恐一时不慎,辜负了陛下圣恩、臣僚信任……”云云叨叨说了大篇却不退让半步。

卫希颜拂袖而去。

她冷着脸走出户部,同行的监秘书省事韩驹却捋须哈哈一笑,喜得笑颜逐开,他这秘书省历来是不受户部搭眼皮子的“清水衙门”,除了十几人的薪俸外,手头活泛的不过一二千钱,哪来多达五万钱拔入省中?大喜之下直说要在丰乐楼请国师喝茶,恼得卫希颜横他一眼,“区区五万钱,差得远了!”

随行去“要钱”的还有两人,一是新任秘书省少监邵溥,一是以都作郎领国译馆的刘子翼,二人眼中都有喜色,邵溥道:“国师,下官与彦德之前算过,估摸户部至多肯拨二三万钱,未想竟至五万,这比修国史的预算还多出倍余,当可庆幸矣!”

刘子翼也道:“译馆既设,又有这每年五万钱的预算,事已成了一半;之后,吾等可再图之。”

卫希颜目光扫过他二人,心头虽仍不乐却无意打击他二人的热忱,缓了脸色,澹澹一笑,道:“汝等所言有理,是我心急了。”

“国师亦是为译馆着想。”

卫希颜心头愀然不乐,邵溥和刘子翼却是精神头十足,这局面对两人而言已是惊喜,回馆后便拉出海外使团的官吏名录,从中简拔通晓大食文字且文才见长者入馆任事;又建译书条制和赏罚规制等等,不消一月,便将国译馆的班子初步搭了起来。

两人又将目光盯在今科进士上。

按建炎朝科考变革后的任官新制,进士们必须在太学新立的庶政学舍修习半年庶务,包括法律条文、会计簿册、钱粮支用例法、公文规制等等,后半年则分班轮入京中部寺践作公务,期满参加吏部举行的任职考试,合格者方能除职赴任,使这些新入仕途的进士们不至于到州县后因对庶务一无所知而被胥吏所欺。今科已结束的春闱是建炎朝首榜进士科,经礼部试和殿试后,中榜的三百名进士已进入太学庶政学舍修习了近半年,再过旬日即轮入部寺践作实务。

邵溥和刘子翼同韩驹商榷后,秘书省便行函太学,在庶政学舍张贴布告,招纳通晓经学、杂学等各具才学者进馆修习大食文,修习期间将按月发给译学贴给(ji),并按成绩授予奖学金,成绩优异者经吏部考试后可优先入馆授职。

这些进士们在吏部除职前,都只领散阶薪,没有职事俸给,入部寺践作实务也是无补贴的,因此秘书省开出的待遇很是吸引了囊资羞涩的进士,何况秘书省是中央官署,留在京中显然比起在地方任职更有升迁机遇;和以前的进士们相比,建炎朝的进士们除职变得不易,除了个别优秀的能留京中官署外,其余人都要放到地方任职,即使是状元也得从县丞干起,没有开初就任一县长官的;因了这两方面条件的吸引,当进士们轮去秘书省践作时,都投入了极高热忱到大食文的学习中,勤奋到通宵达旦的也不在少数。

“呵呵,年轻人就是有干劲!”

秘书省大监韩驹养成了每日去国译馆遛一圈的习惯,眼瞅着这些统一着白袍束革带的进士们在译楼勤学不倦,这位乐滋滋的秘书监捋着一把胡须,随即口占一诗,每日一作,雷打不动,遂成秘书省津津乐道的佳话,邵溥对人感叹,“当年小苏学士(苏辙)题诗赞大监:‘唐朝文士例能诗,李杜高深得到稀。我读君诗笑吾已,恍然重见储光羲。”东陵先生的诗才某等愧不及也!”

这桩轶事传到名可秀耳中,趣笑说:“东陵先生于馆前一立,便成风景。”

卫希颜却无她的好心情,兀自烦恼李纲和叶梦得铁口难撬,想再进一步都难。

名可秀被她踱来踱去扰得无法专心,抬眸提点她:“希颜,除了朝廷设国译馆外,莫非就没了他途可想?”

卫希颜一怔,随即醒悟过来,是了,条条大路通罗马,她何必揪着官方一条道不放?这惯性思维果然害人。

“可秀,你怎不早说?”她瞪眼半嗔。

名可秀援笔濡墨一笑,“你可没问我。”总归你走尽这条道不通,提出方是时候。

卫希颜狐疑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在那笑声后还隐藏了些什么,“可秀,你莫不是在谋算些甚么罢?”

名可秀头也不抬批注,“总归不会害你。”

卫希颜“噗”一声笑,见问不出来便也不问,只将心思放到如何说服尹和靖。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储光羲:唐代田园山水诗派代表诗人之一。

苏辙在唐代诗人中,特别推重储光羲。唐代诗选家殷璠评储光羲诗:“格高调逸,趣远情深……挟《风》、《雅》之迹,浩然之气”,将他和王昌龄相提并论。《四库全书总目》评储光羲诗:“源出陶潜……位于王维、孟浩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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