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悲从心起
钟鸣从晨风里悠扬传来,掩住了策王的笑声,却无法覆盖他展颜的喜悦。晴采起身告退之后,偌大的房间里便只剩下了龙泽水律与伊川如鸢两个人。
伊川如鸢转过头来,见龙泽水律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心中温暖无比,对着他微笑说道:“陪我到云起亭散散步吧。”
龙泽水律伸手扶住伊川如鸢,陪她小心翼翼地走出房间,穿庭过廊,花了两刻钟时间漫步来到后花园的亭内。
两人坐于亭内的木椅之上,伊川如鸢缓缓侧身将头靠在策王的肩膀,如瀑般的黑发垂落到背后,望向亭湖的红鲤,幸福说道:“再过三个月,王儿就要出生了。自从当年你舍身救我,万里单骑远赴伊川国难,恍然十年,如一场不愿醒来的美梦。”
龙泽水律什么都没有说,双眼也没有去看伊川如鸢,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伊川如鸢没在意他的反应,靠着他的肩头依旧说个不停,清脆的声音珠玉落盘,回响在龙泽水律的耳边。
这是一个极长的故事,又是一个极美的故事——一个关于他们的故事,近些年来早已广泛地流传于大陆民间,即使连那风月之地也传唱不止。
“新月长,残月弯,鹊华如一照柳川。水流律,风如鸢,怀恨传鹊桥,不问归路远。潮乐子衿曲,曲已终,人不散,……”
在舒华都城内这首齐风《醉花枝》已经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哪怕是人们随意误入一条街巷,说不定也能听到有人轻唱。卫迁与赵子坚在街巷深处询问苍龙古谣之际,就曾经听舒华小儿齐齐说过。
这些动人心魄的故事,就如同其间情采一般惹人遐思。无论是那个为了心爱的女子孤身借剑誓杀白帝一族的白柳川,还是以德报怨最终迎娶西王母之后的龙泽水律,又或是东海巧遇知音抱龙女而归的宋庄离,好像遥远到天际的白云,看似极难触摸却如此真切地发生在这个浪漫的国度。
一段很长的时间过后,伊川如鸢似乎说得累了,停止回忆仰脸问道:“现在我们为孩子们起下名字怎么样?”
亭外清风徐来,吹皱了一池浅浅的湖水。
龙泽水律回想起万里单骑路过咸阳的那个晦暗黄昏,瑟瑟发抖的伊川如鸢被自己抱着坐在一间破落茅庐的湿漉柴草之上。庐外狂风肆虐,雨水连线,风雨远处的古楼在灰蒙的天光里若隐若现。
黄昏的风雨飘摇中,龙泽水律想到这个在桃园锦衣玉食生活多年的尊贵女子,如今却可怜地被一个陌生的男子抱在怀里,深受重伤,随时都可能就此死去,悲苦与怜惜的情绪令他无语凝噎。
龙泽水律思考了盏茶时间,询问说道:“关于儿子的名字,如果他有机会继承龙泽的家主,就叫作龙泽溪,如果没有机会,那就叫作龙泽未央吧。至于女儿的名字,相对要简单一些,直接叫作龙泽云初,你觉得如何?”
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
伊川如鸢想着在那咸阳古道的风雨中,这个男人说出要守护自己一生的诺言,那时候的自己未作多想就点了点头,于是她此时候也未作多想就点了点头。
伊川如鸢突然想起了圣王与绯月说的指腹一事,侧身坐到龙泽水律的双腿之上,以手搭肩,沉思问道:“前日在水清宫,绯月姐姐有意要与我指腹为婚或者义结金兰,圣王爽快答应了下来,这件事情应该如何处理为好?”
龙泽水律伸手抱住伊川如鸢的娇躯,右手轻轻放在她的腹部,认真答道:“庄离与我本来就是金兰之交,这件事情倒也无妨。但我们总要尊重孩子们自己的意见,如果他们自己不愿意,我们岂非误了他们的幸福。”
伊川如鸢俯身贴近他的身体,犹豫说道:“以绯月的龙族血脉,与人族联姻,恐怕很难产下皇子,多半会是公主,只是真就这样将公主嫁给未央,公主莫不是要平白无辜地遭受无数苦难?”
龙泽水律似乎不以为然,思忖答道:“或许公主会无辜遭受很多苦难,不过龙族血脉的话,至少要过百岁公主才会长大成人,那之前直接去问孩子们的想法好了。”
伊川如鸢闭目养神,想了想说道:“如此这件事情就回复宫中定了吧。另外,圣王还提过,如果是两位公主的话,就册封她们为琴月公主与瑟月公主。”
龙泽水律点头安慰说道:“虽然对龙泽血脉而言,娶一个龙族血脉的女子非常不好,但是这种结果想必很多人都愿意看到,包括身为父母的我们。”
伊川如鸢毕竟是前代的伊川圣后,睁开眼睛抱怨说道:“话说当年你前往东海去帮宋庄离说服龙王同意这门姻缘的时候,有没有替楼齐的帝位做过深入的考虑?”
龙泽水律沉默了很久,什么都没有说,到最后化为了一声悠长的叹息,意味难明。
卫迁与赵子坚再次走进策王府邸,跟随崇丘穿庭过廊,来到了后院的那间殿厅。站在殿厅门前,赵子坚抬头看着门上苍劲古朴的“天苍殿”三个大字,深吸一口气,借此平复有点激动的心情。
前不久赵子坚才从卫迁口中听说过天苍殿,知道这是龙泽传人商讨要事的场所。说出龙泽谋苍生的人来过,圣人龙泽纪也来过,虽然不是同一个地方,但是确实来过,因为天苍殿并不是一个具体的地方。
走进殿厅,众人相互行礼完毕重新落座。赵子坚坐在卫迁的旁边,望着天下苍生匾额之下的龙泽水律和伊川如鸢,望着殿厅里的其他人,想着来之前卫迁说的那些过往旧事,想着舒华小儿唱过的齐风歌谣,心情震惊不已。
龙泽水律走到殿厅中央,对着卫迁平静说道:“云师的副首领不辞万里前来舒华,晚辈龙泽水律在此感激不尽。只是不知道家父让前辈带来了什么东西?”
卫迁起身走向策王,伸手将一封书信与一个锦盒递了过去,郑重说道:“策王不用过分言谢,因为这不仅仅是龙泽的私事,更是关乎天下的大事。书信与锦盒就是受首领之托带来的东西,首领希望你依书信提示尽早准备。”
接过书信,龙泽水律站在原地视若无人地撕开,盏茶时间不到,他将书信往上一抛,信纸无烟化成一片光亮,然后仿佛夏夜的萤火一般散去。
信是一种极为特殊的符信,产生于三古早期,经常被用来传递战争情报等。
符信一般水火不侵,被读取之前几乎无法毁掉,一旦读完则会自行消散。由于读时必须完全敞开自己的神魂,所以它不仅可以轻松识别收信人的神魂保证传递对象的正确,还可以在必要时以禁制炸裂偷读者的神魂致使其死亡保证传递内容的安全。
但是符信的读写都极其困难,若非极端必要的场合,绝对没人会去使用。
殿厅内鸦雀无声。尽管一直注视着策王的众人都不知道符信里说了什么,所有人的脸色却不约而同地寒冷起来。
龙泽水律吩咐乾象等人将殿厅的门窗全部关闭,之后望了伊川如鸢一眼。
伊川如鸢明白了他的意思,伸出右手,神念微动,掌心上方凭空浮现了一盏灯笼,材质非金非玉,灯高九寸,绽如青莲,三瓣灯心透过晶莹的灯壁隐约呈现。
卫迁神情为凛,望向了伊川如鸢,心想这盏灯竟然是伊川的镇国之宝青莲灯。莫说这等混沌之中生出的灵器,即便是炼化出来的神器在三古之后也不多见,远不是道家多年前失去的那把齐物剑可以比拟的。
门窗全部被关闭,天光黯淡了下来。片刻之后,青光乍现,那盏青莲灯无火自明,悬浮在殿厅的正中央,莲花状底座托着的三瓣灯心照亮了房间里的全部,所有事物纤毫毕现,却没有任何影子,分明只有一盏灯,光线却不是出自灯中,更像是来自四面八方的物体。
紧接着,一道沧桑的古老气息散向各处,回应着光线意欲破墙而出,碰到周遭的墙壁悄然折回,缭绕殿厅,令人无比安心。
一切就绪,龙泽水律这才接过锦盒端视,指尖沿着锦盒上的奇异线条游走数息,盒盖的中心处骤然亮起一点,接着那些复杂莫名的线条像是被侵蚀了一般也逐渐亮起来,然后亮光游向锦盒的四周,最后汇聚在盒盖之下。细微如落针的声音响了一声,刹那恢复安静,锦盒的盒盖像是被弹了起来,又像是从来没有动过。
盒盖被掀开,一卷古书躺在其中。龙泽水律目光微凝,伸手把书取了出来。古书既不是竹简,也不是丝帛,虽然看起来有些像昂贵的纸张,却又令人坚信绝对不是纸张,更像是一种特殊动物的兽皮卷制成,只不过不是羊皮卷这种廉价的皮纸而已。
古书封面上有四个奇怪的字体,形同小篆,却比小篆更繁复清晰。虽然殿厅里的人多半是学识渊博之辈,但是认识这种字体的人却不会超过三个,因为这种字体是现在已经近乎死文字的神文。
龙泽水律认识古卷,也认识古卷上的神文。制作古卷的材料早已绝迹,即便是在远古时代也极为稀有,毕竟它要比制作当年九天玄女授予轩辕黄帝的天书的材料还要珍贵许多,更何况因为这是传说中自太古之初流传下来的仅存的三卷古书之一。
龙泽水律楞在殿厅的中央,苍白的脸色上神情复杂至极,拿着那卷古书,整个人仿佛一座屹立于天地之间的大山,丝毫没有注意到卫迁已经坐了回去。
伊川如鸢第一次见到处事不惊的策王行为举止如此慌乱,心下虽然奇怪,却也没去打扰发问,等待得极为耐心。
一柱香的时间之后,龙泽水律合上古书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的问题,说道:“乾象,最近几个月天象可有什么异动?”
乾象见所有人都望向自己,微微皱眉,片刻之后认真答道:“三个月之后荧惑犯角,心宿附近有流火。因为前不久天星监传出来的一些消息,我专门对此推演过很久,所以确认没有什么纰漏。”
龙泽水律听到乾象的回答,不由悲从心起,眼神黯淡无光,迈着沉重的脚步坐回伊川如鸢身边,弯身剧烈地咳嗽起来。
见晴采走向前来,龙泽水律摇头阻止,艰难说道:“家父来信说,早在十年之前,我被龙泽古卷选为下任家主,所以为我取了一个策字,策王正是由此而来。然而就在刚才,我从古卷中知道了一件有些令人绝望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