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4纵虎西去
雷霜夹马策入贺兰山中段山谷,踏着东面谷口斜缓的山坡向上,从山上俯瞰东边,贺兰山与黄河西套之间,是辽阔的兴灵平原,上面沟渠纵横,绿色草场,果林耕地,一派塞上绿洲景象——她想起唐朝韦蟾那首诗:贺兰山下果园成,塞北江南旧有名。
如今,这个“塞北江南”已经重回中国。占据这个“江南”二百年之久的党项西蕃已经仓惶西去,留守兴庆府的最后一支军队就在两刻钟前,从他们脚下这条东西山谷逃窜而去。
山下的□内扬起了阵阵黄色尘烟,五千宋骑尾追而去,旗帜扬得哗啦啦响,又有呼喝呐喊阵阵,蹄声响如雷鼓。
但仔细看去,却有种声势大、追击并不紧骤的感觉。
□之上,雷霜这行人沿着坡崖策马向西,最后伫停在西面谷口的高坡上,居高临下眺望贺兰山以西,棕黄色的高原荒漠上,有一条青白色的道路,宛如飘带般,从看不见边的北面迤逦而下,一直没入到西南方向的漫漫黄沙中。
这是西夏运送青白盐的驼道。
在贺兰山以西有三个大沙漠,夏人称为西北漠(巴丹吉林沙漠)、北漠(乌兰布和沙漠)、河西南漠(腾格里沙漠),其中河西南漠横亘于贺兰山和甘凉二州之间——沙漠中分布着许多盐湖,以青盐湖和白盐湖居多,西夏人开采了外缘地带的盐池,经由贺兰山西麓这条南北通路,将盐运往兴灵、甘凉和吐蕃等地,由于运盐的驼马队伍长年行走,经年累月下来,这条路就成了青白色——盐路的最北端是白马强镇军司驻地(吉兰泰盐池),最南端是应理(宁夏中卫)。
从应理往西去四百三十余里,即为凉州——就在两天前,乾顺率领兴灵几十万军民百姓,西出贺兰山,顺着贺兰山盐路而下,在北距应理二百里时,折向西行越沙漠,避开早被宋军占据的应理城,横跨河西南漠,行往凉州。在这里即进入甘肃长廊(河西走廊),沿道西北而去六百里,即是乾顺西迁的目的地——新都甘州。
乾顺行在所在的西迁大队伍已经到了凉州,此刻正在贺兰山下逃窜的这支夏军是枢密使慕浚率领的留守军队,大约一万人马。
慕浚的身后是他的同胞兄弟慕洧,两人形容都很狼狈,心里骂着濮王仁忠,若不是这个死忠迂臣誓要与都城偕亡,他们也不会被迫留到最后一刻,早就脱城离险了,哪会被宋军迫到如此危急的地步?!
慕浚心里更恨着乾顺。身为枢密使却被夏主留下断后,这绝不是委以重任的信任,而是被抛下做了弃子——乾顺对他们慕氏一族的疑忌竟然已经到了恨不得他们身死的地步了。这是在为太子清道啊,慕浚狠狠抽了下马匹,两腮绷紧咬着牙,眼底一片冷森。
“辰巳营留下断后,其余人马进沙漠。”他冷峻下令。
被留来断后的一千擒生军都是慕氏子弟,情知此去必是九死无生,却都在接令后没有犹豫地停马,勒缰转向,迎向后面追上来的宋军,呼喝着杀了过去。
雷动率领七八名宋将站在贺兰西山的高处,遥望山下两军厮杀,眼见宋军五千骑围了夏军断后骑兵,不出两刻必能全歼,但夏军大部已去,向西逃往百里外的沙漠。
站在雷动身侧的一员宋将皱了下眉,说:“都帅真要放过党项人?”他声音顿了下,“某担心会遗虎成患。”
说话的是北路军兵马总管郭忠孝,出身将门,他的父亲是北宋名将郭逵,历官至签枢枢密院事,仅在政事枢密之下,只有武略而无政略的武将很难坐到这个位置上。与父亲相比,郭忠孝的将略已有乃父十分,但战略和政谋却是远不及,为人又过于直爽不会馅上,以前一直不得重用,直到被雷动发现并提拔起来。
这两日郭忠孝心里存着疙瘩:之前是乾顺,现在是慕氏——若非故意纵去,夏人岂能逃得这般轻易?由于性格使然,他心存质疑就敢直言相问,即使质疑的对象是一力提拔他的恩人、朝中军中都威望无俦的权臣第一人。
站在他身后的杨沂中心里叹了口气,他是郭忠孝的副手,任北路军兵马副总管。这位出身杨家将门的杨延昭曾孙时年三十四岁,在场诸路统将中是年岁最轻的,但论心机却排在前位,能将大他十二岁的郭忠孝甩到最后面去。
杨沂中知道,宋廷绝不会允许纵乾顺而去。纵然雷动贵为王爵,又以太师统三衙之兵,为当朝第一权臣,连天子也无法掣肘,但朝中若知雷动故意纵乾顺西去,必定引起轩然大.波——郭忠孝这话问得冒失了。
不过……杨沂中转念又想道,雷动向来算无遗策,既然敢这么做,必有应对之法。或者说,这位周王太师根本无惧朝廷。也是,朝中还有雷丞相,雷氏权盖朝堂,掌权话事的可不是天子。
雷动没有说话,他回首扫了一眼,将众将神情收在眼底。他问西北路军兵马总管雷霜:“怀霜怎么看?”
怀霜是雷霜的字,取“如彼竹柏,负雪怀霜”之意。经过十年兵戈磨砺,怀霜已露,原如春水明媚的眼眸已凛冽如刀,衬着斜飞剑眉,英武刚硬,望之如霜雪寒铁。即使身处一群男性将领之中,那风骨刚健的气势也是卓绝于人,醒目于众人之前。
她的声音也是刚毅的,带着铿锵的节奏,让人无法忽视她说出的每一个字——
“若要亡夏,并非难事!只需联合青唐,不出三月,即可尽取西凉甘肃,归我中国。然此时兴兵亡夏,时不我待。”
她目光迎着雷动,“之前南廷按兵三月不动,或许是在观望,或许是其他因素阻挠,但再打下去,恐怕南廷就会忍不住了。”
雷霜心中怀疑义父与希颜有过约定,但无论约定如何,不会没有期限。她有种直觉,南北十年的平静很快会打破。若真到兵戎战起,她和希颜也只能各为其主了。
郭忠孝的眉毛已经皱了起来。
南廷渡海伐金之战打得令人震撼惊叹,对习惯陆上作战的将领来说,远在海外作战更为艰难,不仅是后勤军资难以保障,还有孤军海外造成的心理不利因素……最终打赢这场战争的军队,必定是坚锐钢铁之师,绝非西夏军队可比。
南廷,才是他们的强敌!
而这三个月的平静给了人一种错觉,似乎南廷不会出兵——但谁能保证呢?
不过,对他们西线将领而言,打好灭夏战争才是最重要的,顾全大局是朝廷考虑的事,像郭忠孝这种专注亡夏之事也是前线将领应有之义。
当然在场诸将中想到南边的不止雷霜一个,但雷动问的不是他们。
毕竟是父女,有人心道,该提携的场合绝不会落下。
“这只是其一,”雷霜道,“其二,西夏若亡,则吐蕃独大——
“虽然河湟(兰州以西,西宁以东)吐蕃已归宋,但吐蕃部族三百余,人口逾百万,归中国者不过十之二尔。而其地广更胜西夏,又占据高原地利,朝廷很难覆灭。即使攻伐成功,也必定耗资巨大,牺牲人马万计,而所得者,不过苦寒之地,何如鸡肋?一旦撤兵,不出十年,其地必又复起,袭扰边境,而西疆不得宁日,其患不下于夏。……大宋历来西事,在于联蕃制夏。如今,反之亦然。留夏于甘肃,则吐蕃得以制。”
在场将领都面露异色,仔细一想,却的确是这个道理——攻打吐蕃绝对比攻打西夏难。
郭忠孝心中敬服:这位雷三将军不只打仗锐气,兵略眼光也如此长远,不愧雷太师亲自教出来的。
杨沂中等人心中也有震惊,不由对雷霜的估量又上了一层。
雷霜身后的副总管苗傅心中得意,他斜着眼看向东路军的兵马副总管解元,嘴角翘了起来——这厮当初嘲笑他听从女人号令,嘿嘿,雷怀霜可比你高明多了。
雷动眼中流露出笑意,雷霜说的,正是他所考虑的。
一个被中国打怕了的西夏,一个实力被削弱的西夏,一个被限制在河西走廊的西夏,既不会对中国构成太大威胁,又必然与吐蕃有着激烈的利益冲突。
河西之地沙漠连片,唯有凉、甘、肃、瓜、沙这五州之地水草丰盛,东西狭长如绿洲走廊,绵延两千里,是河西的“塞上江南”,从汉时起就是西域通商之道,吐蕃与唐朝的战争,与宋夏的分合,都是为了争夺这个绿洲走廊。
雷霜声音铿锵地道:“这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同盟。河西长廊在宋,则吐蕃为中国之敌;在夏,则吐蕃为中国之盟。如今南北未决,河西走廊入我,莫若入夏。”暂时让西夏人做这河西走廊的守门者。
众将听到这里,哪还有不明白的,对雷动纵夏西去的战略再无一人有异议。
却听雷霜道:“其三,为长远计,纵夏可防女真复起。”
众将面露诧色,女真不是灭亡了?
雷霜道:“是完颜宗弼的女真余部。据职方馆情报,完颜宗弼已在高昌回鹘国北面立国,养兵待时而动。如果东进复国不顺,必然南下……而回鹘、黑汗国势已衰,以女真骑兵之悍,假以时日,或成西域雄霸,威胁河西。”
西夏的西面就是高昌回鹘国(新疆塔里木盆地以北),出了河西走廊最西端的沙州(敦煌),就是回鹘疆域;回鹘以西,是突厥黑汗国(新疆西部至中亚)。
金国灭亡前,完颜宗弼率领西北女真残部果断西行,突破汪古部阻截,进入大草原,趁草原诸部联盟攻打金国时,过水草、穿沙漠,跋涉三千多里,最后在阿尔泰山北麓的河域草原驻帐,以宗弼为帝,希尹为相,建国立政,养兵待时而动。
对宋廷来说,完颜宗弼的西金朝还远远构不成威胁。
但雷动的目光放得很远,并不仅仅着眼于中原,打通西域商路,是他的西进战略。南廷已经控扼南洋海峡,等于掐断了北廷与泰西诸蕃的海路贸易,必须从陆上打通。
而西域的两个大国——回鹘和黑汗,已经因为多年内争而衰弱,黑汗国更是分裂成了东西黑汗王朝,西金一旦势起,这两个王国恐怕都难以抵挡。
北廷需要一个能与西金相争的对手,西夏无疑是一个很好的选择。所谓驱虎吞狼,西金和西夏,无论哪方是虎、哪方是狼,两方相争,必有一伤,两败俱伤更好。
雷霜是雷动倾心培养的雷系统将,对雷动隐埋于心的西事战略自然洞若观火。
“……西夏与西金,无论胜败,皆有利我朝。”
雷霜目光凛冽明亮。
作者有话要说:更误:
1、宋神宗时,甘肃兰州及以南地区被宋军收复——西夏迁河西后,其半壁江山不包括甘肃兰州及以南地区(赵佶宣和年间,童贯用兵收复兰州以南地),特更上章备注之误。
2、晋宁军统帅应该是“徐徽言”,上章误为“徐徽宁”了,特更正。
3、汪古部的王庭驻于黑水河畔,即今蒙古国的爱毕哈河,或译为艾尔盖河——上章注为内蒙古的艾尔盖河,是错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