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五章 雇主与佣兵
墓地——无论在那座城市，这都是安宁寂静又散发着毛骨悚然气息的场所。更何况，今日的天空还飘扬着绵绵细雨，毫不留情地汲取着傍晚空气中残留的热量。
眼前扎着两条马尾辫的少女，身穿着一席绢绸质地的深黑色连衣长裙，架起一柄同样是黑色的雨伞。伞的设计显得十分俏皮，在撑开的伞面顶端，竖起了两只猫耳朵一样的装饰。
假如背景换做是其他地方，或许少女和伞的组合会让人觉得清新可爱眼前一亮吧，但是在这里……她就好像是幽灵一样，与阴森的墓地融为一体，化作了一幅令人屏息的画卷。
这名少女便是索菲亚，她现在所站立的地方，是一面刚刚竖立的崭新墓碑。没错……这是警备队，也就是【月神骑士团】的副团长，查理的墓碑。
他的遗体是前一天的傍晚被送回西利亚城中的。
他的尸体是在一处被超强火力所炸开的巨坑之中找到的。当发现他的时候，查理就保持着半蹲的姿势，固定在巨坑的中央，而周围散落着不知是何种物质的碎片残骸。
解除【月神铠装】之后，发现查理浑身上下的皮肤都遭到了严重的灼伤，但是除此以外却没有多少显眼的伤势，不得不夸赞，【月神铠装】的防御性能实在惊人——除了右臂不翼而飞之外。
索菲亚姑且进行了一番粗略的尸检，她当然不是专门的尸检官和外科医生，只是因为‘黑衣男子’的职业需要，使得她也懂得不少相关的知识。
就粗略观察，查理的死因并非是由于外部攻击所造成的致命伤，虽然能从浑身上下都发现肌肉组织挫伤的痕迹，但真正的死因却并非如此。
待入夜之后，姐姐艾丽泽终于从走出了研究室，她的神情显得十分疲劳和憔悴，能看到红通通的眼眶明显哭泣的痕迹。
接着，艾丽泽什么都没有做之前，先向着查理的妻子阿曼达、和儿子约翰低头道歉……和她的助手米歇尔两个人一起。
这是前所未有的，至少索菲亚从未见过自己的天才姐姐露出像这般充满悔意的神色。然后，赶在将查理下葬之前，艾丽泽对尸体进行了进一步的详细解剖。
解剖的结论——查理死于‘心力衰竭’，而原因就是还在调试阶段的阶级卡片【berserker】。得知这个结论，索菲亚也释然了姐姐的态度，也就是说，查理真正的死因是超出限制地使用了这枚危险的强化卡片而造成的。
“那么，接下去要放弃【月神铠装】的强化计划吗？艾丽泽姐姐？”
“不是的哟小妹……”虽然对结果感到懊悔，但是面对这样的质问，艾丽泽却毫不犹豫地摇了摇脑袋，“我会彻底研究这一次的失败经验，查理叔叔的【月神铠装】里记录下了包括破损在内的宝贵实战记录呐……我会引以为戒来改良卡片，改良防御，改良武装……让它不再输给任何东西哟……”
假如爱丽丝在场，听到艾丽泽这样的发言，她可能又会发怒——把人命当成实验道具？你脑子有没有毛病！？像是这样发出斥责吧。
但是索菲亚却不会说出这种话。她明白——【月神铠装】不是礼服，而是【武装】。就算是在前世的地球，就算表面上再怎么主张人道主义，联合国制定再多的公约，也无法杜绝【武装】开发的过程之中所造成的牺牲。
说到底，军人就是这样的生物。国家和势力所对外标榜的，他们或许是高洁而勇敢的战士，但是对于‘军队’这种体制来说，士兵就只不过是消耗品罢了。在‘战场上消耗’和‘在实验中消耗’都没什么太大的区别。
但是……索菲亚就算能够理解其中的无奈，心知肚明牺牲的必然性，却还是情不自禁地说道：
“那么艾丽泽姐姐，从今往后……由我来亲自进行装备的测试和演练。”
索菲亚说着，露出了安静而决毅的眼神。她已经……不想再因为这些无聊的理由，而失去自己锻炼出来的宝贵士兵了。就算作为指挥官而言，这种想法太过天真。但是如今的索菲亚并不是曾经的‘黑衣男子’。
此时此刻，伫立在查理的墓碑之前……不仅仅是查理，周围还有许多新建不久的墓碑，那是‘山贼夜袭’的那一夜，在领主府中遭到凌虐侵犯最后惨死的女仆们的墓碑。索菲亚从未忘记那一夜所经历的一切，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黑衣男子’的意识渐渐淡化，她心中的罪恶感也越变越甚。
回想起来，索菲亚不禁想到，如果当时自己能更快一些展开行动，如果不去纠结一些战术的合理性，那么或许她能够多救下几人。
她知道，这种想法是对‘黑衣男子’经验知识的否定，是一种幼稚无知，是一种狂妄自傲。但是……尽管如此，尽管身为一名‘女孩’的软弱，让自己的战斗直觉不断变弱，她也不想再失去任何东西了。
“呵，索菲亚小姐，您果然在这里啊。”
这时，从少女的身后，传来了男人温厚的嗓音。那是一个挂着犹如狐狸一般狡诈又温和浅笑的男人，同时也是灰兽团【黑银的凶牙】的首领——乔纳森。此时，乔纳森的身旁还有一人，白银的发丝和兽人标志性的猫一样的耳朵，不过那人却并非他的养女谢菲利亚，而是领主府的女仆——卡姆。
“乔纳森叔叔，还有卡姆……其实不用特地来找我，我马上就会回训练营。”
“啊啊，不，并非是为了来找您，我只是来嘲笑某个蠢货的。”
“……”
来自于男人巧挑的话语，让索菲亚身边的空气瞬间降温了几度。就连兽人少年的面色也变得难看了起来。但是即使如此，一直以来都很会读懂空气的男人，却毫不在意地继续下去。
“这家伙从很久以前就是蠢货，战斗力普普通通，对于状况的判断能力三流，性子比别人要急躁一倍，单细胞还很易怒，动不动就对我的方针指手画脚……最后的最后，不知道那家伙脑子里哪根筋搭错了，或者产生了什么错觉，竟在那种无关紧要的场面，选择无端端地送掉了自己一条性命。不是很好笑吗？哈哈哈哈……”
就像是要故意触怒索菲亚一般，乔纳森在查理的墓前大放厥词，但是干笑了一阵，他又无奈地叹了口气，收起了笑脸，“之前还说什么，就算‘揍他一顿也要阻止他’，结果，却选了和当年团长一样的道路，真是蠢货……如果我在场的话，根本就不会让这蠢货枉送性命……”
“这一次的损失，是我的失误。总而言之，这个国家的状况，似乎远比我想象之中还要混沌得多，从今往后对于怀有敌意的组织，应该更加严重地警戒，一有机会就彻底地击溃他们。”
“恕我直言，您的这个想法也是错误的。典型的‘一介武夫’的单纯逻辑。这个世界上，没有任何东西能够轻而易举地连根拔起。况且，‘敌意’这种概念也是因时而异的。
如果把‘敌对的目标全部毁灭’是您的方针的话，那么很快，您就不得不化身为毁灭的魔王，将这个世界毁灭殆尽吧……不过嘛，只要您有这个意向，能够轻易操控‘青渊龙’的力量，只要计划得当，想要毁灭这片大陆也并非不可能。如果您有这个意向，我会为您出谋划策，让整个世界变为炼狱般的焦土，如何？我可爱的魔王大人？”
男人用完全不像是开玩笑的口吻，编织出了玩笑一般的话语。
“呵呵呵……乔纳森叔叔，您很擅长逗乐小孩子呢。”
索菲亚被这话逗乐，扬起嘴角露出浅笑，这也是几天以来她第一次露出笑容。
“没办法，谁让我也身为人父呢？要知道谢菲利亚像您这般年纪的时候，可要难伺候得多。”
“原来如此，还没有成婚，却已经精通于为父之道啊……你和我家的父亲大人很相似呢。不过，这也是暂时的，毕竟父亲大人他……已经快结婚了。”
“不不，这可难说。”
乔纳森一副高深莫测的模样，摇了摇手指，继续说道，“就算是鄙人，也已经找到目标了。在最近就会不遗余力地发动追求。不是我自夸，以鄙人的实力，追求女性根本不可能失败。”
“嚯噢？不知是哪位聪明的女士能得到叔叔你的青睐呢？”
“阿曼达女士。”
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
“……哈啊？”
出乎意料的人名，让索菲亚不禁愣了一愣，“阿曼达女士……难道是查理叔叔的夫人，约翰的母亲的那位？”
“没错。”
“哈……哈哈哈哈哈——！”乔纳森不加迟疑的回应，引得索菲亚开怀大笑了起来，“真了不起啊乔纳森叔叔，在别人家的丈夫刚刚下葬不到一天就对寡妇下手，这种事我真的是前所未闻。”
“不然您以为我为什么特意来这蠢货的墓前呢？为的就是来气他一下，因为做了蠢事丢掉性命，今后就连心爱的女人和儿子也将被最讨厌的我夺走，真是个可悲的男人……不是吗？”
话虽如此，但是索菲亚明白，在听起来有点恶质的话语背后，暗藏着“代替查理来照顾他家人”的意思。这大概就是乔纳森为了曾经的战友尽责尽力的方法吧……毕竟，这个国家的现状惨不忍睹，相信不会有任何人愿意去照顾带着孩子的寡妇。
不过，就阿曼达女士和小约翰的情况而言，就算乔纳森没有出手相助，相信领主鲁特加也不会袖手旁观吧。
“那么，祝你好运乔纳森叔叔……”
“承您吉言。好了，话也传达给这蠢货了……”
话到一半，乔纳森转过身去，将身穿女仆服的兽人少年卡姆，推出了自己的雨伞的范围，并送到了索菲亚的伞下，“鄙人就先行告辞了。”
说完，男人一个人冒着绵绵细雨，消失在了墓地的小径之中。
兽族的少年只是静静地站立在索菲亚的侧后方，和往常一样保持着安静，没有多说什么，只有耳朵和耳朵有些不受控制地骚动着。
“卡姆……”索菲亚首先打破了沉默，她用两个人才能听见的音量轻声细语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接下来，我又该怎么做……？”
“那，那个……索菲亚小姐，现在的我不懂的事情太多……不知道该怎么像乔纳森先生那样回答您的问题，抱歉……”
“……”
理所当然的，七岁的卡姆没有解决连‘黑衣男子’都无法解答的疑惑的能力。
“但是……我会努力……不停努力……总有一天，我会做到这一点，我会帮助您，拯救您……像您当时拯救了我一样。在那之前，无论您有什么决定，我都会相信您，侍奉您，并一直留在您的身旁……”
卡姆的话语无比的纯粹而简单，但这却也是懵懂而年幼的少年，此时此刻所能表达出的全部。
“谢谢……谢……谢……呜……”
感谢化作了呜咽，雨伞的散杆斜落了下来，‘最强士兵’的少女……将无法再压抑情感的脸庞，深深地藏入了少年女仆的胸膛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