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二章 国策
“依我看,你的母后当年究竟做过什么又为何而做,如今已不重要。”他听着,思考着,冷不丁将眸光投入我的眼中,道出了一个十分现实的看法,“关键在于,怎样的说法,才能让群臣无话可说。”
让群臣无话可说?
我陷入沉思。
“怎么都杵在外头啊?”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男声冷不防冒出头来。
我和黎烨皆循声侧首,见穆清弦正端着一只碗往我们这儿走来。他的身后还跟着柳自娫——可视线对上的一刹那,少女猛地就蹿到了穆清弦的身后。
不是吧?还真准备躲我十天?
我暗自好笑,抿了抿唇,喊道:“自娫,没事的,不用躲着我。”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从穆清弦的左边探出脑袋,可穆清弦却不知何故往左挪了挪,挡住了她的视线。少女只好朝右探头,岂料身前的人竟跟着往右斜了斜身子。
“你干吗呀?!”许是瞧出对方是在故意捣乱,柳自娫怒了,抬头冲着穆清弦就是一句没好气的质问。
“你不是说一定要躲着云姑娘吗?我在帮你。”穆清弦侧过脑袋,似是笑得狡黠。
“去你的!我都多久没见到云姐姐了,你给我闪开!”说着,柳自娫对准穆清弦的背脊,毫不客气地打了一拳。
“啊哟!”简直是在讨打的穆清弦下意识地端高了手里的碗,身子差不多避开了,嘴上却忙着喊疼,“当心药!药!”
“药你的头!”谁知柳自娫非但没收敛,反倒更来气了,“医了灵哥哥那么久都没医好,我看你这神医的名号可以拱手让人了!”语毕,她又作势要去袭击穆清弦。
“怎么没医好?这不最后一碗了吗?”穆清弦灵巧地躲避着柳自娫的拳头,可我怎么看怎么觉得——他这是乐在其中啊。
分明是招呼我和黎烨来着,结果却在我们面前打情骂俏起来了……这俩家伙,干脆给他们赐婚算了。
“之前他拼死要护的,就是这个女子吧?”我正暗暗地想着,黎烨冷不丁轻声发问。
“是啊……”我略作颔首,有些奇怪他为何会突然提及此事。
然而,黎烨听了我的话,只是看着他们淡淡一笑,便再无下文了。
后来,那对欢喜冤家好歹算是记起门外尚有人在,招呼我们一起进了屋,去探望辰灵。我看见榻上之人的气色较之昨日明显好转,还能捧着本书看得津津有味,心情总算是放松了不少。
“你国事繁忙,不必每日来看我。”喝下穆清弦送上的汤药,辰灵左手捏着古籍的一角,看着我认真道。
“再忙也不至于没时间来探病。”
“可是你的身子也才复元,应当多休息才是。”
“我又没什么……”思及这两天的确不太舒坦,我只好笑着将目光投向别处,含糊其辞地嘀咕着。
“你在看什么书?”正在此时,黎烨冷不防提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令众人的视线纷纷汇集到了辰灵的手上。
“《国策》。”辰灵看向黎烨,直言相告,见对方不徐不疾地靠近了,似欲翻阅自己手中的书页,辰灵干脆摊开封面给他看。
“……”黎烨不紧不慢地拿起了被摊放在被褥上的书本,看了看它,又忽然转过身来注视着我,脸上似笑非笑,“这好像应该是你看的书。”
“啊?”我一时有些摸不着头脑,盯着那本被他举起的书册瞅了片刻,才明白了他的意思。
《国策》,且不管它是不是我所知晓的著名史书——《战国策》,光听名字,也知道是与治理国家有关的书。如此一来,确实该是我研究的东西——可惜……
我不好意思地冲黎烨笑了笑:自己当真是个不称职的皇帝啊……
话又说回来,辰灵倒是看得进去?
脑中不由浮现起无数个类似的画面——那个一身淡雅的翩翩少年,手执书香,任红尘纷扰,心无旁骛,独遗世静好。
其实,他本就是个极能静下心来品读古籍的人,只是我没有想到,他这样一个与世无争、清静无为的男子,竟也会对治国之道感兴趣。
这么想着,我不由自主地注目于辰灵,而他,似乎正与转回身子面向他的黎烨对视着。
“你看这本书,会不会有所不妥?”毫无预兆地,黎烨对辰灵提出了第二个问题。
那口气,不像是出于担心或是关心,倒更接近于……是一种质问?
我不解于黎烨说这话出发点,亦不明白辰灵阅读《国策》究竟有何不妥。
“灵哥哥什么书都看的。”我尚未来得及将心中疑问说出口,一旁的柳自娫就冷不丁插了嘴。
“这叫‘博览群书’。”她身边的穆清弦立马接口道。
“就你会说四个字的成语。”许是觉得被人比了下去,柳自娫没好气地瞪了穆清弦一眼。
“成语言简意赅。”岂料遭人白眼的穆清弦非但没有收敛,反而继续笑嘻嘻地说着四字成语。
“你这么啰嗦的一个人,还言简意赅?”
“我怎么啰嗦了?”
“你不啰嗦?不啰嗦会一大清早跟我喋喋不休地说一大堆?”
“这不是你拉着我,跟我说你昨晚做的梦嘛!”
“那你听就可以了啊,你说什么说?”
“是你说你爹托梦给你你害怕,我才好心安慰……”穆清弦正滔滔不绝地反驳着,突然就被柳自娫捂住了嘴巴。
“闭嘴!”少女狠狠地剜了男子一眼。
这对欢天喜地的活宝……怎么能把黎烨的问题扯得那么远……
我哭笑不得地看着他俩你来我往几近忘我,然后下意识地扭头,去瞧另外两人的反应——只见黎烨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穆清弦,旋即侧过身子,将《国策》放回到辰灵的手中。
说起来,自娫为何不让穆公子往下说?是怕被人笑话,说她胆小?可是亲生父亲托梦,她这当女儿的怕什么?何况她平时一向艺高人胆大的……等等,托梦?自娫的爹,已经过世了?我记得在世的人,貌似是不能用“托梦”一词来……慢着……托梦……托梦?!
我反复咀嚼着这个词,嚼着嚼着竟生出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浮暄帝和先皇后——我这身子的生生父母,均已不在人世。那些大臣既然要借已故之人刁难于我,我何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同样借仙逝的皇后……还他们个措手不及?
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是不是可行,是不是能让群臣无话可说……
“云玦?”我正兀自想得出神,耳畔冷不防传来了什么人的呼唤。
“啊?”从思考中抽身,我抬头循声望去,见黎烨和辰灵都一动不动地瞅着我。
“黎……”刚想叫出前者的名字,我猛地一个激灵,想起在场的辰灵和柳自娫并不知晓黎烨正是已然“驾崩”的漓景帝。
于是,我慌忙打住,故作镇定换了个称呼:“李公子。”
话一出口,连我自己都觉得别扭——但别扭归别扭,我是万不能暴露了他的真实身份的。
“何事?”黎烨似乎也有一瞬间的愣怔,但他很快缓过神来,面色如常地反问。
“我有些事想同你商量,可否借一步说话?”两眼一眨不眨地瞅着他,我说得很是客气——客气得连我自个儿都觉得快要装不下去了。
“好。”他说着,似是微微一笑,随后抬脚就往外走。
“我先失陪了。”与他立马走人的做法不同,我分别向剩余的三人颔首致意,接着才举步离开了辰灵的房间。
“你要对我说什么?”与我一前一后出了屋子,黎烨站定在长廊中,转身凝视着我问。
“我刚才听自娫说到‘托梦’,突然就在想,是不是可以借着这两个字,去应对群臣联名上奏,欲治皇后扰乱皇族血脉之罪的事。”我仰视着他那双漂亮的丹凤眼,迫不及待地道出了心中所想。
“你是想……”他四下张望了一番,凑近了我的脸,“谎称你的父皇或是母后托梦给你?”他小声说着,生怕被旁人听去了我们的计划。
“对。”我笃定颔首,脑中思绪已千回百转,“我要把皇后所谓的‘罪’,变成‘功’。”
“……”他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眼中流露出少许疑惑,很快,他又像意识到什么似的,站直了身子,蓦然莞尔,“你知道吗?方才说那句话的时候,你的眼里,满是精光。”
“啊?”他突如其来的描述叫我不得不从沉思中抽离,我不明就里地瞅着他,等待着他的解释说明。
“从你的眼中,我看到了为王者的自信与睿智。”黎烨微扬着唇角,缓缓抬起头来,目视远方,“云玦,”很快,他再度注目于我,眸中同时透出柔光与坚毅,“假以时日,你会成为一代明君。”
“啊?”然而,他的夸赞和预言给我带来的第一反应,不是欢喜雀跃,而是一头雾水——我愈发不理解他何以突发此言,故而微张着嘴,盯着他看。
瞧了半天,我只看到他慢慢遣散了那淡淡的笑意。我开始回味他所说的话,可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我?一代明君?呃,没这本事……
颇有自知之明的我如此思忖着,只得干笑着回归主题:“呵呵……我还得回去好好深思熟虑一番,看看怎么把这件事办得滴水不漏。那……我先告辞了。”
“好……”他略作颔首,“若是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尽管来找我。”
“嗯,谢谢。”我习惯性地向他道谢,却见他忽而垂眸浅笑。
“你对我……总是这般客套……”不知何故,他的语气里似乎透着一丝落寞。
“……”看着他的模样,听着他的话语,我一下子记起了眼前人曾经表明的心迹,顿时沉默下来。
“去吧。”这时,他却抬起头,隐去了所有的神情,恢复如常。
我抿唇笑了一笑,低眉不语,继而转身离去。
只身回到寝宫,我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地望着阴沉沉的天空。我想专心考虑先皇后一事,可思维才切入正题,黎烨那柔和中带着犀利的眼神就朴名其妙地蹦出来捣乱。
我问自己,以前从未想过要接受他,是因为我认定自己从头到尾同他都是两个世界的人,我是要回到现代的,不应该在异世留下任何牵绊——可今时不同往日,既然注定回不去了,那我必定是要和普通人一样,在这里正常生活下去的。难道我要一辈子不嫁人,孤独终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