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6南北之战(一)
雷霜斜长的眉扬起,沉毅端肃的脸庞一下变得恣意起来,显露出她的本性,“除非,这样更有利。”除了更有利益之外,她实在想不出义父会同意这种“仁礼之战”的原因。
她伸手拔.出竹椅边的佩剑,在泥地上画起来,“这是我朝利州路,”剑尖在它周围又画了三个圈,“西南是西川共治路,南面是梓州路,东面是夔州路。我军若从兴元府(利州路治,今陕西汉中)出兵,出剑门,过阆州,由水师载大军沿嘉陵江南下,入南廷梓州路,经果州(四川南充)、恭州(重庆)入长江,则可东进荆襄,进逼江宁(南京)……枢密院制订南北战略,一定不会忽略这条由巴蜀南下的大江路线。不过可惜,南军长江水师不是吃素的。而我朝水师实力,的确不如南面。所以,这个由巴蜀东进,控扼大江,从后路攻打荆襄的战略固然好,却只能想想而已。”
雷御沉默地点了下头,他在兵略上不及雷霜,但行伍十年,耳濡目染,也是一点能通的人物:论军队战斗力,北军马战能力强于南军,步战能力或许相当,但南军水战能力强于北军,若北军无法出奇兵,从荆襄背后攻打南军,则江北战场上很难打垮南军,至多不过几个小地盘得失,影响不了大局,而这样的拉锯很可能会持续下去,若打个两年三载的,对国力消耗是巨大的——论国力,北不及南,减少消耗的战争方式就很有必要。
“我军南下,必得取洛阳,而南军北进,必取东京。”雷霜扬眉道,“用兵之道,攻城为下——洛阳三山之地,易守难攻,强攻必然耗损巨大,城内若囤积充足,围上一年都未必能打下来,还不提南廷必有援军;反之,南军想取东京也不易,虽是平原四战之地,但东京的城墙防御可称第一,当年如非靖康君臣决策错误,兼无拼死抵抗之决心,金军岂能破城?——总而言之,西京洛阳、东京开封,这两座城,就如两座大山,如非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且守将昏头失误,想要强攻破城,难之又难。……若不然,只有用间,从内部破之。”
但这可能吗?
——若说用间和谍报战,南北两廷可谓旗鼓相当,在对付金、夏、辽、高丽这些外族国家时无往不利,但南北互战却是各有胜负,谁都占不到绝对上风。
“论起来,平野战对我军还是有利的……”雷霜道。相比攻打有火炮守城的南军坚城,野战对骑兵占优的北军来说,确实更有利一些。
她回剑入鞘,给自己倒了碗茶,咕咚喝了两口,继续分析:“从兵力上看,河内路要驻军,防备西夏反攻;燕云辽西也要驻兵,防备辽国趁火打劫。如此,用于南面作战的兵力,最多可调二十万。南军可调兵力应在二三十万之间,反倒占了优势……”
种种分析下来,似乎雷动同意礼战不是没有道理。
但雷霜心里还是有着不安。
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难道这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之计?
还是说,有其他诡谋手段?
……
在距离兴庆府千里之遥的东京城内,中部战场统帅何灌心中也一直不安稳。
即使出于对雷动的崇敬和信任,他遵从了礼战的命令,但他心中却是有疑虑的。如岳飞、张所这些大将,智谋兵略都极其出色,但对雷动的了解却远不及何灌,所以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就持拥护态度,毕竟在他们心中,南北都是大宋子民,虽然战争无可避免,但能够少死些人总是好的。
但何灌与岳飞、张所、郭忠孝他们不一样,他是从惊雷堂出来的,是雷动的嫡系,对这位主君的为人心性手段都知悉甚深。正因如此,他才感到不安。
在一遍遍在琢磨之后,他也如雷霜般,怀疑雷动设有后招。或许,只有坐镇朝堂的雷雨荼才知道详情。但这是嫉妒不来的,毕竟小雷相公才是主君唯一的血脉继承人。
不管何灌心中有多少揣测,此时他却已经没有多少精力去纠结心中的这份不安,无论南北之战以何种方式进行,他面对的都是生平最大强敌。而他唯一要做的,就是打败、战胜这个强敌。
……
相比武将,一向心思复杂的文臣们在对待南北战争的方式上,却是难得一致地表现出了对“仁礼之战”的赞同。
无论南面还是北面,文官们更关心战争对国家财力的消耗,尤其两边的户部尚书差点没额手称庆了。
除此之外,对于远在朝堂的皇帝和文官们来说,这种约战方式一目了然,不会出现因为战事不明,或者是战术的变化莫测,而让后方焦虑不安的悬心悬胆——无论皇帝还是朝臣,都不希望战争过于复杂,因为那意味着无法掌控。
……
对于南北两朝的百姓们来说,报纸上登出的《约战书》让人感到前所未有的新奇,战争的残酷仿佛被这种彬彬有礼的方式给掩盖掉了,很少有人感到恐慌,而农夫商户也因为战争没有加税而感觉不到对他们的日子有什么影响,反而在城镇坊市的茶楼酒肆瓦子中,谈论战争成了热门事,甚至有赌坊在私下开盘口,下注首场战役的胜负,而士人们,尤其是学子,都在兴致勃勃地讨论分析两军的胜负因素,以致面红耳赤的地步。
……
八月十二,随着战区百姓都陆续迁移完毕,南北之战正式开启。
***
中部战场,鄢陵。
鄢陵是开封府最南面的县,在开封与颖昌之间,北距东京城三百二十宋里,西距颖昌府城二百宋里。因为正处在开封府和颖昌府的交界处,南北两军时有小规模战斗发生,所以县城和村乡百姓都已迁移到鄢陵北边的尉氏县和东边的扶沟县,使鄢陵县城以西以北的百里平地都成了没有人户的交战带,而耕地田亩也早都荒芜了,只余下一望开阔的黄土地,几片树林,以及地面顽强生长的野草。
八月十二,南北首战就在这里。
仲秋的天气干燥,交战这日是个晴朗的天,巳初时分太阳已悬在头顶上,照在开阔的平原上,人马匝地,兵戈如森,旗帜如林,合有六七万之众,分南北对峙,相距约三里之遥。
双方都是东西列阵,战线极长,横向延出四五十里,自西向东为左翼、中军、右翼。
南军以种瑜为帅,坐镇中军,左翼吴安国,右翼吴玠。
北军以何灌为帅,坐镇中军,左翼岳飞,右翼张所。
双方中军都是以步军战阵为主,两翼则是骑步兵混合。
虽然南北两宋廷已经改变了以前骑兵短缺的状况,但宋朝毕竟是农耕国家,不比游牧民族,举族为骑,南北两廷的军队仍是以步兵攻坚为主。
北军摆的是鹤翼阵,中军位于阵形中后,以重兵围护,左右张开如鹤的双翅,是一种攻守兼备的阵形,战术上有利于左右包抄。
种瑜用望远镜观察北军阵形后,对身侧的行营参议官许申道:“何灌挺自信的嘛。”
鹤翼阵对统帅的战术指挥能力要求极高,要求两翼张合自如,既可用于抄袭对手两侧,又可合力夹击突入阵形中部之敌,中军统帅本阵则防卫严密,防止被敌突破;两翼则机动灵活,密切协同,攻击猛烈,否则不能达到目的。这对中军和两翼统将的指挥和默契都要求极高。
许申放下望远镜,回道:“何灌用兵稳且狠,踞中阵攻可锐、守可坚。岳飞用兵奇正相合,沉稳机变兼备。张所用兵擅长离合,大阵变小阵分割,再小阵又合大阵绞杀。从列阵旗纛来看,阵形分布和三位统将的战术各相契合,若是配合得宜,这鹤翼阵倒还真飞得起来。”
种瑜哼声,“飞得再高,也能将它打下来。”
就在南军将僚讨论北军阵形的同时,北军将领也在手持望远镜观察南军的阵形。
北军中的望远镜并非来自南廷,而是北廷军器监制造出来的。
其实掌握了墨家的光学原理,造出望远镜并不难,最主要是有先行者捅破发明的窗纸。历史上许多发明创造事实上在发明前就已有了原理和技术,却往往因为人们想象不到或发现机缘太迟而延后很多年才面世。而一旦打开了想象的窗口,相关的发明创造就纷纷涌现。比如望远镜面世后,在火炮和机弩上安装望远镜来瞄准目标提高射中率,从而出现专门的瞄准镜,就只关乎“想到”,而非技术。
由于两军阵前相距有三里之遥,北军三位统将都各自带着幕僚骑马行到前军观望敌情。
南军摆的是雁行阵(“人”字倒立形),兵力配置如大雁飞过的斜行,可以充分发挥弓弩火炮这类远射兵的威力。
望远镜下何灌的脸色冷峻,策马行在他身边的幕僚长程恩道:“观南军这阵形,果如何帅所料,是要借重火炮之威。”一旦北军出击,就会进入雁行阵的夹击区,同时受到两侧火炮的打击。
这在南军的《炮术操典》中,名为“交叉火力打击”。后世战争中机枪的部署就是一个典型的雁行阵,步枪兵一般在阵地正面,而至少两挺机枪会部署在敌人进攻路线的两个侧翼,这样任何进入机枪射程的敌军都会被机枪的火力如收割麦子一般扫平。
冷兵器时代的将领们固然不知道“交叉火力”,但对两翼夹击的战术却是熟知又熟。
何灌冷笑一声,拨马回中军,顷刻传令下去,“鸣镝开战。”
巳时二刻。
两枝鸣镝响箭分别从南北中军阵□上空中,拖着火药引信燃烧的尾巴,“啪!”“啪!”装着火药的竹管爆裂,红色烟雾腾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