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流之于河(04)
魏昂本就是个耐不住闲的,注意已定,哪还容得旁人分说,一把拉住刘知何就向外面走去。公孙子止摇首不语,也自跟上,出得怡然居,车马早就准备好了,三人上了同一辆马车,绝尘而去。
马车不一会进了安邑城主道,一路飞驰,由城北到了城西,又在巷子里转了几圈,刘知何几乎已被转得晕头转向,这马车方在一座宅子前停住。魏昂招呼两人下车,也不等人通传,直接便推门闯了进去。
进得大门,才发现这座宅子虽远比不上怡然居,却也不是普通人家能住得起的。宅子自外院起往里一共三进,地域宽敞,院中有青松古柏错落掩映,绿竹如荫,假山乱世边还种有早春的兰花,因着连日来的阴雨,各样花木枝头还缀着晶莹的露珠,显得十分清雅。“三进”第一进谓之“前进”,左右两边耳房是府役奴仆所住,自不必管;再往里走,过了“中进”才是待客的大厅。
魏昂带着两人连过两进,径直往大厅而去,路上遇见家丁仆役俱是神色奇怪,望向这风风火火赶来长公子的眼神都是一瞥而过,似乎有意避开。刘知何此刻虽不知这宅子的主人到底是谁,却也能看出魏昂应该是这里的常客了。果然,刚踏上大厅前的石阶,就有一个头戴方巾的青年慌慌张张拦了出来,他手执墨笔,似乎由于过于慌乱脸上还不小心沾了些墨痕,一见魏昂,面上当即爬上一丝愁容,苦着脸道:“长公子来得不巧,老师前些日子偶感风寒,此刻正卧床不起,不能见客。”
魏昂只是不理,便想拨开青年往里闯,奈何那青年就像一块膏药,实在缠他太紧,他突围几次都不成功,只得作罢。“好好好,好你个庄子休,我上回来你说先生突发头痛,不能见客,这一次又说是偶感风寒,难不成我便是先生的灾星,只要我一来,先生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那庄子休似乎也觉搪塞不过去了,被说得脸上发红,嘴上却不松口:“这……这,长公子来得确实不巧,人要生病……”
“我不管,今日先生是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如若不然,我就呆在这不走了。”
他话音刚落,就有一个声音应声回答:“长公子好大的本事,不过我这里可不似你怡然居有珍馐软榻,管不了吃喝。”这声音清朗洪亮,中气十足,但却带着丝丝愠怒,一个白面长须的老者慢慢从后宅踱了出来。魏昂脸上当即换上一副惊喜神色,冲那老者深深一礼:“墨川先生,您可算出来了,小子魏昂前来拜会。”
那墨川先生却毫不领情:“我不过一把臭骨头,黄土都已埋了半截,哪敢让你堂堂魏庭长公子来拜会?”
魏昂被他呛得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却不好发作:“先生以墨笔临天道,又怎会……”“嗯?有客人?”墨川先生的目光此时已落在了刘知何脸上,全不管他在说些什么。
魏昂一句话从半截被人堵住,几乎已气得背过气去,墨川先生难得露面,公孙子止怕他一时冲动坏了大事,忙在他背上轻轻拍了一下,算是提醒。魏昂方深吸了一口气,强压怒火道:“是,这是小子昨日……”
“你叫什么名字?”墨川先生似是来了兴趣,已快步走到刘知何身前,眼睛紧盯在他脸上,饶有兴致地问道。
刘知何被他瞧得心底有些发毛:“学……学生刘知何,字器之……”
“流之何方,弃之何地……可怜,可怜啊……”谁曾想这墨川先生听了他自报姓名竟有些伤时怀遇之感,长长叹了一声,又向魏昂道:“你此番把器之带来总算是做了件好事,如此,我便答应帮你做一件事情。这里已没你的事情了,快些走吧。”
魏昂见这老头对自己毫不理睬,却对初次见面的刘知何这般亲切客气,已是又怒又惊,这下突然听对方说要为自己做一件事情,惊怒之余又添了一分大喜。墨川先生以书法悟道,修为高绝,他百般求见本来是想将之收于麾下,不过却也自知这件事实在没有多大可能,如今得了对方一句承诺,也算是心满意足了。
现在虽说已得偿所愿,但他魏昂却也不愿就此离去,毕竟是什么原因能使这老头对刘知何如此青眼有加,他实在好奇的紧,刚想分辨两句,见墨川先生已拉着刘知何往后宅走去。
魏昂吃了一惊,这“后进”之中多是宅院主人居住生活的所在,私闯后宅可说无礼至极,可是眼睁睁看着他拉着刘知何已越走越远,跟也不是,不跟也不是,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得眼巴巴地朝公孙子止望去。
公孙子止平时善有谋断,饶是如此,此刻也是一阵愣神,人都说墨川先生脾气古怪之极,他今天才算是真正领教了。那边庄子休见师父走了,也不愿在这大厅之中与魏昂等人干瞪眼,急着叫了一声“老师”就往后宅走去。
魏昂见了把心一横,与公孙子止略对了一眼,也不管其他,快着步子跟了上去。
进了后宅,才知道墨川先生把刘知何带到了书房之中,他见魏昂和公孙子止进来,脸上虽有恼怒却也不多怪罪,只吩咐众人各自坐下。公孙子止怕刘知何初来乍到,不知礼数,便向他大略介绍了些。原来这墨川先生多年来游历诸国,最近才到了魏国,他天赋卓才,精于书法,于武功各派、诸子百家之中另辟蹊径,以书法临天道,以笔墨写春秋,乃是举世无双的书法、练气通于一体的大家。至于那起先出来拦门的青年比刘知何看上去要小几岁,却是墨川先生的亲传弟子,名叫庄子休,字从周。因人人皆知墨川先生极少收徒,如今却收了这庄子休,看来他也是个天赋异禀不可小视的人才,刘知何要真能拜入墨川先生门下,说不得还要叫他一声师兄。
魏昂怕墨川先生怪他不请自来,就想随便挑些话头来缓和一番,此时寒暄已过,便迫不及待恭敬说道:“我素知先生精于书法,昨日小子恰遇器之,方知他于书法一道也是个不可多得的贤才,是以今日冒昧来访,若能逢先生不吝指教一二,也算是他的造化了。”
刘知何刚才被墨川先生一言道破身世,心中又惊又乱,还有些反应不过来,现下听见魏昂如此说话,慌得忙称“不敢”。
那庄子休能在墨川先生门下学书,自然颇有自视,暗想自己千难万难才能拜得师门,此人有什么能耐,岂是你魏昂区区一句话就能让老师指教的。他心中讥笑,嘴上自然客气不了,便说:“老师今日身体不适,若说指教,我便够了,用不着老师亲授。”
墨川先生却是听得发笑,忽然又把脸一沉,佯怒道:“那永字八法你才练了几天,就敢在此丢人现眼?”
庄子休自是不服:“我瞧他身上半点真气也没有,弟子虽技艺不精,倒还不至于堕了您老人家的脸面。”
墨川先生也不知是笑是怒:“好好好,你非要丢人现眼,自去提笔写来。”
“写就写!”庄子休正巴不得挫挫刘知何的锐气,当即走到书案前。那案上早有一匹白绢展开,庄子休自顾研墨润笔,刘知何、魏昂等人此时也都围了上来。众人见他提笔悬腕,挥斥方遒,正要赞叹好一派青松风骨,一看那写在绢上的字却都傻眼了。笔尖蕴墨虽说饱满,落在纸上却好似蛇行蚪爬,一个“永”字活脱脱被写成了“木”。再去看那庄子休,俊朗的面庞上早已挂满了汗珠,就如挑了八百斤的重担一样。
三人还在发愣,庄子休却已发出得意的笑声:“众位以为如何?”
场中一派寂然,刘知何正不知如何应答,忽看那“永”字笔画之中陡然浮起幽幽蓝光,只不过这蓝光极浅极淡,只一眨眼就一闪而灭。时至如今,他总算明白了什么叫“纸生云烟,道法天成”,以往总听人说自己笔蘸青光,不过他自己从未见过,这下总算是开了眼界了。
魏昂此时已回过神来,温言笑道:“几日不见,从周修为更进一步,实在可喜可贺,只是身为先生弟子,这字……”
庄子休羞怒交加,叫道:“墨法之道,以神为笔,以气为墨,天道万象,若想临于笔下,所费精神何其多也?字还想写得端正,哪有那般容易?”
“哦。”魏昂眉毛一挑,故作疑惑道:“那就奇怪了,我昨日见器之挥毫泼墨,所绽青光百倍于你,且字形洒脱,如意随形,大有书圣复生的气概,实在太奇怪了。”
庄子休一声冷哼,看向刘知何目中几欲喷火:“那便请刘兄赐字一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