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获益不少
日子,看似又趋于平静。
在穆清弦和柳自娫的悉心照料下,辰灵的气色一点一点地好了起来,我去探望他的时候,还能看见他按耐不住寂寞开始阅览古籍的样子,且能听见他因心中挂念而忍不住问我前朝动向的话语。我自然不想拿这些纷纷扰扰去烦他,因此我总是避重就轻,叮嘱他好生休养——相对地,我去请教黎烨的次数变多了,倒也从中获益不少。
我深知,即使表面上再如何风平浪静,本质上终究都是暗潮涌动的。
每一天,我都不可避免地要与文武百官斗智斗勇,早朝后,则必须面对倚叠如山的奏本——我甚至开始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这样的节奏,一日不办,浑身发痒。
习惯真可怕。
在忙碌而又紧张的摸索中,腊月如期而至。天气自然是越发寒冷了,宫里那些高高低低的树木已然掉光了叶子,只剩些诸如松柏等四季常青的植物,使得整座皇宫看上去少了许多绿意。不过,这儿灰蒙蒙的一块,那儿白茫茫的一片,倒也看起来别有一番情趣。
是日,我正坐在烧着暖炉的御书房里,埋头和一堆白纸黑字作斗争。不知不觉,手脚冰冷,我恍然回过神来,搁下毛笔,来回搓起手来。
“皇上,奴婢去给您取个暖手炉来吧。”一旁静静侍候着的出秀颇会察言观色,见我表现出一副怕冷的模样,她凑近了,欠着身子这般提议。
“朕还要批阅奏折,腾不出手来。”我揉搓着两只手掌,朝着案上的奏本扬了扬下巴。
“那……”一个字紧随其后脱口而出,说话人却又冷不丁戛然而止。
“什么?”我将询问的目光投入她的眸中,示意她把话说完。
“奴婢……不敢说……”女子的双手交叠在一起,恭顺地安放在下腹处,她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低下头去。
“但说无妨,朕不会怪罪于你。”我觉得以她的性子,应当也不会说出什么大不敬的话来,故而如此承诺。
“……”出秀抬眼看了看我,似是陷入犹豫,“回皇上……”迟疑过后,她最终还是鼓起勇气开了口,“奴婢是想说,皇上要不要取个暖手炉,将其置于衣物之中,人暖和了……手,自然也就不冷了。”
原来她想说的是这个。
倏尔哑然失笑,我不禁想起了远在另一个时空的母亲。
每当冬季,我坐在屏幕前打字打得双手冰凉,她也会在一旁嗔怪我不肯用这法子。
揣着个热水袋烦也烦死了,搞得像个孕妇一样——我总是这么拒绝,甚至推开母亲已然递到我跟前的热水袋。
比起这种在我看来又麻烦又落后的方法,我自然更愿意开暖气来取暖——或者,干脆冻着。
可现如今,再也不会有那样温暖的东西送到我的怀中了。
思及此,我黯然垂眸,嘴角漾着笑意,心里却泛着酸涩。
“皇上……”大抵是看出了我突然来袭的情绪,出秀疑惑不解地轻唤道。
我抬眼眨了眨眼,隐去眸中湿意,对她莞尔一笑:“朕出去走走。”
我随即站起身来,绕开椅子走向偏房,打算去取件厚实的披风来。
“皇上!”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出秀一时摸不着头脑,但她很快缓过神来,快步跟了上来。
“不必了。朕一个人出去走走。”我侧首关照了一句,这才止住了女子的脚步。
“是……”
听闻身后传来的应承,我面朝前方脚底生风。来到偏殿内,我执起被自己安放在软榻上的披风,随后伸手拢了拢前襟,就三步并作两步地走出了大殿。
行至殿外,一阵寒意登时从四面八方而来。我将披风拉紧一些,又忍不住呵出气来暖手。细小的水珠在空气中凝结成肉眼可见的白色雾气,形成了冬日里一道独特的风景线。
抬头仰望天空,见到的是无边无垠的阴霾。我开始思念记忆里那个遥远时空的蔚蓝天空,它总是能在寒冷的岁月中带给我丝丝暖意,让我的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而今,时过境迁,我不得不学会在这阴冷的天气中,找到新的可供依靠的温暖。
正这么想着,脸颊突然感觉到了几点冰凉。我回首望向身后的宫殿,果不其然目睹了深色背景下飘扬而落的细点。我扭头伸出一只手来,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看见玲珑剔透的雪花落于掌心,很快融化成水。
下雪了。
我心中默念,想起身在北梁之时,自己不是没有碰上过雪天。应该说,北方的雪来得更早,更多些,叫人反而习以为常了。现在置身于南浮,头一回见到白雪,我倒是忽然生出分情致,于茫茫天际下静听落雪。
是以,我又伸出了另一只手,缓缓举至胸前,接下这些落手无声的小精灵。
我真正的故乡,是否也已迎来了这一年的初雪?
明知永远也得不到答案,我还是忍不住怀念起那个世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
直到上空忽然笼罩了一层阴影,我才从缅怀中抽身,放下双臂,转过身子一探究竟。
“皇上,”视野中,出秀正举着把油纸伞,伸长了手臂,脸上写着含蓄的关切,“雪凉。”
我不着痕迹地牵了牵嘴角,转而继续仰视苍穹,嘴里轻声道:“把伞拿开吧。”
“皇上……”
“拿开吧。”
“是。”皇命不可违,出秀只得收起了伞,然后一言不发地站在我的背后。
我轻轻呼出一口气,同样一声不吭地立于原处,欲令被搅动起来的情绪归于沉寂。正在此时,余光似乎瞥见了一个移动中的人影,我下意识地转移目光——映入眼帘的,是须发皆白的徐离仁。
老人渐行渐近,不久便站定在我的跟前,恭敬地朝我行礼:“老臣参见皇上,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我不动声色地应着,心中猝然想起了十几日前在心远阁目睹的情景,“徐离爱芹有事?”
“回皇上,”老人抬起头来,白胡子一抖一抖的,“腊月已至,皇上的生辰就要到了。老臣今日,特来向皇上请示。”
“请示?请示什么?”心生疑惑的我不由脱口而出——可话刚出口,我便后悔了。
“请……”徐离仁闻言亦是一愣,忍不住木讷地眨了眨眼,“臣想向皇上请示……皇上,打算如何操办生辰大礼?”
果然……
对方道出的解释与我的推测相符,我微微皱了皱眉,答曰:“老规矩,一切从简吧。不过是个生辰而已,无需铺张浪费。”
“这……”本以为徐离仁会和上回一样赞我懂得勤俭持国,岂料事实却出人所料,“皇上,老臣以为,此乃皇上认祖归宗、继承大统后的第一个寿辰,若是办得太过简单,是不是……”
他并未往下说,我却很快领会了他的意思,是以,我当即选择了个折中的法子,对他说:“这样吧,爱芹看着办就好。想来你是可以做到,既不失体面,又不胡乱挥霍的。至于其他,朕没有特别的要求。”
“老臣遵旨。”许是见我兴致缺缺,对此事并无太多想法,徐离仁得了个办事的大致方向,便不再执着,非得问出个所以然了。
可是他不明白,这又不是我真正的生日,周围所谓替我庆祝的人,也不是我真正的亲朋好友——相反的,皇帝的寿宴,来的不都是文武百官么?那群披着各色兽皮的狐狸,指不定会给我整出点什么幺蛾子呢!我必须得忙着应付他们,这叫我如何提得起劲来?
“哦,对了,”不过,我倒是冷不防想起一件事来,“朕的生辰,是几时来着?”我注视着徐离仁,真心诚意地发问。
“皇……皇上不知道?”话音刚落,徐离仁就瞪大了眼瞅着我,似乎相当意外。
“朕自出生以来就流落民间,师甫好像也没告诉过朕。朕何以知晓?”我煞有其事地反问,与此同时,我看到徐离仁脸上的诧异之色已然被悲悯、愧疚的神情所取代。
“老臣失言了。”他一脸痛色地低下脑袋,双手作揖,高举过头,“老臣竟然忘记了……请皇上恕罪。”
“不碍事。朕不怪你。”我面色如常道,“那么,朕的生辰究竟是哪一天?”
“回皇上,皇上的生辰是腊月二十六。”他慢慢放下两只手,直起腰来。
“十二月二十六?”我用疑问的口吻重复了他的话,“那不是跟除夕很接近吗?”
“回皇上,正是如此。”他一板一眼地回答。
“那还不如跟新年一起过。”我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心下清楚,无论是一国之君的寿辰还是一个国家的迎新大典,都逃不过君臣之间摆排场、装样子的过程,故而我一心只想着:少走一个形式是一个,少看那群狐狸一眼是一眼。
“这……”徐离仁闻言,旋即面露难色。
“朕说笑的。”幸好我及时恢复正经,知道自己的提议是不可能实现的——至少,眼前的这位大神官是不会赞成的,“爱芹还有事吗?”见他无言以对,我好意缓解起他的尴尬。
“回皇上,老臣无事了。”他不徐不疾地将头抬起,又垂首作揖。
“唔……”我轻轻应了一声,下意识地点点头,示意他可以离开了。
“老臣告退。”既然嘴上已言明无事再报,徐离仁就没了继续逗留的理由,这便行了礼,慢步退下了。
待他别过身去渐行渐远,我才注意到雪已越下越大。院子里很快就只剩下我和出秀二人,我望着徐离仁远去的背影,不由陷入沉思。
他这一来,倒是给我提了个醒。
腊月飞雪,一岁将除。这个新年,我是毫无疑问地要坐镇于南浮宫中的,那么心远阁里来自东漓的四人呢?
辰灵自然是同我一块儿过的,毕竟他已同程家断绝了关系;黎烨虽自我登基之日便留在我这儿,但这大过年的,我也吃不准他是否会回到东漓,偷偷地去陪他的宝贝妹子;穆清弦其人虽不喜束缚,常年云游四海,但他终究是漓国名门——穆氏之后,像穆家这样的大家族,指不定有除夕夜举家团圆的规矩,任他穆清弦恐怕也无法违抗;相较之下,柳自娫虽非生于达官贵人之家,但她同家里人的关系应该是几人之中最为亲密的了,让她背井离乡留在南浮,不回去陪家人过年,这说得过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