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话议经界
才过九月,临安天气已冷,朝廷因吏考掀起的波潮仿佛也随着天气渐冷渐静。至少,表面上如此。
这一年的上半年,有三百多名官员因为吏考贬职罢职,也有三百多名官员因为吏考升职晋位,其中——
从县令升通判的官员,多是建炎二年的制科进士,也有考绩卓逸的建炎四年进士科进士——县令只满一任便超擢晋升通判。而官员贬黜或晋升空出来的通判之职,皆由考绩优上的建炎五年制科进士晋位;空出的县令之职,则以践作期满的建炎七年进士科进士考核补位。
这一年的下半年,三省高官变动,而政事堂的格局也发生了改变。
“真是风云变幻的一年。”许多人心中感慨。
朝堂地方都安静了不少,仿佛一下少了纷争和蝇营狗苟,官员们都克己奉公、兢兢业业起来。
或许这种景况持续不了多久。但无论如何,建炎八年的这个冬季,在格外寒冷中又格外干净。
十月刚入冬就下了场雪,地面屋顶都铺了层薄雪,白色的,清冷,干净。
胡安国在府内竹园聚客,小轩厅内烧着火盆,两三扇轩窗开着,几人围炉饮酒。
谯定喝着温热的桂露春,望着窗外昨夜被雪风吹折的几杆苍竹,心中一时感怀,叹道:“冬雪摧寒竹,明年春暖,又是新竹发。”他微笑捋须,转头看向胡安国、范冲二友,“李伯纪雷霆风雨,可谓摧倒老竹,焕生新竹——子发虽受牵连外放,但从吏治清明来看,却是大有裨益;上来这些年轻官员,恰如春青之竹,清新蓬勃。”
他话中带着劝解,胡安国自是听得出来。
翰林国史院掌院范冲却朝天翻了个白眼,凉飕飕道:“谯公站在高处,眼界心胸果与某等凡人不一样。”他心里仍然为朱震去职抱憾,又恼怒谯定不曾为朱震上折说话,话里便带刺,讥讽谯定在吏考波潮后得了高升,却不顾旧友贬谪,失了朋友之义。
谯定从学士院迁调门下省,实际上官职没升反降——学士承旨是正三品职官,而门下省都给事中是从三品职——但从学士院这种谘政官迁任门下省掌批驳的实职,从职权上来讲不可同日而语,确可当得起“高升”二字。
范冲这话讽人不留情面。
谯定性情宽宏,又有道家的洒脱,知道范冲为人素来“犯冲”,哈哈一笑不作计较,只道:“子发外任,未必不是好事。”
范冲又翻了个白眼,仰鼻哼声不语。
两人这种情状在朱震去职后,已发生过好几次。胡安国拢着毡毯微微摇头,开口劝范冲,“达微兄说得没错——所谓塞翁失马,焉知祸福。”
胡安国心道,以朱震的处事手段,并不适合相位争斗。
这次吏考,从明面上看,是李纲的雷霆手段,但深入想,那些考德考绩取证详尽,连后宅阴私事都查得清楚,岂是单凭吏部就能搜罗出来的?胡安国确定,其后必有人支持——宰相丁起必有插手,还有和他对立的户部参政叶梦得,以及这次吏考获利最大的新任吏部参政赵鼎,更或者,还有枢府那位。
当初朱震被清查时,谯定就曾对他道:“子发这是受人之累,马前失蹄呀马前失蹄。”他一连说了两个“马前失蹄”,又重重落音在“马前”二字上。胡安国心里悚动,谯定的意思是“马前卒”?——朱震去相的背后是皇帝与枢府的权争?胡安国只觉手足冰冷。
再往深入想,那些被罢黜的那些官员,包括工部官员在内,多是涉案贪污,但御史台为何没有弹劾?吏部为何积在这一年的考课并发?——显然是要一网打尽,省得弹劾立案打草惊蛇。若说吏部不是与御史台共同合谋做的长远筹划,胡安国都不相信。
而枢府卫轲是在背后推手,还是一早就参与其中?
胡安国无法确定。
但无论如何,朱震去相并非构陷入罪,确实是御下不严,确实是失察——工部那么大一个坑,朱震身为长官竟被下属蒙蔽至此,不能不说在察人明事上少了才具。
当初朱震因名望而居相位,但没有相匹配的才能,这相位岂能做得长久?贬相到了地方,或许还更适合。
谯定和朱震相比,无论识见还是才能都高出好几节。胡安国是真心期望谯定能入堂参政——政事堂的格局便不是倒向丁、叶两派。虽然最终谯定是入主门下前省,但比起学士院的谘政议政之职,门下都给事中的权力显然要大得多。
胡安国自然不愿意看到范冲和谯定之间产生隔阂,如今程系学派的实力已在朝中削弱,他不希望在己方再发生矛盾,便屡次劝解范冲,奈何范冲又犯了倔脾气,每次见了谯定都没有好声气,差点没说他背友求荣。
范冲喝了几盅酒便说告辞,胡安国笑着摇头,也不强留他,吩咐三子胡宁送范学士到府门口,便与谯定说起上午政事堂议的荆南路经界田亩奏议。
***
枫阁内,名可秀也正和丁起说着李椿年的经界田亩。
李椿年原是宣州宁国县令,因在宁国县推行经界田亩、平均赋税卓有成效,五年内便连升通判和知州,后来荆湖南路邵州溪峒叛乱平定,又从宣州迁知邵州。
名可秀将李椿年调到邵州的目的就是为了经界田亩。
邵州溪峒叛乱原因很多,但究其根底还是土地税赋遗下的祸患——
以前,朝廷从毗邻峒民的乡里集人户为义保,又从蛮峒中选人户组为峒丁,作为兵户登籍在官府名册,捍卫汉峒相邻界境,并按人口给田,禁止擅自出卖和私自交换,一丁一年交租三斗,没有其他徭役;
但道宗政和以来,州县征敛百出,或重复摊派,义保峒丁租赋不复旧制,便有私自将田卖给溪峒换钱粮的,一旦税吏催科上门,就举家迁出,依附溪峒;而官府仍按旧籍催科,使乡民在固定租赋外又得加税填补空额——公家靠此取利,怠慢不查销空籍,每岁征总赋,乡民不堪其苦,反而投靠依附溪峒。又有狡猾的世家大族将田产隐匿在峒人名下,躲避租赋。如此种种,使得汉民省境和溪峒的地界渐渐模糊。而溪峒愈侵省界,致官府失税,蛮獠日强。
要解决溪峒之乱,武力镇压只是一时之策,要彻底消弭隐患,必得实现真正的“招安”——若官府能让峒民安耕适织,谁还有心叛乱?
是以,当荆湖南路的武安军平定邵州峒乱后,朝廷便以李椿年为守臣,一是整饬溪峒,重定溪峒羁縻界;二是恢复峒丁旧制,招收未附叛乱的溪峒猺人为峒丁,归入武安军,驻守护卫界境;三是重新堪分田地,查出被世家大族买去的峒丁田地,因违法买卖一律充公,并按户分给峒丁耕种,重立户册。
及至峒丁的田地重新堪分到户后,李椿年便在整个邵州渐进推行他的经界田亩法。
即:重新丈量土地,按实际土地的数量、肥瘠确定税额,多地多产者则多纳税,少地少产者则少纳税。
李椿年先令官户、民户各依书式填报户主姓名、田地面积、四至、土色、丘段及来源(典卖或祖产),并附田形地段图。
然后,官府派出衙差丈量土地,以乡都为单位,逐丘进行丈量,计算亩步大小——以五尺见方为一步,六十步为一角,四角为一亩,计算亩角。丈量后造鱼鳞图,保各有图,大则山川道路,小则人户田宅,顷亩阔狭,皆一一描画,使之东西相连,南北相照,各得其实——合十保为一都之图,合诸都为一县之图。
再辨别土色高低,确定肥瘠等级,均定苗税。
最后,每户置簿,登记田主姓名、人口,田数量、肥瘠等级、税额等,建立起合户籍、地籍、税籍为一体的“砧基簿”,赴县印押,永充凭证,做到“民有定产,产有定税,税有定籍”。如此,田主按籍纳税,官府按簿收税,清楚明了。若有典卖交易,迥须各持砧基簿和契书对比批凿,官府备案改户,以防隐田之私。
经过一年经界,邵州查出一万六千七百多顷漏税田,成效俨然,但也招致了官户戚属和地方豪户的忌恨,便有通门路的,告到荆湖南路转运使司和提刑使司,说李椿年借丈量田地行贪污不法事,又驱衙差欺压百姓……。却被转运使刘一止驳了回去,并令提刑司将涉嫌诬告之人下狱,立案审查量刑,震慑了一干豪强大户,之后邵州无人再敢阻挠李椿年经界量田。
如今李椿年在邵州已任三年,经界均税成效卓然,便上报转运司使,请求在荆南路推广经界,并呈上他撰写的经界法二十四条。
刘一止正有此意,便上奏朝廷请在荆南路设立经界所,推行经界法,并附李椿年的奏折。
政事堂三种意见:一是支持——赵鼎、叶梦得,二是反对——胡安国、范宗尹、章谊,三是建议慎重,不全然支持也不全然反对——朱敦儒、谢如意。
丁起当然期望推行经界法,“方田均税”是大宋开国以来,多少有识之士孜孜以求的理想。但从郭谘首创“千步方田法”,力行清查田亩,到王安石变法,推行《方田均税条约》,最终却都未能克竟其功,实现“厘清天下土地税收,增赋富国”的目的。丁起不得不慎重,前人的失败足以成为教训。
“……臣观郭谘、王荆公方田之法失败,皆因豪强的强烈反对而致。尤其王荆公变法,在土地抑并严重的京东、河北、河南、河东等路施行,更是得罪无数勋贵戚属。如今,我朝要行经界,也必有此等阻挠。”丁起对名可秀禀道,“臣之担忧者,非为经界法一时之推,而是后继之维系——州、县不治,在不得人。如今吏治几经整饬,虽不至河清海晏,却也清了一半,然则三五年后、七八年后又如何?”
卫希颜在茶室里一边看书,一边听着屏风那边的谈话,听到这里她微微点头:这清丈田地、平均赋税由来损害的都是大地主、大官僚的利益,而执法者本身也是官僚群体的一员,这项政策要想长期执行下去,难之又难。
依靠官员的能力和操守什么的,更不靠谱。
当然,卫希颜也没有办法解决这个难题。
她心里想着:可秀会怎么做呢?
***
胡安国府,竹园花厅。
谯定半眯着眼,听胡安国说着经界之事。
“……我大宋自仁宗之后,官户富室,多有兼并土地,却故意虚报隐瞒田亩,逃避税收。而小民田产已无,税户却未销,依然要纳税。以致农户破产,豪强得利。李椿年上呈的经界法,即方田均税之法的改进——清丈官户豪强隐瞒的田亩,纳入国家税赋,而无地小民,则销地册不受税收之苦……,从立意上来讲,是良法。”
胡安国叹息一声,语意一转,“但朝廷上下,有品级的大小官员近万人。这些官员各有职田,而除去职田之外,各有多少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而其家属亲戚的田产,又有多少是隐瞒未报的?就拿政事堂宰执来说,家中及其亲属田产怎么算?”是否都是清白的?就连胡安国自己都不能确定,他的兄弟和族兄族弟的田产中,是否就有隐田不报的?
而其他宰执中,叶梦得、谢如意、范宗尹、章谊家里都是望族,田邑大户,宰相丁起家里也有千顷之田,只不过没什么亲属,少了拖后腿的。真正没有什么田产的,只有赵鼎。
谯定呵呵笑起来。
他知道胡安国担心的,并不是荆湖南路的经界,而是担心荆南路推行后,短期内取得成效就在全国推行,而两浙路、江南东路官员贵戚云集,到时必定阻挠剧烈而难竟其功。便如当年王安石推行方田均税之法一样,因在京畿路失败,导致方田均税法的全部溃败,之前诸路清丈之地尽数作废,全按清丈之前纳税——前头轰轰烈烈,后头却是前功尽弃。
“康侯所虑甚有道理,”谯定捋须白须慢慢道,“所谓上行下效,其上不正,其下必然效仿。朝廷若真有决心推行经界,当先清丈评定官员及亲属田产——首先清宰执,再清三品以上,之后清五品以上,再清九品以上。若官户都清丈了,余下自然能推行之,便无前功尽弃之忧。若是在官户清丈这一步就难倒了,后面的也不必提了。”
胡安国忖思良久,叹道:“即使从上而下,然则经界法谁来执行?李椿年在宣州、邵州先后行经界均税成功,盖因一村一乡皆由其亲自督领乡保和衙吏丈量评等,无有敢作私者。然天下有几个李椿年?又有几个如李伯纪那样,不畏权势、不惧弃官的?”
谯定沉吟不语。
胡安国摇着头,“退一步讲,即使政事堂准了刘一止和李椿年的奏议,在荆湖南路推行经界法,也不同于宣、邵二州的小打小闹。一路之地清田,如何保证人手,将经界均税落到实处?须知州县清丈田亩,必要由乡里大小保正和衙吏来丈量,而这些保正多是来自一等户,正是兼并土地的豪强大户,让这些兼并之家来清丈兼并之家的田亩,即使有官吏监督执行,但私下的手段焉能尽数杜绝?那些豪强大户有背景的,又会牵扯出哪些高官贵戚?皇帝和政事堂有没有决心坚持下去?”
胡安国端起茶盏润喉,却仍觉燥意难去,不由慨叹一声,“为臣治政之难,不是没有良法,而是有了良法,却难以施行啊!”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
1、方田均税法:
北宋大理丞郭谘首创,最早称“千步方田法”。
王安石变法,制定《方田均税条约》,分“方田”与“均税”两个部分:
“方田”是指丈量耕地——以东西南北四边长各一千步作为一大方(相当于当时的一万亩),四边长各一百步作为一小方,即方田;再按田地土质肥瘠定为五等。
“均税”是以“方田”丈量的结果为依据,制定税数。
2、经界法:性质与方田均税法一样,但南方多丘陵坡地,田地不像北方那样成大片,所以丈量田亩不以千步为方,就不能称为“方田”了。所谓经界,就是经量之后,定地界。
3、宋朝的官户:从一品到九品的官员,算是官户。无品的小官,不算官户。如某个官员死故,其子孙按荫补制当官——即使是无品的小官,也算官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