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皇帝
“哟，来了啊，鲁特加。”
进门之后，向鲁特加伯爵搭话的男人，正是谒见大厅里坐在王座上的人物，也就是帝国的皇帝。
“参见陛下……”
“好了好了，恭恭敬敬‘参见陛下’什么的，听起来够恶心的。像朕这种白痴智障，举国上下就没什么人把朕当棵菜啦，你也随意点就好了。”
话虽如此，但是眼前的皇帝却半点都没有“智障”的感觉。
满溢自信的眼神，端正的站姿，就连浑身上下的赘肉此时都仿佛充满了皇族特有的富贵气息。
总之与王座上的他判若两人，如今的男人更像是一名皇帝。
“身居皇位，却能做到这一点，陛下不愧为帝国最为智慧的人物。”
“多年不见，变得会拍马屁了嘛鲁特加。哈哈，智慧这点朕倒不否认！要知道最近朕假装智障的功力可是越来越如火纯青了！”
“比如在朝见官员贵族时当场失禁？”
“啊……不，再怎么说朕也没做到这地步的觉悟……”
“那么这便是您今后努力的方向。”
“哈哈……哈哈哈哈，好大胆啊，鲁特加！到时候朕就命你来帮朕擦屁股善后！你等着吧！
“这是臣下的荣幸……”
“不，等等！再怎么说也太变态了吧！”
两人的谈笑之间，透露着出人意料的深厚情谊，一点都不像是君臣，反倒似阔别多年的友人。
“呵呵……”
“……”
然而在互相调笑了一阵之后，却又同时一起沉默了下来，皇帝之前那欢愉的表情变得黯淡。
“好吧……玩笑就开到这儿……如果朕真的智慧的话，就不会直到现在都还是那群酒囊饭袋的傀儡了。”
一开始的开怀大笑，到这儿也沦为了无奈的自嘲。
“来日方长，陛下。”
“鲁特加，你知道的，朕打从一开始对皇位没什么兴趣，为了远离继承权的争斗，才整天花天酒地……可没想到这一点反倒被利用，最后将朕推上了皇位，父皇如果在天之灵看到帝国现在的惨状，估计会狠狠教训朕吧。”
“臣下倒是觉得您已经做得相当不错了，如果没有陛下的话，帝国根本就撑不到两年。”
鲁特加由衷地说道，因为知他道，正因为有皇帝在暗地里的竭力周旋，才勉勉强强维系了帝国如今的微妙局势，如果没有这位装疯卖傻的君王，恐怕帝国早已被内乱和侵略的烈火给吞噬了。
“两年啊……朕本以为两年就将局势扭转，收拾残局让帝国重新走回正轨，只可惜天不从人愿，鲁特加……耗费两年，朕才刚刚察觉到一些‘线索’。父皇的驾崩，皇位争夺的惨剧，腐败贵族的上台，元老会的覆灭，以及‘传说之刃’的叛变。在国家政局的棋盘上，没有任何事件会是巧合，一切都是必然，是巧妙穿针引线的结果。”
皇帝将两手背在身后，踱步来到窗边，将视线放向远方，他轻轻地晃动手中的酒杯，向着身后值得信赖的年轻的贵族婉婉道来。
“陛下，您是说幕后有什么……”
“没错……要知道，帝国的基盘绝不脆弱，即使父皇驾崩，太子未立，朕优秀的兄弟姐妹们也不会为了争夺区区皇位而同室操戈。元老会的老狐狸们，更不可能被那些酒囊饭袋给赶尽杀绝。”
皇帝说着，轻嘬了一口杯中的葡萄酒，“没错，有‘谁’在幕后操控了这一切，绝非是两三年，而是更久，侵蚀帝国的黑影从很久很久之前就蠢蠢欲动……甚至可能耗费了十年以上，来完成颠覆帝国的布局。”
皇帝口中诉说的，是太过壮大的话题，让鲁特加不由陷入了沉思，然后，他小心翼翼地发问，“陛下为什么要在现在告诉我这些？是为了说这些而特意将臣下召回帝都的吗？”
“不。”
皇帝斩钉截铁地说道，“朕根本就没有将你卷入斗争的念头，你已经不再是皇家的骑士……自从‘弗洛拉‘姐姐去世之后，朕就不忍让你回到帝都这片伤心之地。你只要当个边境的贵族，好好治理自己的领地就足够了，就算帝国被颠覆了，皇权被篡夺了，甚至被他国吞并了，西利亚恐怕也不会受到太大的影响。无论当政者换做谁，都不会愿意耗费多余的精力，分派多余的人手去特意接替边境小镇的领主。想必你的爵位会被帝国新的主人所保留，并继续命你治理那片土地，和你的孩子们一起渡过一世平稳的生活吧。”
“那么，为什么……”
“召回你不是朕的旨意，有人假借朕的名义……然而，话虽如此，那人究竟是谁却无迹可寻。因为朕充其量只是一只难看的花瓶，现在帝国朝中能够自说自话假传圣旨的贵族数不胜数。谁，为了什么目的，特意将你一个归隐多年的骑士，特意召回帝都，其中到底暗藏着什么样的阴谋，朕也无从想象……虽然还没有证据，但能够确信的是，鲁特加，很遗憾，你已经被幕后黑手给卷入了这场阴谋的漩涡，现在恐怕已经难以抽身。”
“陛下，恕我直言……会不会是您的多虑？”
由于皇帝的话语实在是不着边际，鲁特加涌不起半点的真实感。
“绝不会。你的心情朕不是无法理解，这些听起来就好像毫无根据的阴谋论。但是，朕的直觉一向很准。不仅仅是召你回到帝都一事，最近还有许多难解的状况同时发生。”
“难道还发生了些什么吗？”
“没错，先是帝国周边领城的民乱在同一时期平定了，再是边境的邻国骚扰也销声匿迹了。”
“诶……这不是好现象吗？”
“不，这是极其危险的征兆。对于民乱，贵族们既没有收敛他们欺压的气焰，帝都亦没有增派镇压的兵力，当然‘传说之刃’也没有展开行动。那么……有什么理由，乱民们会忍气吞声呢？不仅如此，国境的情况同样如此。邻国的游骑兵瞄准帝国内部不稳，边防薄弱的现状，在国境处进行一些掠夺，这样偷鸡摸狗的行径也不是一年两年了。然而，所有的国家都好像互相通气一般，在同一时期收敛了掠夺行为……这臭味也太重了。”
“的确……可是……”
鲁特加点头，正如皇帝所言，现状与其说是帝国重回安宁，倒不如讲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可他依然十分迷惑，因为这些情况和自己并无关联，都不能成为将自己召回帝都的理由。
“你在想，这和将你召回帝都有什么关联，对不对？先等朕把话说完，因为值得在意的状况还有许多。”
“臣下洗耳恭听……”
“你知道吗，爱德华先生现在不在帝都，准确来说，他老人家已经失踪十天了。”
爱德华的名字在帝国无人不晓，作为大陆上最睿智的学者，同样也是素有“贤者”之名的高明魔法师。他在帝国的皇城身任宫廷魔法顾问的职位，同时也是帝国最大的贵族魔法学院的创始人兼名誉校长。
“啊……！刚才利特说的……”
鲁特加突然回想起刚才在皇宫的走廊中，红发的骑士似乎提到过‘爱德华老爷子不在城里’的只言片语。
“还有，你知道吗，最近在那些家财万贯的贵族圈子里，兴起了一种全新的风潮。”
“风潮？”
“嗯嗯……他们在帝国各处修建高塔，用来储存自己的家财，从而向世人展现自身的富有。”
“这……简直不可理喻！”
国难当头的时刻，贵族们却还用异想天开的手段，争相炫耀自己的财富，鲁特加对这种行径不禁咋舌。
“朕一开始也是这么想的，可是看到那些高塔的建筑结构之后，就不这么认为了。”
说着，皇帝豪气地一挥手，将餐桌上的桌布抽走，连同堆满的装满水果点心的华贵器皿一起扫落地面。
好在地面上铺着一层柔软厚实的地毯，让掉落的餐具没有发出太大的动静。
只见，原本的桌布底下的桌面，正被一幅硕大的羊皮纸给铺满。
纸面上绘画了规整的几何图形，图形的周围，各处都罗列着密密麻麻的文字。
“这是……某种建筑的平面设计图纸吗？”
“嗯，正是那些贵族们，正竞相建造的塔楼图纸。建造中的一共十七座，所有的高塔构造都是一个样。”
“陛下的意思是……这些高塔都采用了同一种建筑风格？”
对于建筑物的构造一窍不通的鲁特加，其实并看不太懂图纸的内容，除了这是一座‘塔’之外，没有任何特殊的感想。
“不，朕想说的是，这些正在建造中的高塔，它们的构造细节方面根本一模一样，就连工程进度都分毫不差。这已经不是可以单单用‘巧合’来一言蔽之的了。然而更让朕费解的是，建造这些高塔的贵族，并没有事先就塔的构造进行商讨，也从未对此达成过一致，他们只是很随意地聘请各地著名的工匠，自顾自分别进行设计和建造的。”
“这样一来，就是说，有‘谁’为了‘某种目的’，而怂恿贵族在帝国各处修建同一种高塔……难不成是，为了某种魔法性质的仪式？”
自古以来，高塔和魔法便脱不开干系，覆盖各大大都市的城防结界，也都是由塔楼为中心展开的，所以即使对魔法和建筑都一窍不通，鲁特加也能立刻联想到这一点。
“可能性非常之高，但是高塔建成之后，具体会构筑起什么样的术式，还能起到怎么样作用，又是为什么要在帝国各地建立十七座之多……这些问题在高塔完工之前都得不到答案，朕暂时也不得不静观其变，但是……朕的直觉告诉朕，这些塔很危险，等它们建造完工之时，可能一切都已经为时已晚。”
“……”
鲁特加也隐隐约约从皇帝的话中理解到了事态的严重性，他忧心忡忡地皱起了眉头，可思索片刻之后，却又貌似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很想为皇帝出一份力，但是现在的他却没有办法抛下自己年幼的女儿们。
一想到这里，他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可刚打算开口，皇帝却先一步将他的话堵回了喉咙里。
“鲁特加，我明白你的难处，所以高塔的事自会有向朕效忠的‘传说之刃’负责。而你，有更为重要的任务……尽快赶回西利亚去。”
“诶……？”
就好像怀疑自己听错了一般，鲁特加睁大了眼睛，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同样是朕的直觉，把你这个原‘传说之刃’的骑士，特意召回帝都，很有可能是‘调虎离山’。此时此刻，正有‘什么人’打算在西利亚‘做些什么’的可能性很高。”
“……！！”
皇帝的话语顿时让鲁特加的神色变得紧张了起来，瞳孔猛地缩小了一圈。
“严格来说……你的女儿们身体里流淌着帝国皇族的血脉，虽然这只是极少数人才知道的机密。”
强烈的的不安在胸中蔓延，女儿们惹人怜爱的面孔在鲁特加的脑海中不停闪现。
光从皇帝的字面意思里，鲁特加的女儿们，恐怕有着不可告人的身世。皇族的丑闻，在历史上并不少见。
可是鲁特加却明白，他的女儿们所埋藏的秘密，却远远不是身世的丑闻那么浅薄的东西。
而是更为深邃的，更为疯狂的，已经被深深埋葬在时间洪流之中，绝对不容许窥视的“真正黑暗”。
“鲁特加，把朕今天所说的一切都牢牢记在心里。努力思考，用心观察，然后小心翼翼地跨出每一步，你的使命从八年前开始就没有变过。这次离开帝都，日后不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但是记住……在八年前你走出‘那一步’的一刻起，就已经没有回头路可走了。你不得不为自己的选择负责。即使抛弃朕，抛弃战友，甚至抛弃这个帝国，你也要把自己当年的决心贯彻到底！为了‘弗洛拉’姐姐，同时，也为了你自己……”
皇帝最后的忠告，在骑士的耳旁回荡，将他推向了帝都那深邃的黑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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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里斯在下城区准备了马匹。
在道别时，皇帝说道。并让鲁特加从寝宫的阳台跳入后花园的水池，从水路逃离皇城。
而只要离开了皇城的范围，凭鲁特加的身手，用不着一个小时，便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出城外。
可原本的计划，却很快地遭到了挫折。
应该说是意料之中，还是意料之外。
白银盔甲的骑士四人，挡在了鲁特加逃亡的道路上。
充满既视感的一幕，只不过，那四人不再是鲁特加所熟悉的昔日战友四人。
年轻——
眼前四人的面相都出乎意料的年幼，目测就只有十五六岁的年龄，全部都只是稚气未脱的少年。
很难相信，凭他们的年龄，足以胜任大陆最强骑士团的团员。
“鲁特加伯爵，那个……请您跟我们来一趟，有一位大人想见您一面。”
说话的少年一头梳理得整整齐齐的银发，翡翠色的瞳孔，称得上可爱的中性脸庞，就连嗓音也文文弱弱。
与其说是骑士，还不如说是某个贵族家中不谙世事的文斯文少爷。
然而，他的背后，却悬挂着一柄似乎超越自己身高的精钢巨剑。
不难想象那柄大剑里所蕴含的惊人重量，可是少年骑士的步伐却显得轻盈而平稳，让人不得不相信他可以轻松地挥舞背后的凶刃。
“请，请不用担心，克里斯前辈他们准备的马匹，我，我们会留在原处，晚些时候您依然可以骑乘它离开帝都。”
第二个说话的少年，依然是一副礼貌过头的态度，甚至让人感觉有些畏畏缩缩，好像生怕自己说错话一般。淡金色的发丝有些凌乱地翘起，他的双瞳也同样是柔和的翠绿色。
“哈……真累人啊喂。废话少说，快带他走不就行了？”
与先前的两人形成鲜明对比的，第三名少年双臂交叉抱在胸前，一副不耐烦的模样。
给鲁特加的感觉，这少年和利特有几分相似，不仅同样有着一头火焰般的鲜艳发丝，更是因为两人散发出“野性”气息。
但两人之间也有不同之处，如果要做比喻的话，利特就像只有在狩猎时才露出獠牙的雄狮，而眼前的少年却是一头无时无刻都气势逼人的战狼。
“没错没错，都这么晚了，我都饿炸了耶。快点完事去吃些宵夜吧~！”
最后的少年出声附和道，他双手抱住肚皮露出天真而耀眼的笑容，大咧咧的脾气，以及一头乱糟糟的金发随意翻翘，给人以不修边幅的印象。
“不好意思，我现在身负皇命，不得不立刻离开帝都。所以，年轻的骑士们，还请向你们口中的那位‘大人’道声歉。”
鲁特加没有束手就擒的打算，对手并非昔日的战友。
眼前的对手，就算身穿‘传说之刃’的白银铠甲，但充其量就仅仅只是几个初出茅庐的孩子，鲁特加不觉得自己会拿他们束手无策。
“那，那个……您这么说，我们会很难办的……”
虽然，银发少年一脸困扰的模样，让鲁特加反而有些不太忍心。
“哈……果不其然变成这样，那么我们只好强硬地让你跟着来了，‘前辈’。”
充满野性的红发少年似乎从一开始就猜到会变成这样，他十分干脆地从腰间抽出一柄刀刃全黑的单手剑来。
然而鲁特加却一点都没有迎战的打算。
对手虽然是小孩子，但好歹也在‘传说之刃’里有占一席之地，鲁特加没有小看他们战斗能力的意思，只不过太过年轻的他们，或许会误会事物的本质——仅仅靠战斗力并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
就例如现在——
毫无征兆的，鲁特加一个翻身越过不远处的矮墙，他一闪身，便逃入了地形错综的下城区，并朝着帝都的边缘全速疾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