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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5红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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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当南廷准备推行经界法的时候,西夏与北廷的银钱换土地协议终于达成了——经过长达一年半时间的谈判,主要是讨价还价,连一贯钱都要争个半天,最终签署协议的那一刻两国使团的成员都有种泪盈于眶的解脱感。

按照协议,北廷占有的原北京路州县——除了卫希颜预计的“辽西走廊”保留外,其余一府四州及大定府南四县,统以三百五十七万六千八百一十五贯的价格转给西夏。

按照协议,西夏必须一次性付清款项,除了金银铜钱支付外,还可以用驼、马、牛、羊、药材、青白盐作价相抵——起初北廷提出可用马和粮食作抵,但夏人也鬼精,只同意给少量战马,粮食则免了,夏国自己都不丰裕,反提出用夏产青白盐作抵,但北廷并不缺盐,谈来谈去,才勉强同意接收二十万石,但价格压下去了一半。

卫希颜从军事角度分析这个协议,“骆驼、马、牛、羊药材可用于作战和后勤,但北廷要盐何用?放二十万石青白盐进入西境,难道又是用来以盐换粮?”解决西境边军的军粮运输?

这个办法雷动在占领幽州路后就又用过,吸引商人运粮到幽州路换取清州、沧州、滨州等沿海盐场的盐引。

陕西历来是中原地区产盐地,宋朝则为宋夏分据,在宋境内有解州盐池,产盐量很大,但味道苦涩,论质量远不如西夏境内出产的青白盐,而且青白盐的价格还比解盐低——如果北廷以青白盐实行“以盐换粮”,估计北廷商人会很乐意运粮到陕西边境。

卫希颜这是从军事角度分析,不过名可秀的着眼点却不在军事上,她说道:“以盐换粮是一方面,但北廷用意恐怕不止于此。”

她沉吟了一会,理清思路说道:“以前,陕西解盐价高,宋商便与边境宋军勾连,违反朝廷青白盐禁令,从夏境私贩青盐到宋境卖出,获利达三五成——既损朝廷盐课之利,又让西夏通过青白盐得了大量银钱,转而购买粮食,充盈国力。太宗皇帝诏行青白盐禁令,就是为了避免夏国以盐获利,但明面上禁了,私贩却猖獗起来——西军上下都靠贩盐获利,兵商勾结,仅凭一纸法令焉能禁止?究其根底,还是在利字上,没了利,私盐不禁而绝。”

因为西夏的青白盐价格低,即使私贩到宋境卖得比解盐价低一些,盐商仍然获利两三成,因此盐商都只从榷盐务买少量盐引到盐场提盐,而铺售时则大量夹卖西夏青盐,使官府的解盐滞销,严重影响了陕西路的课盐收入。

雷雨荼掌政后改革盐政,政事堂下文诏令永兴、秦凤二路转运司大幅降低解盐价格。由于官盐滞销,经年累下来已堆积成山,而每年又有新盐出,积占仓库又耗管理之用。转运司按雷雨荼的命令,将解盐降低到只有原价的两成,比青盐还要便宜一半,并且在布告中说,这个价只在半年内有效。于是百姓纷纷抢买解盐,很多人家都买下了一年的量存着。

这下可坑苦了那些走私青盐的宋商,只能将青盐卖给不看重价格的富室人家,但食盐不比粮食,一日消耗极少,而富户只占总人户的极少数,也不愿意购买太多囤积——许多私盐商人赔得血本无归。

半年后,陕西的解盐榷价回升,但比起青盐的价格仍然低了两成,百姓买盐还是买解盐。

这么一折腾,再也没有宋商冒着杀头的危险,过境贩运利润变薄的青盐,而西军勾连商人贩盐的活动也刹然而止。

雷雨荼此招好比釜底抽薪,西夏青白盐由此积滞不销。尽管夏国许多平民和奴隶都还吃不起这种盐,但贵族和商人们也不愿大幅降价卖给贫民,宁愿让盐堆在那里。是以夏国和北廷商谈置换协议时,才急着想将青盐推出去——即使压下一半价格也愿意。

这个价格低到相当于降价卖给贫民的贱价,当然夏国不会在国内降价,因为这会影响整个盐价——一旦贱价,青盐的价格就再难提起来。这与卫希颜所知的那个时空中,西方出现经济危机时,商人宁愿将牛奶倒掉也不愿意降价销售,是一样的道理。虽然西夏君臣不知道什么是商品价格的弹性理论,但不妨碍他们做出实际的利益分析。再者,对于西夏君臣来说,用这些卖不出去的青白盐替代真金白银置换土地,那肯定是大占便宜的。何况,夏人心里还怀着鬼胎,想着利用大量青盐进入宋境,扰乱北廷官榷价格,使其蒙受盐课损失。

名可秀却嗤道:“西夏人的谋算必是要落空的——论财治之道,雷雨荼远在李乾顺君臣之上。”虽然她和雷雨荼是对立阵营,但她对雷雨荼的评价却颇公正。

卫希颜很感兴趣地问她:“若是你,如何消化这二十万石青盐?如果全部解给商人换粮,这么庞大的数量定然会影响官盐的榷价。”

名可秀没有直接回答她,说道:“盐乃民生之物,同粮食一样,不可贵价。朝廷以榷盐牟取暴利,原非仁政,盖因大宋养兵百万,必得靠榷卖之利来支应军费。如今南北分立,两朝各行兵改,讲的是精兵器利,而非兵多为强,这就减少了军费开支。再加上去除军中吃空饷、上下污私军费等弊政,养兵之费又可节去一半。这样一来,即使朝廷盐课收入减少,军费也能支应。再者,盐价降低虽对官盐收入有影响,但也非收入锐减,盖因价格降低,发售量增高之故。”

名可秀目光含笑,看了卫希颜一眼,说道:“希颜若关心一下盐政,当知本朝的官盐榷价已经降了三次,现在五等海盐的官榷价为五文一斤,市铺售价十文一斤,即使贫户小民也买得起。——去年刑部犯案统计,以私盐入罪者无一人,盖因走私贩盐已无大利。”

这是很浅显的道理,市面上的私贩盐没有了,而百姓日用却无减少,则官盐场的发售量自然就增多了。而且,因为盐价已经很低,小民百姓以前用盐紧巴巴的,现在也可放宽松些,于是人户用量增大,盐场的榷出量自然也随之增多。

此即薄利多销。当初,南廷官盐降价策令一出,不可避免地对盐课大有影响,但一年统算下来,却也没有出现悲观者预料的盐课损利一半的景况。

卫希颜对经济之务不擅长也提不起兴趣,往日自然不会关心盐政之类,这时才知朝廷已革盐政,便笑道:“莫非北廷榷盐价也降了?”

名可秀回答说:“先后已降过两次,不过,同类盐价仍比我朝高出两成左右。”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北廷面临着金、夏两大边患,养兵比南廷多。

她回答卫希颜头一问,说道:“此次北廷得了西夏二十万石青白盐,如果不想造成盐价直接拉下,可以只取一半以盐换粮,另一半囤积军用——若与西夏开战,一充人马日用;二充官兵赐赏,每兵赏盐二十斤,便够贫家一两年之用,二十万兵则计四千石之费;三可充作额外“夫役钱”,发给征发军役的民伕。这些青盐至少在半年后才会流入民间,当然会影响盐价,但与官榷进入民间相比,对盐价的影响是长期、缓慢的。”

她顿了一下,又道:“如果雷雨荼不愿盐价再降低,也可削减盐户,减少后期的盐产量来控价。至于削减下来的盐户,正可征发军役,相应减少农耕户服役的负担。”

卫希颜忖眉想了一阵,才表示明白——算经济帐实在不是她擅长的。还好她只需用心兵事,治政治经济什么的不用她伤脑筋。

名可秀声扬了下眉,说道:“所以,不是西夏谋算了北廷,而是北廷谋算了西夏——这些青白盐正是雷雨荼想要的。”

她道:“北廷以低于解盐的价格得到比解盐更好的盐,只需比解盐价格高一成,就会有大批商人抢着运粮来换盐,比起用解盐换粮,朝廷获利何止高出一成。其次,如果北廷实施我之前说的赏盐、盐役钱两策,这些青白盐流入民间,便可渐次影响盐价,最终迫使市面盐价降低,这比起朝廷下令降价,更合自然之道——所谓道法自然,治世经济也是这个道理,由下而上,自然而然。”

“由下而上,自然而然?”卫希颜眨了下眼。

名可秀便给她解释,“比如说,如果市面最低盐价原来为十五文一斤,官府想让小民百姓用十文钱就能买到,于是官盐场主动降价,将榷价定为四文一斤卖给盐商,但是商人逐利,销给百姓时,很可能还是以十五文卖出,或者只比原来低个一二文,但只要不高于原来的价格,则市面的售量不会减,于是官府预期的小民以十文钱买一斤盐的成效达不到,可能均价是十三文,也有可能是十四文,总之要打折扣——此谓之‘由上而下’。

“再比如说,如果几十万将士和服役户之家,因为朝廷的赏盐役盐而不缺一年之用,则市铺售盐量减少,铺商为使本钱尽快回笼,就不得不主动降价以促售,甚至只略高于榷价卖出,同样以四文一斤的榷价来说,铺商卖给小民十文一斤仍然有一倍多的赚头,有急于回钱的,可能定价七八文,于是最低均价可能是九文,或八文,成效比官府预期的更好——此谓之‘由下而上’。”

解释得这么详尽,再不通经济的也懂了。

卫希颜拍着额,一副恍然明白的表情:由上而下,相当于行政命令式的计划经济;由下而上,则相当于市场经济——她虽然不是学经济的,对这种大理论还是知道个囫囵的。

她笑叹着扬了下眉,很是正经地表白说:“吾对卿的敬意,恰如高山仰止。”

名可秀白她一眼,叫她去读《道德经》。

卫希颜立即扶额哀叹,说:“这种本事叫融会贯通、举一反三,我就算读烂《道德经》也是读不出来的。”

名可秀勾起唇,笑吟吟看着她。

卫希颜暗呼不妙,正想岔开话题,便听她道:“如此,希颜再将《管子》、《计然》、《盐铁贵粟论》读熟了,即使不能融会贯通、举一反三,也可牵强附会一二了。”

卫希颜扑哧一声,跟着哈哈大笑,从窗子上跳下去,声音传回阁内,“可秀,道法自然,我觉得还是自然悟道比较合适我。”

名可秀扑声一笑,“这样就吓跑了?”

她脸上温柔神色一闪而逝,然后想起手头上有一份淮南东路提举盐事司提辖泰州都盐场顾秉程的禀事札子,因当时思虑不太成熟,便先搁置着,这会似乎有了些想法,她便找出来重阅。

顾秉程是从杭州慈幼局出来的——名花流在东南各大城邑收养资助过不少乞儿、孤儿和贫穷人家的孩子,有武技天份的教以武技,有读书天份的教以文经,有手艺天赋的授之以技,既扶助孤贫,又给自帮会培育了各类忠诚的人才,像顾秉程这样的人很多。建炎初年,名可秀挑选了他们之中的一批人,由丁起妥当安置到各衙署任□品的小官,再渐渐升到重要职位——或在京,或外任地方。

顾秉程就是建炎五年从尚书省都事外放淮南东路,提辖泰州都盐场,论职品只是从七品,但南廷盐课向有“两淮盐赋过天下之半,泰州盐赋过两淮之半”之说,由此可见泰州盐课之利——顾秉程这个职位不知多少官员盯着,想寻岔子安置自已的人。但顾秉程干得很出色,没留人半分话柄,而他促进盐工创新的能力也甚得名可秀赞许。

顾秉程这份禀事札子说的是盐课之弊。

名可秀一边看,一边思索,良久,铺纸落笔。

当卫希颜从花圃回来时,名可秀刚写下了题头。

卫希颜放轻脚步,将怀里的鲜花插.进青釉大花觚里,走到名可秀身后,弯□子趴她肩上,但见雪白的宣纸上一行横细竖粗的方正字体:论盐酒茶官榷之利弊。

这种方正字体是印书坊雕版印刷通行的一种字体,结构严谨,整齐均匀,容易刻工,但缺少风格变化,不具有书法的欣赏价值,被文人诟为“匠体字”,印作里也这这么叫——卫希颜对这种字体再熟悉不过了,便笑着说,这是大宋印书的通行字体,不如叫“宋体”,于是定名。

卫希颜知道,当名可秀用这种宋体书写时,便是不想让人查出笔迹。

她下巴在爱人肩上摩挲着,眨眼道:“又给《国学论刊》撰文了?”

“嗯。”名可秀肩头被她蹭得痒,便嗔她,“一边去,别搅扰我。”

卫希颜格格一笑,随即端严神色说道:“好吧,我读《道德经》。”

名可秀噗的笑出,抬眸斜她,“这回不跳窗了?”

卫希颜哈哈笑,“人家要给你红袖添香啊。等哪天我们幽会时,再跳窗好了。”说着走到书架边找出《道德经》,坐到书案东下首的檀椅上,翻开书正经看起来。

名可秀唇角轻扬,眼眸粲然。

作者有话要说:话说在写标题时,忽然觉得这种红袖添香很可乐,于是乎,随性取代了原先想的标题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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