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5南北之战(十)
荆山之败,就似给正在沸腾的南廷朝堂当头浇了盆冷水,“咕咚”冷静下来,“指日可待”的北伐胜利仿佛是海市蜃楼的一现,这使正在期待一场场胜利的赵构和诸多大臣们又醒明过来:他们面对的对手是灭了金国、平了西夏的当世强军,岂是容易打败的?
“从大局上来讲,适当的泼泼冷水,有利于打击朝上某些人沾沾自喜的过高自估,以为有了枪有了炮,打了两场胜仗,就是天下无敌的雄师了。这跟有了绝世宝刀,就以为老子武功天下第一,一样的可笑。”卫希颜在给名可秀的信中这么戏谑地写道。
她认为荆山之战的失败,反而对她和名可秀谋算的大局有利。当然,她不会为了这个大局玩手段“放水”,让南军战败。即使她不惮于战争牺牲多少将士的性命,但也不至于拿士兵的性命去玩阴谋,莫说名可秀不允许,她自己也有底线。
虽然卫希颜认为荆山之败不算坏事,但对国防第四军将士来说,战败是耻辱,尤其与前面两场胜利相比,就更加令人难堪了。国防第四军曾在对金战争中立下赫赫战功,即使打得再艰难的战斗,他们也最终取得了胜利,而在南北之战中他们首战就被北军打败,从上而下的士气都受到了打击。而对高师旦等上层将领来说更为难受,因为他们的战败不仅仅只是一次战事上的失利,而是导致了更严重的后果——邓州之失。
邓州在襄阳府和洛阳之间,西面是北廷的均州,南廷失去邓州,就相当于将襄阳府置于东房州、西均州、北邓州的三面包围之中;而且,失去邓州,洛阳与南面的联系就被从中截断,使之只能与东南的汝州和颖昌府相联,而使洛阳在北、西、南三面都陷于北廷包围中,从而使南军这座“桥头堡”的攻防之势从有利变为不利。
卫希颜在国防第四军的战后检失会上,对将官们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一次战败算什么?若不堪承受战败之耻,北军两次战败就不活了?……军人的意志,就是在胜利和失败中不断锤炼和磋磨,做到胜不骄,败不馁,才是真正的强军。”
在高师旦等将官检讨作战教训后,卫希颜又总结道:“分析这场战斗我军为何会失败?要从深里挖原因:其一是对炮火形成了依赖,这就在战术上产生了思维惯性,每战必用炮,而没有深入思考武器的适用性;其二,没有认真分析对手的优势长处,做到知己知彼。郭忠孝的军队是打赢了平夏之战的西北军,与惯打平原战的河北军不同,西北军既能打平原战,也擅打山地战。而我军在金国打得最多的,是平原战,打得最艰苦的战斗,也是平原战,”因为女真骑兵更擅长平原野战,“这让我军在面对山地丛林战时就准备不足,包括心理上的准备,和战术上的准备,仍然习惯用老一套的战术来对付新的对手,应对已经发生了变化的战场,怎么能取得胜利呢?”
卫希颜在前两次会战前后,对中部、东部战场的将官讲话,是赞扬“武器致胜论”,因为除了吴安国的军队外,种瑜、吴玠、韩世忠麾下的军队都没有参加过灭金战争,军中有渴战的士气,而无骄气,在面对北军这种强敌时,必须用火力武器激发将士的信心,和使用先进武器的荣耀感。但对高师旦的部队,则是要批评对武器的依赖性,防止在军中出现“唯武器论”。
她在最后又鼓励众位将官,说道:“……南北之战不是几次战斗就能决出胜负,这是一个长期战、持久战,一时的胜利不足以骄傲,一时的失利也不足以沮丧,这场战争就是你们的磨刀石,只有意志顽强的军队才能打赢这场战争。”
高师旦和监军商庆之对视一眼,心里都落了定:枢帅这么讲,就表示不会因一战之败而撤将。军议之后,随着诸位将官传达会议精神,国防第四军的士气又回升起来,很有知耻而后勇的势头,士卒训练更加刻苦。
但朝中对邓州之失极为恼怒,眼见大好局面,一下就丢了一半。赵构的心情比较复杂,既心痛邓州之失,却又隐约欢喜卫希颜的“不败”神话被打破。怀着这种不可对人言的隐秘心理,赵构觉得败军之将的高师旦和商庆之也没那么可恨了。却有朝官在朝会上弹劾,说高、商二人误战失地,应当撤职。枢密副使李邴当即反驳,宰相丁起也不同意撤换将领。赵构当然知道临阵换将是大忌,但又想借此打压一下卫希颜,遂派兵部侍郎卢法原和内侍曾安石为使臣,前往襄阳宣责诏,不仅问责高师旦和商庆之战败之失,也问责卫希颜用人不当。
同时,赵构又密令卢法原和曾安石,询问卫希颜换将之意。
若卫希颜同意换将,则失将士之心;若不同意换将,则要为高师旦和商庆之立下军令状。无论卫希颜同意与否,赵构都会坐收其利。
两位使臣轻车简从,很快到了襄阳。
卫希颜对责诏没有放在心下,且不提赵构的小心思,打了败仗自是要惩罚,有奖有罚才公平,但降武阶可以,撤职换将却是不行。
卢法原、曾安石秉皇帝之意私下询问卫希颜换将之意时,她态度鲜明反对,“北廷可有撤换何灌、张所、岳飞、刘锜?”问得两位使臣咳声无语,当要求立军令状时,卫希颜清声冷笑,“此战为持久战,岂有必胜之役?未知北廷天子可有令雷动立军令状?”两位使臣汗颜,也不敢强逼,只得带着卫希颜的一份陈情奏折回了京城。
卫希颜在这封奏折中再提“持久战”之论,其中写道:“……若无意外,南北之战将是持久之战,不会因几场胜负而决全局。战斗胜负可能是交错的,彼胜我败,彼败我胜,军队须有顽强之心来应战,而朝廷亦须有顽强之心,承受战事之起伏。若因战胜而致盲目乐观,若因战败而致气馁昏乱,此皆为智者不取。……切不可以一战成败论英雄,将一时的胜负作为对前线将官的评断准绳。”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虽然两位使臣是私下询问卫希颜,但朝上的争议却是会走风的——高师旦在京中也有几个能知朝堂事的知交好友。他得知此事后,又告诉商庆之,两人都是冷笑置之。如果没有对比,皇帝的做法还不会让他们这么反感。但世上的事就是经不起比,这一比就有了高下。
卫希颜奏折中的内容很快在前线将领中传扬开来,让各军将官对这场战争都有了更清醒的认识,同时也吃下了一粒定心丸——他们不怕一时战败,却担心一时失利而遭朝廷撤换,而失去积累经验再战获胜的机会。相比闻功则喜、闻败则怒,他们更希望朝中能秉持一种公正平和的心态,而枢府在这方面一向可靠。若非如此,光是面对朝中的猜忌和非议,就要耗去前线将领大半的精力。
正因为身为枢密使的卫希颜在将官们心中有“担当”,让他们能够全心全意地投入军前,而不必分心军后,才得到了将军们的衷心感激和拥戴。而她在军事上的成功,增加的是威望,只要军中将士对她的爱戴之心不减,几场战事失利根本无损她的军事威望,更何况,荆山之战并非出自她的指挥。在将士们心中,卫希颜仍然是不败的。而不是赵构所想象的,可以借此战失利打破她的神话。
而皇帝要求卫希颜立军令状之事也悄然传了出去,这让第四军将领都暗中义愤不已。尽管在此事中,皇帝的小心思除了有数几位将领外,多数将领未必看得分明,但皇帝的处事方式让“圣天子”的光彩在前线将领们心中褪色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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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二十七,南廷国防军驻邓州部撤出。州县治官则在与北廷派来的治官交接后,再与武安军一起撤出,诸多行政上的事都要做交待,不是几天内能够办好。
这种地盘交接让当地百姓觉得失落之余,日常生活却没受到什么打扰,只是换了旗子,换了军队,换了官员,没有北军滋扰百姓的事情发生,似乎一切就那么安静地更换了,而他们也还是大宋子民,只是换了个皇帝和朝廷。但是,对于习惯了一个朝廷的百姓来说,那种心境是茫然又失落的,仿佛突然被遗弃了一般。
但无论如何,日子还是得照样过,不受战乱之苦,就已经是大幸了。
至九月初一,东海开战。
这日的天气晴中带阴,视野不是很好。
双方舰队交战的战场在海州和密州以东的东海(今黄海)海域。
按约战规则,双方参战的舰船多少不论,但舰载官兵限于二万人以下。
南军海上水师已经在建炎九年正式更名为“海军”,有南洋和东洋两大海军,此次出战的是东洋海军第一舰队和第二舰队,即原来的海州水师和通州水师,战役总指挥官是东洋海军都统制兼第一舰队都统制,李宝。
此次南军共出动主力战舰四十三艘,其中:四层甲板的甲级战舰一艘,即李宝的旗舰,三层甲板的乙级战舰二十五艘,三层甲板的丙级战舰十七艘。除了这三种主力战舰外,另有小型战舰——丁级、戊级舰二十艘。统有舰载官兵一万九千九百余人。
两军在海上的交战海域只是圈了一个范围,并不像陆上作战那样,事先划定一个点,然后两军对阵。这种方式对海战来说不太适合,双方舰队需要一个远距离的、可以让双方不期而遇的范围。
简单地说,就是打一场遭遇战。
上午卯正(6:00),天才蒙蒙亮,双方舰队启锚出港。南军从海州湾启航,往东北驶去;北军从密州胶西湾(胶州湾)启航,向东南驶去。
上午八时十五分(以下时间都用南军海军的计时方式),南军舰队最前方的丁级巡洋舰传回“发现敌军”的信号。
上午八时五十五分,南军主力舰队已经看见北军舰队的帆影。当北军舰队距南军舰队只有十二海哩时,李宝发出指挥信号“成两个纵队前进”、“准备战斗”。
南北第一次海战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