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6职官之争
正月十二时,名清方先下了山,他需在十五日赶到广州,十六日主持东南海商盟的开年大会,商讨一年的商事方略,还能久待。
按礼来讲名清方身为孝子应在墓前守孝,但现世守制并不全遵古礼,多有变通之处,孝子未必都要求守庐墓,唯宗子因承宗嗣之故为必须,而名氏宗子为名可秀——虽然名重生立女儿为宗子令士人瞠目,但名氏及名花流上下均服膺,外人也无从置喙——名清方既不为宗子,不守庐便不为人非议,但他不在家中居丧而在外赴商事,难免要被一些有闲的士人儒生谤上几句,只名家人不会在意就是了,好看的小说:。
正月十五在墓园中吃了元宵,希汶带着一双子女由随从护卫着下山。
由于名清方的大部分精力已经移向海商盟,有时还要亲自出海视察新发现的大陆洲的开发,对于枫叶酒庄及旗下酒业便很难再多顾及,遂交由希汶和唐十七管理,她和孩子也不能长久守在墓园里。当然,丧礼因“男女有别”,对媳妇和未嫁女都没有倚庐守墓的要求,唯在家中居孝——守庐墓前是儿子的资格,至于女婿就更无守墓的要求了。因凤凰书院十六开学,叶霁要准备上学了,叶向天夫妇也在这日和希汶一起下山,车马辘辘而去。
孩子们一去墓园又安静了。
名可秀重新拾起苏澹的《易学解义》草稿进行校读,卫希颜也静下心来列纲目准备她的随笔。
十五元宵之后年节就全部结束了,宋廷的官员们享受到年节从初八延长到初十五的好处,可以走远一些的亲戚好友,而年节的加长也让官员们的官袍腰带都放宽了一两寸,见面时彼此拱手笑谑“恭喜,恭喜,见福了啊”。唯独天子赵构却在这个年节瘦了几斤,盖因思虑过重、寝食不安之故,信重的御医几次诊脉后,敬请天子少思静养,于赵构而言却是难以“少”也难以“静”。
十六这日一开朝,赵构便在崇政殿召宰执议事,提出枢府不可无人主事。
丁起奏道:“李邴省思逾月,可回府主事。”
“启禀陛下,”范宗尹出班高声道,“枢密院为朝廷机要之地,兵政边事,所系尤重,枢使卫轲已丁忧去职,即使李邴回府主事,亦是独员领之,于国体诚未为安,臣以为宜再除授一人。”
赵构当即点头,“范卿所言甚是。”目光转向众臣,“诸卿可有合适者举荐?”
范宗尹立即应道:“臣举荐二人。”
他举荐者一为兵部侍郎卢法原,二为刑部侍郎向子韶。
胡安国持笏举荐荆湖北路转运使朱震。
朱震此前因工部案去职参知政事,是为部属连累,个人品行并无指摘之处,胡安国此番举荐他入西府,便是要拉回这位程学门人的干将。
叶梦得目光泛冷,当即举荐太仆寺卿胡世将。
太仆寺掌管车恪马政,建炎以来隶属兵部,但归尚书直管,不在兵部侍郎之下,而且胡世将曾经历任地方州县路职和京朝部寺官职,在任职资序上已经达到了除授执政的条件,和上述三位大可争一争——至少不能让朱震上位。
赵鼎思忖了一会,举荐卫尉寺卿陈规。
卫尉寺掌管仪卫兵械、甲胄之政令,建炎朝立精简部寺,不设该寺,将其职能归入兵部。建炎七年卫希颜灭金归国后,便着手将军中执法系统从枢房刑房剥离出来独立,遂提议重设卫尉寺,但其职能已与原职能无干,而是主管军法和思想宣教,军中各级监军都属卫尉寺管辖,使军中统兵官和监军分属两个系统,更利于互相监督。赵构和政事堂都看到了卫尉寺的重大意义,均想往里面插人,但最终没争得过大胜归来、挟功无可赏的卫希颜,寺内重要官职均被卫系人员占据,卫尉卿即由卫希颜信重的枢府兵房知事陈规除任。
因此赵构一听赵鼎举荐的是陈规,面色立时沉了下来,明显的不悦。
自从卫名结侣事件后,皇帝就越来越明显地表露出他的喜恶——对宰执们来说,这是喜也是忧,喜的是可以轻易察知天子喜怒,忧的是这是否表明天子已不能克制自己?——若是后者可不是好事,其他书友正在看:。
赵鼎没有在意皇帝的晦色,他在意的是朝政和军队的稳定,如今可是出不得乱子的,现行的政策和变革不能被打乱,尤其是在兵政上——虽然从文臣角度来讲,他也认为枢府集调兵权和统兵权于一体的兵制,以武篡权的祸患确实很大,但因为卫希颜是枢密使这个祸患又恰恰是最小的,只要她在枢府一日,就没有任何一位大将敢有异心。但是,也没有其他人可以顶替卫希颜的位置,统率枢府,并压制所有的统兵将领,即使要完善兵制,赵鼎认为也必须是在卫希颜的统摄下进行:以天子的能力,还不足以统率兵事,任意插手枢府改动兵政,只会引起乱子。为今之计,只有让卫系的人员进入枢执,保持稳定为要。而一直协助卫希颜制定兵策、主持兵改的陈规无疑是最好的人选。
章谊和谢如意手持笏板垂目未动,他们就算举荐也未必能争得过上述几位,还是保持沉默为佳。
一次朝议当然决不出人选。
散朝后众臣出殿,沿着左阁门廊出去,丁起边走边和赵鼎说话:“如今河南之地未落定,两府宜静不宜。”意思是不要插人搅风搅水,以免为北周所趁,表达他反对的态度。
他说话的声音后面几位参政都听见了,各有心思不提。
下午消息传到五云山,卫希颜在纸上书下这几人的姓名,看了会笑了起来,“赵构还真是等不及了。”
名可秀道:“三年的时间,说长也不长,怪不得人家心急。”她目光掠过纸上的五位提名人选,了然一笑道,“都是文资。看来,政事堂对西府用武臣还是有忌讳啊。”
“祖宗之法嘛。”卫希颜笑了句,文臣们重文抑武的观念难以尽改。
北宋初期,战马倥偬,枢密院班子“文武通除”,到了太宗末年,进士出身的石熙载任枢密使,于是用文资充枢密使自此始。尔后,遂成制度,枢密院使副的班子全部由文臣组成。偶尔以武臣为之,也数异典,会招致朝中文臣的种种猜疑和攻击。即使枢密院其他高层官员,也由“旧皆武臣”逐渐改为“文武互用”,如以前的枢密院都承旨,为枢密院属官之首,宋初专用武臣,神宗熙宁起文武互用。就连卫希颜本人,也是靖康元年被赵桓赐进士出身,从和安大夫(从六品)的医官伎术资转文资,至建炎朝以太中大夫(从四品)的文资本官(寄禄官)除枢密使。
对于文资与武资任职枢密院,卫希颜并无歧视的倾向,但无论文武,都必得有与职位相匹配的才能方可得用,故在她掌枢府的这十年,是文武并用,唯能是举。但朝中文臣对枢密使长贰还是有着不用武臣的执念,而且谏议院早几年就在弹议几位统兵大将不宜为枢密,虽是虚职,亦应废止,至年前又上了好几道弹本。
卫希颜对此倒是不在意,当初授种瑜、吴玠、韩世忠、蒋宣四人为枢副、签枢之职,本是建朝之初激励大将之用,如今已不需这种激励,可以如同吴安国、高师旦、刘汲这几位指挥灭金之战而建功的大将一样授予节度使,论实质利益还在枢职之上——节度使的职俸是诸职官中最高的,比宰相之职还高。想来吴玠几人也乐意去掉枢职转授节度,省得老被文臣盯着。至于种瑜,只要她在枢府,身为名重生徒弟的种瑜就不可能进枢府掌权,这是“同府回避”之制,挂个枢副的职衔于他实无用处。当然更重要的是,如今与北周对峙,任何一位大将都不宜卸兵入府。
卫希颜提笔将“卢法原”和“向子韶”圈起来,沉眸道:“范宗尹举荐的这两人,应是赵构的意思了。”
“卢法原知兵事,又表现得恭顺,赵构用他也是意料之中。至于向子韶,虽然兵事之能未曾显现,但在治理州政和路司上都表现出卓干之才,在刑部任事也甚果决,”名可秀说到这笑了笑,“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是后族。赵构在宗室中挑不出资序才能皆俱的人选来,便只能在后族中挑了。”
向子韶是神宗向皇后的族人,虽然不是嫡枝,也在后族之内。
卫希颜笑起来,“向子韶若任西府,向子諲(yīn)便得请辞台职了,。”
按制,同族亲人不得分任两府宰执和台谏长官,向子諲是向氏嫡系,与向子韶是未出五服的族兄弟,向子韶若任枢臣,向子諲就必得辞去御史中丞的台官了。
名可秀便笑道:“向子諲与李纲交好,间接就是与你交好。赵构之前不知他与李纲交好,知道后怕是早有芥蒂了。”正好一举两得,用向子韶逼走向子諲。
“想法是美好的。”卫希颜提笔将两人的名字划掉。要任枢臣岂是那么容易的?现在可不是以前,只要有资序就能特旨除授,不管懂不懂兵事——按新的任官制度,是要考较兵略的,就算卢法原、向子韶知兵又如何,她不相信这两人比得过久执枢府战略兵策的陈规,更不用提朱震了,若考经学他肯定第一,至于兵略恐怕还不如有个枢副曾祖父的胡世将——这位被提出来完全是跟朱震打对台啊。
卫希颜又将陈规的名字圈了起来。
陈规的确是她属意的枢臣人选,当初卫尉寺卿并非没有其他人可任,但她提拔用了陈规,就是在为他擢升枢臣积攒资序,但如今年资尚浅,声望不够,过早提到枢臣任上,恐怕顶不住皇帝和政事堂的压力,只会折了此人。
她复将陈规的名字划去。
沉吟了一会,她提笔写下一人。
举纸给名可秀看。
名可秀笑着点了点头,“这个人选不错。不过,晚些时日提出来为好。”先让政事堂争一争,争得僵持了再提出来。
没两日,西府将再进枢臣的消息传了出来,朝官们私下里议论得很是起劲。
“肯定不是枢使。”
“谁敢坐那位置啊,不怕被抬起来摔了?”
“李枢副已撤了省思,回府任事了,听说正与兵房出考案。”
“不知谁会考中?”
“考中了也未必能上,还要看资历呢。”
又过了四五日,崇政殿议事时,赵构又提武安军都指挥使的人选,让两府和兵部举荐。
两府正为此头痛时,没过几日,赵构又提出武学祭酒也该任人了。
朝廷目前有两所武学,一所在潭州(长沙),全称为帝国国防军军官学校,是武举进士和国防军现役武官进修的学校,培养具备文武知识的陆军和海军武官;另一所武学在桂州(桂林),名为帝国武安军军官学校,建炎七年才设立,是武举进士和武安军现役武官的进修学校。
卫希颜一直兼任着国防军武学的祭酒,这些学子出来后就都等同于是卫氏门生,这让赵构始终忌讳,没有歇下想插手国防军武学的心思,只是因卫希颜的阻挠一直未能占据要职。
建炎五年时,国防军武学司业(副校长)的张浚升迁调任国防军第六军任监军,赵构便想安置正在提点刑狱任上的赵令峸--太祖系宗室之后,曾在黄州任上剿匪有成,赵构以宗室罕有知兵事者为稀,资序未满就拔擢到路司--为替。但卫希颜举荐了时任长江水师江陵府统制的刘子羽,而其资历非赵宗峸能比,又经兵事和治校之法考较,亦是刘子羽胜出,赵构只得作罢。
其后,武安军武学建成,赵构拟任御卫军内城司都虞候王燮(xiè)为祭酒。但武安军上下反应激烈,上了很多言札给主管武学的枢密院和负责授官的吏部、政事堂,奏请卫希颜兼任祭酒,说“不能厚此薄彼”,身为武安军的最高长官,要为武安军的后备人才培养尽心尽力。因顾及军中反应,赵构虽然不甘却只得签署了卫希颜的祭酒任令,而王燮只能退而为司业。但治校纲要、教案科目、教材编选、教官选任等重大事务,都是卫希颜制定或派人把持,王燮能施展的手脚很小,其他书友正在看:。
如今,卫希颜去职,王燮首先松了口气,觉得自己可以大展拳脚了,给皇帝上了《论武学治要札》,阐述他的治校思想。其实也没有脱离卫希颜制定的宗旨和体系纲目——那是建立在武安军的立军方向上,并且证明行之有效的,王燮不能去打破,他也没有更合适的体系去替代,卫希颜提出的那些让人耳目一新的架设,他也不敢贸然去变动或取消,否则必然招致学子和博士、学监的反对而在武学中孤立,王燮只能在一些细节和表面上做功夫,上呈皇帝的奏札是幕僚的文笔,看起来很有料,实际上没改变什么,但糊弄不明实情的赵构已经够了。即使赵构明白几分,但他要的并不是武学的大改样——卫希颜的军事素养他还是信任的——而是要王燮在武学建立起自己的班底,逐渐削弱卫希颜的影响力。而让武学不再姓“卫”,是赵构首先要做的。
赵构除了提拟王燮为武安军武学祭酒外,又拟将国防军武学司业刘子羽提拔为武学祭酒,空出来的两个司业之职拟用太祖宗室之后——赵子涤和赵令峸除任。
“赵构学聪明了嘛……”卫希颜一边看李邴和陈克礼共同拟的祭酒司业人选,一边对名可秀笑道,“半月内接连抛出枢密大臣、武安军都帅、武学祭酒三个职位,让政事堂决议,逼得政事堂速战速决啊。”如果政事堂吵来吵去,连一个职位的人选都没能议定下来,就要让人怀疑政事堂现任宰执们的能力了。
名可秀道:“依政事堂的习惯,定会先易后难。”武学的职位会是最先定下来,总要先给皇帝一个交待,至于后面的职位人选再慢慢议。
卫希颜将赵令峸的名字圈起来,在后面画了个“可”。
赵构既将刘子羽提拔起来,又任用赵令峸为副,显然是和卫希颜做一个交易。
卫希颜对赵令峸的印象不错,当年考较他与刘子羽时曾有过面试,赵令峸给她的印象是谦逊而不张扬,宽怀而不量小,虽败在刘子羽之下,却无怨愤之色,论起武学治学之策也甚有条理见识,再参看他在任上的治绩,的确是宗室中的人才,可以一用。“有刘子羽在正位上把方向,即使用人失误,也能纠正回来。若真得用,日后也可大用。”卫希颜并不忌惮他是宗室之后。
宗室之后又如何?太祖这一系与赵构的关系不知远到哪里去了,出了五服都不止,在民间就是远亲了;何况她又没打算篡了赵家江山,与赵令峸没有不可调和的矛盾。
至于另一位宗室赵子涤,也是从御卫军出来的统制官——赵构任用了不少宗室子弟到御卫军中,这些宗室都是太祖一系或太宗一系血亲较远的,道宗朝时 ,因宗室子弟遍布都下 ,京城难以全部容纳 ,于是在崇宁元年将宗室疏属集中迁往西京洛阳与南京应天府(河南商丘)等地 ,并置西外宗正司和南外宗正司,管辖两地宗亲。这些宗室因为被迁出东京,反而幸免于难,未遭掳去金国之祸,如今住在临安的一部分宗室即由洛阳迁至,年青子弟颇多,也有一些人才——但论才能不及赵令峸,当然最主要的是,王燮若为武安军武学祭酒,卫希颜断然不会将司业再给赵构,必然是要安置能够牵制王燮的“自己人”。
她在李邴和陈克礼拟出的名单上点点划划,要能压得过赵子涤的职位,还有“宗室”这一个加成,倒是有一人合适的,但这一人卫希颜却有些舍不得动。
名可秀见她犹豫来犹豫去,便笑着提醒她,“何必从武安军中拔?让姚仲友从京卫军中找个合适的,只要才能略强于赵子涤,想必赵官家不会反对。”
卫希颜“呀”的一声,拍额笑了起来,“不错,京卫军可是皇帝陛下直属,当然比武安军出来的人香。”
若是枢府极力反对,皇帝提出的赵子涤上不了位,但枢府提出的武安军人选也不能得到赵构的同意,如此相持之下,政事堂适时提出京卫军人选,双方便会后退一步达到妥协——而从明面上看来,还是皇帝占便宜了,妙就妙在这里。
作者有话要说:这事还没完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