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西夏之悲(一)
事情还要回溯到五月。
西平府城内的嵬名氏和悟儿氏两大党项家族发生械斗,两家的家兵带着奴隶在城内北市斗得头破血流,城卫军赶到时已经死伤了二三十人。西平府留守兼都统军罔存礼接报后气得砸了案几,眼下他正为宋军进逼西平府而殚精竭虑,但在这当口竟还有不识相的搞内斗,简直是不想活了!
但械斗的两大家族都大有来头,在朝中地方都有不少权贵,如梁国正献王嵬名安惠,御卫六班直都指挥使、驸马悟儿思齐就是两大家族权势最显赫的。罔存礼虽然出身党项大族罔氏,但同时得罪嵬名、悟儿二氏也是不明智的。
罔存礼不得不压下怒火,喝问下属:“这回又是为了什么?是哪家的郎君抢了哪家的女人,还是哪家的小子被打折了胳膊腿?”这两个有世仇的家族时不时会冒出厮斗事件,在西平府人尽皆知。
城卫军统领禀报道,半月前嵬名家的七郎君抢了悟儿家六郎君的一个美貌女奴,悟儿六郎派人去索要,但嵬名七郎不承认,还大大奚落悟儿六郎一番,于是悟儿六郎就抢了嵬名七郎宠爱的一个侍妾,把人给玩死了……因之有了这起械斗。
罔存礼听得额头暴跳,这时候了还有心思为女人争斗,真是不知死活的两个混蛋。最终却还得按下怒火,分别致信给两家的家主,说大敌当前,希望两家暂且放下嫌隙,退却大敌才提后事。
嵬名、悟儿两家的一半势力在兴庆府、一半在西平府,而西平府是家族的起兴和根基所在,所以两家家主都在西平府。能成为家主的当然不是没脑子的蠢货,看清眼下时势,当即将挑事的儿子叫来训斥一顿,吩咐关在院内,一月不准出去,省得这时候再闹出什么事端来。
孰料当天深夜,嵬名七郎被发现死在床上。行凶者是当晚侍寝的一名男奴和女奴——嵬名七郎喜欢女人也喜欢男人,有男女同床共欢的癖好,还喜欢将侍寝的男女各种折腾。这回大约是将人折腾得狠了,反而被侍奴杀死。但嵬名七郎不是没有警戒心,这些侍奴都是光着身子进主人房,怎会持有匕首杀人?何况屋内还有守夜奉茶的近奴,屋外还有好几名护卫,嵬名七郎也不是体弱无力的,怎会没有发出一点异动?
那两名行凶的侍奴已经自杀了,而当晚在屋内服侍的两名近奴也都不见了,后来发现一名死在府内,一名不知所踪。当夜值房的护卫都被严刑审问,最后一名护卫招了,说指使者是嵬名四郎乳母之子。嵬名四郎是嵬名七郎的异母兄长,两人素来不和,也有争夺女奴的嫌隙。嵬名四郎当然坚决否认,但他乳母的那位儿子的确不见了。在他房中的床板下搜出了装有迷药的小纸包。再追查下去,发现此人曾与悟儿六郎的一名近奴在赌场上有交往。
查到这里事情已经明朗了,虽然没有明确的证据,只是怀疑和一些隐晦的线索,但对于有世仇的家族来说,有怀疑和线索就已足够。
嵬名家主要求悟儿家交出凶手,悟儿家主当然不干,还增加了悟儿六郎身边的护卫人员。
但没过几天,悟儿六郎就死在了几十名护卫守卫的寝房内,同样是死在床上,同时死去的还有当晚侍寝的美妾——搜查这女人的房间发现了可疑的口脂和面脂,让两名下奴涂抹后,都在一个半时辰毒发而死。
“一定是嵬名家!”悟儿家主悲愤咆哮。悟儿六郎虽然不太成器,却是他最疼爱的儿子,这个儿子纵然百般不好,却有一桩好处,做过的事从不赖帐,六郎说没有杀嵬名七郎,就一定不是他做的——但嵬名家却杀了他的儿子!
于是,两家的报复和反报复开始了。
以往两家也时不时有冲突,但明面上的械斗都在可控范围内,毕竟城卫军不是摆着看的,何况明刀执枪的干仗闹大了对哪家都不好,更多是在明面上闹一闹、暗地里下黑手,但这次冲突一开始就像是冲了堤的洪水般,止也止不住……从初期的小械斗发展到几百人的大械斗,最后波及到了两家各自统领的军营中。
在罔存礼的调停下,双方同意谈判。两方家主和统领带着人马去都统军衙门,在衙门口正好迎面碰头。两方家主各自伫马冷嘲对方,这时突然从悟儿家的后方飞来一枝冷箭,“嗖”的一声射入了嵬名家主身边的嵬名泽——家主弟弟、嵬名军副统领的胸口,场面一下乱了。嵬名家的人怒喝着杀了过去,悟儿家的人虽然惊愕,却也不会站在那让人砍。
当罔存礼带兵出来时,外面已经杀红了眼。这时什么调停、谈判都没了用,杀了人就要用血来偿。最后连罔存礼的兵都死了十几个,才将场面镇压下来,让双方坐下来好好谈。悟儿家的人不承认杀了嵬名泽,但嵬名家的人怎肯相信?调停无功而退。
因嵬名泽伤重不治,次日嵬名军三千人突袭悟儿军的驻地,两军混战死伤数百人。虽然被罔存礼率来五千人马压下去,但军中已不稳。
罔存礼焦头烂额,急急派人禀报都城。很快,皇帝派出的钦使过来了,随同的还有梁国正献王嵬名安惠和御卫军都指挥使悟儿思齐的使者。
京中来的人着手调查,但事情还没查清楚,却发现有嫌疑指向罔氏家族。西平府三大家族,嵬名氏、悟儿氏、罔氏,嵬名氏和悟儿氏项两败俱伤,得益最大的自然是罔氏。正因如此,嵬名家和悟儿家虽然是世仇,明斗暗斗不断,但如果没有把握将对方打击至垮,双方的争斗冲突就不会太过分,而这次明显是失控了,其中不是没有让人疑惑处。而调查出的线索牵涉到罔氏,尽管没有证据,但怀疑已如针般扎进两位家主心中。
西平府召集的十万兵马中,除去银夏七州撤逃回的两万人马外,另外八万都是西平府的常戍军和预丁,其中罔氏、嵬名、悟儿三族的人马占了三分之二。在五月中至六月初这段时间,因为嵬名和悟儿两家的械斗,罔存礼忙于调停,派兵阻截宋军北上的行动也打断了;至后来三家互相怀疑,军中人心不齐,直到西北路宋军抵达西平府城外,夏军也没有出兵阻截,让三路宋军顺利在西平府会合。
尽管在京使的支持下,罔存礼重新掌控了兵权,嵬名、悟儿两家也表示服从指挥,但内里裂缝已生,嵬名军、悟儿军、罔氏军都怀疑另两方会在暗地里使绊子,甚至放冷箭之类,心里都想着保存实力,如此又能发挥出多少战斗力?即使兴庆府派下来一位监军使,也没起多大作用。
夏军在三次出城迎战都败退后,便守城不出,并派信使向都城求援。
兴庆府便调开拔到静州的右厢朝顺军司的五万兵马,就在西平府北面三十里,当日便可开抵西平府北城下。但传令使驰入静州城南外的朝顺军大营时,却发现营中死寂一片,哨兵倒在塔楼上,营内尸横遍地,将士、战马、牲畜都倒地而亡,没有一个活口。
静州城的驻军都统正带着人马在探查现场,说一个时辰前,隐约听到这边有霹雳响声,连续响了十几声,后来就没动静了,开初还以为这边在训练旋风砲,但以前都没有这么响的声音,便派人过来探看,却没有回讯。两刻钟后又派人过来,却在距朝顺军营一里的地方发现了先前派来的兵士连马带人倒地而死,口鼻溢血。与朝顺军兵营内的死状一致。
“……全是中毒而亡!”静州军都统的面色和语气都带着惊惧,“很可能与那爆炸声有关……,听说宋军有毒烟毬——但没有这么大的威力……五万人,五万人啊!都死绝了!!”他想起今天吹的南风,他派来的人还没进北营,就在营外一里地被风吹出的毒烟给毒死了,如果朝顺军驻扎在城里……他只觉一股寒气自脊椎而上,不敢再想下去。
传令使几乎将马鞭子打断,奔回兴庆府报讯。
朝中大乱。
西夏对宋军的毒烟毬也有研究,要想让五万人马都中毒烟毬而亡,至少得两三万颗毒烟毬同时引爆——宋人能有两三万人马瞒过夏军,绕过西平府,深入到静州?想想都不可能!而且毒烟毬的效力也没这么大。
那么是何种可怖的武器杀死了五万人马?
如果这种武器投放到兴庆府……
夏主严令封锁消息,不得将朝顺军的死讯传出去,又下令西平府守军坚守,弃城者死。
这时,距兴庆府北面仅三十里的定州城又发生了暴动。上千名奴隶聚集起来造反,宣称推翻奴隶制,打倒富人,抢了定州北城的粮仓,并占据北城,与城南驻军兵营对峙。
造反者的首领很有头脑——或许背后有厉害的军师——打出了“等贵贱、均贫富”的旗号,还颇懂兵法,指挥一千多名奴隶将六千驻城军的几次进攻都打退,声势大涨,吸引了其他奴隶和平民纷纷加入,很快就聚起四五千人的队伍。士气如虹,屡战屡胜,将六千驻城军打得死伤大半,余下的两千人护着定州官员和权贵逃往兴庆府。
当兴庆府朝廷反应过来时,奴隶平民造反军已经占据了定州城,威胁兴庆府的后背。
因朝顺军五万人死得离奇,兴庆府朝廷为此惊惧而议论不止,因此在得到定州奴隶暴动的信报时并没引起重视——一群贱奴还能翻了天去?原以为定州驻军足以将暴动镇压下去,谁能料到事态竟是如此严峻呢?
不过,兴庆府朝廷此时仍然没有将几千名奴隶放在眼中,认为是定州驻军太过轻敌之故,遂只派出四千擒生军——驻守京城的军队——前往定州平叛。
与定州暴动相比,兴庆府朝廷更惊惧的还是五万朝顺军的覆灭——未知的事物最令人恐惧,朝中人心慌乱,很多大臣都反对派兵支援西平府,认为十万兵马据城坚守足以抵御,而都城才是最重要的,不能再分兵出去。
就在兵凶国危之际,西夏朝堂上无休止的争论,让人油然想起黄河之战后,金军围攻东京,大宋朝臣只知动嘴皮子的无能。
——西夏,从来没有真正强大过。
作者有话要说:最多两章,西夏篇章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