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三章 君臣之礼
岂料他才离开不满一盏茶的工夫,本朝最为年长的大神官又忽然请求面圣。
徐离仁——那个掌管五礼事宜的白发老人,平日里因其官位的特殊性而不常出现在朝堂之上,是以,除了登基大典那会儿,我与他见面的次数可谓屈指可数——而最近并无祭祀、庆典之类的安排,他今日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正这么想着,徐离仁已然不紧不慢地入了御书房,一如既往地向我恭敬行礼——与平时不同的是,他一路走来之际,似乎左右打量了片刻。
我心下不理解他在看些什么,面上还是一如常态地完成了君臣之礼——直至老人接下来的一句问话,大出我的所料。
“臣请问皇上……嘶……程公子不在?”徐离仁微躬着身子,听他的口气,好像颇感意外。
“程公子为何会在这里?”我不假思索地反问,但话一出口似乎又一下子明白了对方缘何生出此言,“哦,上回他只是碰巧在此,徐离爱芹若是要寻他,理当前往心远阁才是。”
“微臣……不是来寻程公子的。”老人眉心一动。
“那你……”意识到措辞不够恰当,我忙不迭改口,“那爱芹提他作何?”
“皇上……”老人迟疑了一小会儿,已面露难色,“恕微臣斗胆,皇上可打算……将程公子纳入后宫?”
如果这一刻我口中有货,一定会喷个盆满锅满。
我怎么就没看出来?!这人跟穆清弦居然是一个路数的!
“……”我情不自禁地伸出一只手,意图抚平抽搐的嘴角,“徐离爱芹……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臣……臣听闻……”他微瞪大了眼,口中嗫嚅着。
“啊呀你不要听那些人胡说八道!”气急之下我脱口就是一句不满之言,心想八成又是某些谣言在作祟,“朕……朕与程公子确实关系甚笃,但不是你们所想象的那样。”平复了朴名躁动的情绪,我定了定神,皱着眉头出言澄清。
“这么说,皇上无意将其纳入后宫?”
话音落下,我的心仿佛倏地停跳了一拍,继而又突突地跳个不停。
半晌,我干瞪着眼,竟说不出一个字来。
“倘若如此,微臣斗胆,恳请皇上速速选出一位皇夫来。”孰料尚未待我缓过劲来,徐离仁又爆出了一句叫我目瞪口呆的话语。
而更令人咋舌的还在后头——他前脚说完,后脚就有太监抱着一大堆卷轴快步走来。
“皇上,这些是微臣为皇上精心挑选的皇夫候选人,皆是仪表堂堂、德才兼备之人,还请皇上过目。”
我去!他竟是有备而来!
“皇上,您看这位。”徐离仁径自滔滔不绝,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瞠目结舌的表情,他甚至自顾自地打开一枚卷轴,将一个风流倜傥的男子的画像展现在我的眼前,“他乃户部尚书家的长子,十岁时便能文能武,如今已是……”
“停!”我总算回过神来,毅然伸出手掌,一口将其打断。
“皇上?”徐离仁迷惑不解地瞅着我。
“呵……”我努力调节着略有僵硬的面部肌肉,冲他干笑一声,“徐离爱芹不是大神官吗?难不成朕的婚事……也在神官的管辖范围之内?”
“微臣不敢。”忙不迭把卷轴合拢并放回那太监的怀中,徐离仁又“扑通”一声给我跪了下来,“只是此乃微臣职责所在……如今我朝皇室已仅存皇上一脉……”他艰难又郑重地说着,言语间颇有痛心疾首的意味,“还望皇上能尽快充盈后宫,为我南浮皇族开枝散叶!”
当我是生育工具啊喂!不对,你不是说“不敢”吗?怎么又变成“职责所在”?再等等!什么叫……仅存一脉?
“你方才说,我朝皇室,只留下朕一脉单传?”扑捉到对方话语中的这一信息,我不确定地反问,“那些个……那些个什么皇叔皇姑的……没有吗?”
“回皇上……”老人依旧跪地不起,声音毫无预兆地开始打颤,“先皇这一代,皇族血脉本就不裕……加上阳帝驾崩时发生了夺嫡之乱,后来偏偏又……”
“偏偏又什么?”见老人欲言又止,我急急追问。
“那年四王爷谋反,除了他自己的儿女,其余为数不多的皇室中人,已被其一并杀害。”将往事娓娓道来,老者说得万分沉痛,“而一个月前……假公主又把四王爷府的所有人,赶尽杀绝。”
我听着听着,早已心头揪紧。
按他所言,岂非整个甫家……就只剩我一人?
至此,我全然理解了老人的心情。
可是这种事,也不能赶鸭子上架呀。
作为一个骨子里来自现代、表面上又是一代帝王的女子,我当真无法如此仓促而草率地决定自己的终身大事。
“徐离爱芹,朕理解你心中焦急,只是……朕是南浮的女帝,朕的婚姻既关系到朕个人的幸福,更关乎整个朝廷的动向……”在心里打定了主意,我试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必须慎之又慎。”
“皇上所言极是!”话音刚落,老人立马表示赞同——我闻言,心下不由一松,却不料他下一刻又卷土重来,“是以,老臣已然为皇上作了周详的考量,此番选出的,皆是能为皇上为南浮倾尽一生的俊才!”
你咋知道他们就是呢?!
感觉到对方有些说不通,我险些又想伸手扶额——但看着跟前的古稀老人虔诚跪拜,语气里又听不出一丝虚伪做作,我还是勉为其难地压下了心头的郁闷。
罢,代沟什么的,毕竟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填平的。
思及此,我无力地叹了口气,行起了缓兵之计:“徐离爱芹的意思朕明白了。这样吧,爱芹把画像都留下,朕有时间……会慎重考虑的。”
“皇上圣明!”老人郑重其事地对我磕了个头,又叫我顿感不适。
“徐离爱芹快快请起吧。”于是,我赶紧让他起来说话。
“谢、谢皇上。”徐离仁颤巍巍地站起身来,看得我直想叫人去扶他一把,“那老臣,就先将这些画像呈上了。”
我点点头,皮笑肉不笑。
“启禀皇上,程公子求见。”就在徐离仁身后的太监抱着画卷走近之际,殿外传来了这样的通报。
这一天真是热闹。
尤其是当同样听闻通报的徐离仁突然变成一副很识趣的样子说要告退的时候,我实在是忍不住想要再抽一抽嘴角。
于是,我望着不远处相对而行的一老一少互相行礼,很诚实地撇了撇嘴,然后伸出一只手将之抚平。
辰灵踏着稳健的步伐走来,我身旁的出秀则在无需关照的情况下就悄然离去了。
在我的书桌前站定,辰灵见宫人们皆识相地退下了,干脆也不急着向我施礼——待无关人员都走干净了,他的视线已于摆在我面前的那堆卷轴上停留了不止数秒。
“这些是什么?”目光转移到我的脸上,他直接询问。
“相亲对象。”我眯着眼,歪嘴答道,“的画像。”
他闻言一愣,随即嗫嚅道:“你……朴非……”
“是的,我被逼婚了。”鉴于眼下没有外人在场,我伸出一条胳膊,把手肘搁在桌面上,撑起自个儿的脑袋,一双眼瞅着那坨白花花的画卷。
等了半天没等到对方的反应,我不由微微敛起不正经的神色,抬眼向他看去——映入眼帘的是,是他垂眸不语的动作与若有所思的神情。
我放下手,开始认真思考该如何应对。
推说自己还年轻?都快十九了,在古代真心不算小吧?要不……就说没一个看得上的?不行,刚才那个,看画像的确是一表人才,我这眼界要是太高,也只会适得其反,何况那老爷爷恐怕会找来更多的候选人……等等!我忘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我慢慢直起身子来。
三年后,我来接你。
脑中突然蹦出了无争临别前的诺言,令我不由自主地皱起了眉头。
是啊,我不能答应……这么大的一个隐患尚在,我怎么能答应呢?
“辰灵……”我怔怔地看着那些卷轴,冷不丁开口,“跟我一起想想办法吧……选皇夫这件事,我现在不能答应。”
“你可以推说自己尚且年轻,想多花些心思在国事上。”辰灵的一席话吸引了我的注目——他正抬着头,一本正经地注视着我,“不过我觉得这点,你应该已经想到了。”
“对……”面对他的猜测,我毫不谦虚地点头承认,“但是这法子怕是行不通,因为眼下的问题没那么简单。”见他静静地聆听着,似是早已预料到对话的走向,我决定将来龙去脉逐一道来,“我今天才从大神官的口中得知,目前整个甫家只剩下我一人,而皇族血脉恰恰会被人们视为一个国家的根基……若是群臣以此为由逼我册立皇夫,我怕我是无从反驳的。另一方面……”回忆起无争临行时的一颦一笑,心头不由掠过几丝惆怅,“其实前些天,北国的皇帝……良无争来过,临走前,他留下一句话,说三年后来接我。”
语毕,我故意停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盯着辰灵的脸——他正微微皱起眉头,同样目不转睛地回望着我。
“我是一国之君,是浮国皇族仅存的血脉,他若是把我从南浮接到北梁,那这个位子谁来坐?”见他良久不语,眸中却有千回百转,我想,他定是已从中分析出了一二,“换言之,两个国家需要两位帝王,而一帝一后……只会统治一个国家。”
“你的意思是……”
“我觉得他会吞并南浮,他有这个野心,也有这个实力。”
一语毕,无人再言。
多日来压在心底的隐隐不安,终是被理清了,然后被摆上了台面。
“……”沉默了好一会儿,我才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整个身子不徐不疾地靠上了椅背,“到时候,他要是看到我后宫里有人……且不谈我会如何,那些无辜的男子,我真不敢保证他们会有怎样的下场。”言罢,我自嘲地笑了笑。
“他会杀了他们?”辰灵问。
“杀了大概还算痛快的……”虽然我知道这样的推测尚无直接证据,但一想起被秘密制成人彘的淑妃,想起那个险些腹死胎中的婴孩,想起无争眼中那熊熊燃烧的恨意,想起那一夜他一反常态的疯狂……这句话就情不自禁地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