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3章 伊本游记(二)
因为伊本·路西德的要求,几名随从带着行李出外等候,他们则先参观港区。
陆游去吏部报到的时间离截止尚有三日,不需要急着入京,便陪着范成大三人步行参观。
路西德最感兴趣的是设在港内的“出海学习厅”,一个公共的大课室和若干个考试的小间,是对初次赴海外的人设置的学习、考试之地,当然主要是针对士以外的阶层。
路西德后来在《游记》里写道:“……这个帝国很讲究脸面,认为做出没有道德或失礼的事就是丢脸,所以帝国希望每位国民去到海外都有道德礼仪,不能丢华夏的脸面。但是,不是每位国民都能接受相关的教育。于是,帝国发布了一项法令,规定出海的国民必须能够背诵《三字经》,这是帝国孩童开始识字的第一本书,叫蒙书,就是知识和道德的启蒙之书。
“这本书每句都是三个字,带有韵律的音节。方块字是种复杂的文字,十分难学难写,而《三字经》的句式和韵律音节让它简单易读,不需要认字也能背诵。给我们驾车的车夫,是只会写哈里法数字(阿拉伯数字)的下等平民,但他也能随口背出‘人之初,性本善’这些《三字经》的字句,而且能说出其中大意。这是一本识字书,也是一本道德启蒙书,它的编写者是儒学学者,全书贯穿着儒家的思想。
“帝国制订这项法令的意义应该不仅仅是为了‘不失华夏脸面’,还隐藏着更深刻的用意。这个帝国的学者很喜欢用成语,就是长期相沿习用的固定短语,其中包含着深刻的道理。有一个成语叫‘耳濡目染’,意思是经常听到看到,思想和行为无形之中就会受到影响——那些平民努力背诵《三字经》的过程,就是‘耳濡’,之后这些三字句会应用到他们的生活中,以及他们与人的谈吐中,因为,这是‘有知识’的表现,即使他们身为下等民,也是希望脱离粗俗的。
“另一层更重要的意义:无论有知识的士,还是出海贸易的商人,抑或是出海谋生的平民、出海游历的海客、寻求财富的探险者,他们都自觉不自觉地发挥了传播儒家思想的作用——《三字经》就是起始,随着他们履足海外而自然传扬。这真是一种可怕的传教方式,所有出海的国民,都是儒教的传教士——尽管他们自己并不知道!”
港口里面还设有探索者厅,武者更多,这是探索者行会出钱在港口里面设立的,专供探索者出入和休息,同时便于彼此的消息交流。
路西德在《游记》写道:“探索者行会是这个帝国新兴的行会,最初是因为《探索》杂志而兴起。杂志的创办方是帝国最有权威的民间大学——它的权威甚至超过了帝国官方大学。因为它的两位创建者很有权威:一位是帝国的军事宰相,一位是儒教的教宗。当然,它的权威不仅仅因为它的创建者,更因为它汇集了很多有名望的、知识渊博的学者任教;它的学风和思想也是整个帝国最自由的,往往引领潮流,有很多创新都出现在这个学校,包括创建了帝国的自然科学体系,这在帝国是个了不起的创举——事实上,我交往的儒教学者中,有很多都轻视自然科学,他们认为那是下者之道,研究儒教经旨才是上道。……对于凤凰大学的创举,不得不说,是既让我们庆幸又遗憾的,庆幸的是自然科学得到了发展,遗憾的是它让这个帝国更加强大。
“我们说探索者行会,就必须提到这个帝国有一个庞大的武士阶层,有许多传世百年的武士家族,以及势力团体。很多武士服务于帝国的军队,他们的地位比起参与武士势力团体更得到尊重。除了从军外,他们也从事保全镖业,这是一种提供人身护卫和货物保护的行业,从业者称为‘保镖’。我在游历中,就雇佣了一位身手高强的保镖作护卫,他能够徒手击倒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还能踏着墙壁跑行,这真是神奇的能力,他们称之为‘武功’,据说练到高深处,可以百步之外隔空杀人。帝国想了很多办法约束民间的武士,因为他们拥有这种超出常人的力量,如果不加以约束,就会成为破坏法律的暴徒。但是,有很多武士不愿意遵守军队严格的纪律,或者保镖的约束,于是,加入探索者团队成为他们一个很好的选择。
“《探索》是为了探索地理、发现奥秘而创办,但对探索者来说,只有一部分人是追寻地理的爱好者,而更多的,是享受冒险刺激的生活,或者,追寻财富,无论是发现新大陆还是新矿藏,都能让人一夜之间成为富人,幸运的还能得到帝国的爵位。……在我的游历开始时,这还是一个新生的行会。但是,可以想见,它的未来一定会成长为举足轻重的势力,对于这个帝国是好还是坏,我目前无法判断。……”
约摸两个小时后,一行人才出港,坐车进城。
他们坐的是敞篷马车。
这种马车是近年来兴起的“观光车”,因为越来越多的外地人和外国人进京,他们都希望一边坐车一边观赏帝京风情,于是有眼光敏锐的马车行看到了市场,推出了只遮挡腰身以下的四轮敞篷马车,后来有的敞篷马车又装了可收放的帆布车篷,有“之”字形的金属支架,没有遇上下雨或不需要遮阳的时候就折叠放回车后——路西德之前在港口内就注意到了车篷,这会上车前又打量了好几眼,车夫便拉起车篷展示,说这是今年正月才新出的伸缩式车篷,京城之外还没有,言下很是得意。
但车夫这种得意并没有显于外,而是隐在字正腔圆的官话中,隐在恭敬有礼却不卑下的态度中。
这种态度让路西德感到惊讶——在哈里法,平民对贵族是恭敬又畏惧的。
路西德不仅是一位知识渊博的伊斯兰学者,而且是麦地那有名的外科和眼科医生,目光比常人敏锐许多,往往能从细节中发现隐藏的东西——“他们,似乎,并不怕你们?”
这个“你们”,指的是陆游和范成大,因为这两人的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的士,而是有身份、有地位的士——那种让平民畏惧的高贵体面人。
范成大想了想,回答道:“我们中国的士,与你们的贵族是不一样的。对其他三民,士没有权力剥夺他们的生命,只有官府和法律才有这个权力。士也没有权力体罚平民,比如鞭打,罚跪。帝国的法令规定,平民只在公堂上跪官员,其他公众场合,平民对官员和士行屈身礼,但不跪。当然,如果是签了雇工契约的仆人冒犯了主人,主人有权体罚,但打残、打死也是触犯法律的。——这些车夫是身份自由的平民,他们对士恭敬,但不必畏惧。”
路西德犀利道:“法律只是文字。你们的士有权势。”
路西德的祖父和父亲都是科尔瓦多城的大法官,作为出身法学世家的贵族学者,他很清楚,公正的法律大不过权势,即使这个帝国士的特权被法律限制或者说削弱了,但平民畏惧的不是法律,而是士的权势——法律是依法论罪,但权势不会跟你论有没有罪,贵族看你不顺眼,你就是有罪。
范成大道:“读儒经、修道德的士,做不出殴打平民的事。即使无德之士,也不敢在街上公然殴打平民,被武安军巡行抓住,即使殴打没有致伤也要送入长杭府罚铜赔偿,罚铜尚是小事,但引来舆论的谴责就是大事了。”
一般来讲,随意打骂庶民的士人,还是少见的,除非是官宦之家的纨绔子弟——但是帝京哪家官宦敢让子弟在外胡来败坏名声?御史的本子会参死他!像话本里写的什么高官衙内纵马闹民踏死人,强抢民女,逼债打人……这是当御史眼瞎了还是耳聋了啊?如果御史畏惧强权不作为,谏官会参死他!——论消息灵通,掌着登闻检院的门下谏议院岂会逊于御史?
除了御史、谏官外,还有尚书省的观风访察使,直接隶属政事堂,这些访察使都是任命的年轻气盛的进士,头角峥嵘着呢,才不管你什么官什么关系,风闻了、查到了,上本参你不含糊!
还有吏部,官员的考绩中,“德”的大项就有“齐家”之条,儿子在外殴打欺凌百姓,那就是“齐家有失”,考课中“德”被记上一笔,这位官员的前途多半无亮了——这就是坑爹,如今士大夫官员们最怕的就有两样:一是娶了个坑夫的猪队友,二是养出个坑爹的熊孩子。
还有民间报纸,没准被哪家记者捉住了大书特书,或者被打的平民将事情捅给报社,报纸的铁笔写死你!——以权势压下去?京城各大报社中,背景硬的不下十来家,你能封杀完?就算你的关系攀上帝国首相,《西湖时报》也敢批了你,程学的《京都日报》和温学的《正义报》更会连首相一起骂!“民声舆论”,在大宪朝比什么都厉害!
因为官员的德行名声,在大宪朝是首重。放在以往的朝廷,只要有皇帝的宠信,比如蔡京这种被百姓切齿痛恨的,依然做他的太师宰相,因为有皇帝的宠信。但在大宪朝不可能,只要你德行有亏,或在民间的名声不好,即使皇帝信任你的能力,或者宰执器重你的能力,最高也只能做到寺、监的第贰长官,不可能成为主官,入堂参知政事那就更不用想了。
有着这些监督,有着这种用官风气,有几个官员敢胡来?至少明面上不敢胡来;对家中子弟的约束当然也紧,至少干坏事别被人逮着。
地方州府的官员是否这么规矩,范成大不敢肯定,但在京城,官员的子弟即使纨绔,那也是纨绔在吃喝玩乐、不求上进上,公然欺负百姓却是不敢的。
这些原因,范成大当然不会仔细说给路西德听,但主要的说明白了。
这也是陆游说的:“清明之世,礼法之治,守法良民何须畏惧官与士?”
安吉夫点头道:“最重要的还是违法必纠,执法必严。报纸的立场独立也必须保证,这样才能确保舆论的公正,和监督的效力。”
“不错。”范成大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路西德沉思着没有表态,真相究竟如何,要由事实来证明,他有很多时间来观察这个国家。
一行人上了观光车——“观光”二字的由来也很有意思,据说是一位外地文士坐敞篷车游览帝京后,感慨说“观览国之盛德光辉”,于是因之得名——范成大和路西德同坐了一车,陆游、安吉夫带一名随从各坐了一辆车,其他随从和护卫又坐了三辆车。
这些观光车的车尾都漆着“顺记车行”,显然是一个车行的。
路西德在华宋州已有见识,知道这些马车叫“出租载客车”,属于有实力的车行。车行拥有马车,将车租给车夫使用,车夫按照契约的规定,向车行缴纳使用马车的费用,载客赚得的余利归己,车行以此得利,车夫也得以谋生养家。
这些车夫必须有官府核发的御车证。因为“御”是这个帝国儒学规定的“六艺”之一,要专门学习才能掌握,所以要经考核发证。而且,无论公私马车,都要在车尾挂车牌号——一面烙有文字和大食数字的长方形木牌。
“车牌号”是官府便于管理而设,如果出现驾车违法就能方便地按车牌号缉拿嫌疑驾车人。而且,有这个车牌号本身就是对御者和乘车者的一种约束。就像那些印有家徽的私家车就很少有纵车惊扰之事,因为会坏了本家名声——路西德赞同这个说法,在哈里法,真正的贵族也是珍惜名声的。
他在《游记》中写道:“……最先想出这个办法的人是天才,给城市平民提供了赚钱养家的门路。要知道,学习御车的费用要远远低于购置一辆马车的费用,出租车的出现,让更多的平民不用买车就能从事公共载客行业。比起成为私人雇用的车夫,这种就业面显然更广。儒教认为治理国家要做到‘安居’和‘乐业’,这样就太平了——出租车业就是一个‘乐业’的措施。但是,如何保证出租车夫不被车行剥夺去更多的利润而使生计艰难,这是帝国要立法解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