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第九十六章
武茗暄那银丝绣如意云纹的翘头宫履刚踏上殿内金砖,便觉殿内有一股森然寒气腾起,数不清的目光犹如利箭射在自己身上最新章节。她故作不知地抚了抚鬓发,面带微笑行至殿中,微微欠身以作礼:“妾逸韵轩慧妃给皇后娘娘请安,娘娘万福金安!”
上方凤座,皇后双手平置于膝,肃容端坐,看了武茗暄那不合规制的见礼也不说什么,却也不开口唤起,自顾端过手侧案上茶盏,捧盏浅抿。
在座众妃嫔大抵都是有些眼力的,瞧见皇后这般姿态,无不暗自猜度。慧妃近来太过受宠,今日是她病愈后头一遭来松香殿请安,不但迟了时辰,还不跪地行大礼,恐怕皇后心中也是颇为不满。
桑清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微微隆起的肚子,一手捏绢帕掩口,轻咳两声,晶亮杏眼却向武茗暄递去一个眼色。
武茗暄听得咳嗽声响起,却不侧目去看,只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
“你们瞧,一个月不到,这慧妃怎么彻头彻尾换了个人一般?”座间,不知是谁忽然低声说了一句全文阅读。
终于来了!不少妃嫔心中都闪过这么一句话,却并不着急接话,各自偷瞄皇后一眼。
皇后抿茶不语,似乎忘记了慧妃犹自欠身作着礼,游离的目光也不知投向了何处。
“慧妃姐姐这身宫裙可真好看呢!”妧昭媛宋氏突然接过话头,双目像是发现什么新奇之物般亮灿灿地盯着武茗暄直瞧,面上是纯善笑容。
容德夫人斜眸一眼扫过妧昭媛的笑颜,磕着茶盏盖子,不咸不淡地说道:“皇恩浩荡嘛。恩宠多了,赏赐也就多了,这可是羡慕不来的。”
众妃嫔凝聚在武茗暄身上的目光微微一转,齐齐偷瞄妧昭媛。今上年少,虽然后宫佳人如云,但高品阶的妃嫔却不多。皇后之下,首数容德、和淑二夫人,其次便是老太傅家所出那庶转嫡的裕妃顾雁吟。珍妃刚犯了错,被贬为美人,现在这松香殿请安连个坐席都没有,就不用提了。六妃中,只余慧妃、丽妃两人,其后便是这妧昭媛宋宛悦。妧昭媛不但身份高贵,且是太皇太后嫡亲的侄孙女,更兼画艺出众,也颇得皇上赏识。众妃嫔见容德夫人一语双关既刺了近来圣眷颇隆的慧妃,又暗讽妧昭媛少得皇恩,便知怕是又有戏看,当即都不再作声,转眸顾看他处。
妧昭媛飞快一眼将周遭众人神色瞧过,面上笑容未松懈半分,侧身对容德夫人颔首道:“夫人说得是。”清秀双眉稍稍扬起,窥一眼上首的皇后,垂眸笑道,“这宫中,最尊贵的还是皇后娘娘。旁人无论如何得宠,不也得对皇后娘娘行跪拜大礼么?”
素日,妧昭媛最是温婉知礼,人前态度也算得上谦和,甚少有人挑得出她的错,也没听说过谁与她有什么矛盾、争执。这种人,要么真是与世无争,要么就是极善处世之道。虽无过多交集,但就入宫那日与妧昭媛随桑姐姐她们一同到鸣筝宫探疾那日的情形来看,武茗暄明白,妧昭媛必是后者。不过,再怎么圆滑,毕竟年方十六,能世故到哪里去?今日,她贸然开口,想来也是心中怨气积得深了。
纵有太皇太后悉心教导,可这位妧昭媛还是少了些许隐忍之度,欠了几分火候啊!需知,越狠的狗,越不会叫!武茗暄心念暗转,仍旧欠着身子,唇边微笑却更明显了。
“慧妃,你的身子才见好,就别拘礼了。”皇后和颜悦色地看着武茗暄,扬手往下首侧座一指,“坐吧。”舒缓的语速配合着面上端庄笑容,仿佛之前晾了武茗暄许久的人不是她似的。
既然皇后并不提及她请安来迟之事,武茗暄也就大大方方地颔首谢恩:“谢过皇后娘娘。”转身,娉娉婷婷地走到左侧第二张文椅坐下。
“我瞧啊,改明儿,宫里规矩都该整整了。”慈修仪红唇一撇,看一眼四周众妃嫔,宫扇掩口轻声哼笑,“姐妹们可都看好了,谁得恩宠,谁就能罔顾礼规。”
武茗暄掀眼瞄过一脸平静的皇后,又斜睨慈修仪一眼,扬了扬唇角。
向来与慈修仪来往密切的歆德媛小心地查看了皇后的神色,见她没有不悦,又看众妃嫔也不搭慈修仪的话,这才笑着说道:“照我说,慧妃娘娘这徽号就封得极好!”
“这话怎么说?”妧昭媛一副天真好奇之态。
“自古,慧、儇,皆意精明。在皇上跟前说了一句话便得以晋封为妃,可不正是慧么?”歆德媛含笑一眼顾看四周,见众人都望着自己,就连皇后都挑眉示意她说下去,便不慌不忙地补充道,“慧妃娘娘本是皇上钦点的秀女,入宫即为正三品贵嫔,后因初寝有功晋妃。可妹妹我倒是听到些风传,也不知是真是假。据说……慧妃娘娘初次侍寝那夜,皇上就要娘娘留宿御乾宫呢!”
从未有妃嫔能连被召幸四次以上,唯一连三夜侍寝的便是现已被贬为美人的洛菱宛。可是,近来半个多月,随行驾幸行宫的这十余名妃嫔纯粹成了摆设,皇上夜夜都歇在逸韵轩。这些日子,多少妃嫔偷偷抹泪,又有多少妃嫔悄然咽恨?听得这话,殿内众妃嫔顿时便像打了鸡血般激愤起来。
“这……不是除了皇后外,都不能在御乾宫过夜么?”
“呵,敢情所谓宫中规矩森严,却还因人而异!”
“可不是么,这算什么事儿啊!”
“你们都少说两句吧。皇上心意如此,晋封也是慧妃娘娘该得的,咱们羡慕不来。”
杂乱的低语声入耳,武茗暄由着众人或是嫉恨,或是羡慕的目光投到身上,却只作无视。她侧目对目中已显怒气的桑清微微眨眼,示意不用搭理,便垂了眼帘,默然饮茶。
容德夫人悠闲地抚弄着染了凤仙花汁的艳红指甲,含笑不语,摆出一副好戏的姿态。
歆德媛向来都是只管点,不负责继续扇风的,见自己的话成功把众人心底怨气激发出来了,也就敛了口。歆德媛是个聪明的,说话只点到为止,可素日与她亲近的慈修仪却是个没脑子的,空有小聪明,却不会审时度势。
看歆德媛不说了,慈修仪自发自动把话接了过来:“皇上倒是有心,可慧妃娘娘却没应,硬是赶着时辰回了鸣筝宫。当时,娘娘似乎是说裕妃娘娘都未留宿,故而……”
一直低头饮茶的裕妃长睫微扬,淡淡地看了慈修仪一眼,转眸又对武茗暄微微一笑,似是没有把这些话听入耳中。
歆德媛见慈修仪越说越没谱,连忙咳嗽两声,蹙眉摇头,暗示她别再多言。
慈修仪会意过来,刹住话头,讶然问道:“咦,姐姐们都不知道?”讪笑着窥视了皇后神色,惶恐地站起身来,屈膝作礼,“皇……皇后娘娘,您也不知?是嫔妾多嘴了,请娘娘恕罪。”
皇后失笑摇头,挥手示意慈修仪归座,却又淡淡一眼扫过武茗暄,深邃的眼神携着无形的压力迎头罩下。
皇后想看戏,那么,她怎好让人失望呢?武茗暄的笑容一展即收,侧目往两侧一扫,轻声道:“本宫倒不知晓,什么时候这宫闱秘事也能私下议论了?”刚还带着丝丝媚意的双眸一触及慈修仪的面,霎时凉薄如冰,“慈修仪、歆德媛既然这么关心本宫与皇上的宫闱趣话,不如今夜都移驾逸韵轩,好好听个够!”说罢,轻轻搁下手中茶盏。
青花釉白瓷茶盏与檀木案面相碰,发出一声脆响。声音虽轻,却震慑了众人。见到武茗暄那凌厉的眼神,方才还七嘴八舌低声议论的众妃嫔顿时息声,纷纷垂首,不敢与之对视。
“慧妃……”皇后轻飘飘地唤了一声,微蹙的眉头已隐含警告。
“皇后娘娘有何训示?”武茗暄盈盈举眸,笑望皇后。
见她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皇后微眯了一下眼,沉声呵斥:“好了,宫闱秘事由不得你们口没遮拦地乱嚼!”凛然一眼将下方众妃嫔一一看过,目光在歆德媛面上驻留一瞬,又转回武茗暄身上,“幸得是本宫殿内,宫人们不敢碎嘴。否则,这要是传了出去,还成何体统?不论品阶高低,你们可都算是宫里的主子。张嘴闭嘴尽是些拈酸吃醋的话,平的失了身份,叫宫人们笑话!”
武茗暄唇角含笑,拨弄着悬于耳际上方的珠玉流苏,侧首倾听。待皇后说完,她拿捏着柔媚的嗓音说道:“妾谨遵皇后娘娘教诲。”懒洋洋地抬起手,揉着额,叹道,“唉……看来还是皇上英明,妾就该听皇上的话多静养些日子。请安也能听了这么多污言秽语,真是让人头疼。”偏头瞄过皇后,见她变了脸色,又故作惶然地在红唇上轻拍两下,“该打,该打!妾这话没说明白,妾是说那些拈酸吃醋之人,万万不敢说皇后娘娘。娘娘的教诲,妾会谨记于心,定不敢说出那些酸话,叫宫人们笑话的。皇后娘娘大人大量,不会与妾计较的呵?”
皇后抚着茶盏说道:“本宫贵为后宫之主,身负统辖六宫的重责,自然应当宽怀大度。”微掀眼帘,凝目注视武茗暄,“慧妃,你近来深得皇上心意,就更要惜福。莫要恃宠而骄才是,别等到行差踏错再来后悔!”
众妃嫔听皇后这般直白地训慧妃的话,纷纷掩口偷笑,只觉犹如绣花针轻轻刺在满胀的心上,满腔怨气缓缓往外泄去。
“皇后娘娘说得是,妾记下了。”武茗暄站起身来,欠身作礼,偏头睇一眼窗外,娇羞垂首,“皇上快下朝了,妾不敢再耽搁,若皇上回到逸韵轩见不到妾,得发脾气了。皇后娘娘,请容妾先行告退。”
皇后没有出声,只点了点头算是应允了。
武茗暄也懒得应付容德、裕妃等人,赫然转身,嫣红宫袖一摆开,双手交握于胸,昂首挺胸,大摇大摆地离去。嫣红裙裾随着她轻快的步伐翩翩沉浮,宛如一阵云霞划过,殿内众妃嫔的议论声尽数抛诸身后。
“瞧瞧,慧妃这是不把皇后娘娘放在眼里啊!”
“仗着皇上的宠爱,请安来迟也不自行请罪。这会子,还要抬出皇上的话来,先行离去。简直太过分了!”
“姿色平庸,又这般不知礼规,真不知道皇上喜欢她哪一点?”
“你们也不看看,人家笑得妖妖冶冶的,浑身上下那股子狐媚劲儿收都收不住!”
“哼,妖孽!”
众妃嫔带着浓浓酸味的议论声中,桑清悠然自得地饮着清火的莲藕汁,颜才人、文婕妤对视一笑,垂眸饮茶。
皇后犹自望着窗外,眸中神色晦暗不明,直到那一抹嫣红身影在转角消失,才轻轻地哼笑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