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九章 恩准
罪臣?
我微眯了眯眼。
“平身。”安然倚靠于椅背,我不动声色地注视着他匍匐不起的身姿。
“谢皇上。”他瓮声瓮气地说着,只是徐徐直起身子,整个人依旧跪在那里。
“朕不是让你平身么?”我明知故问。
“臣乃戴罪之身,没有资格起身回话。”他面沉如水。
“那就跪着吧。”我并不纠结,扬眉淡然作答。
“是。”他直挺挺地跪着,忽而眸光一转,落到了我的眼中。
四目相对间,两人均陷入沉默。
然而,我并不愿把时间浪费在这种朴须有的尴尬和对峙之中。
“何事求见?”是以,我率先开口,打破了现场的寂静。
“启禀皇上,臣欲将律令、刑狱、计籍与图籍保管的相关事宜交由左相,望皇上恩准。”说罢,他毫不迟疑地俯下身去,叩请皇命。
“为什么?”我继续装傻充愣,为的是探知对方的心理,以证实自身的猜测。
“臣思及皇上所言‘代沟’之说,觉得甚有道理。”温故离面色如常地说着,叫人难辨真假,“皇上与左相年纪相仿,想来他定能更好地辅佐皇上。”
他的虚与委蛇和避重就轻早在我的预料之内,我猜到他不会轻易吐出真实的想法,但并未想过他会以当初的“代沟”一说作为幌子。
“如此说来,温相是打算将本属于自己的职权交托与程相了?”我索性略略挑眉,穷追猛打道。
“……”他一言不发地瞅了我一会儿,不紧不慢地俯下身去,“若是皇上圣意,臣自当遵从。”
看来还是不愿意啊……
“朕知道了。”我不着痕迹地翘了翘嘴角,也不急于求成,“既然温相已有此意,那便回去拟一份奏章上呈与朕吧,朕会看着办的。”
“谢皇上。”他依旧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似乎没有起身的意思。
期望已久的夺权突然之间就成功了一半,甚至来得这么轻而易举,我一时间竟生出几分怅然与失落来。
我若有所思地望着匍匐在地的男子,脑中不由自主地回响起辰灵的话。
“抬起头来。”我说。
温故离听罢,随即直起身子看着我。
视线交织,我开始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双眼。
然而,诡异的注目持续了许久,我都没能从他的眼中目睹想看到或是不想看到的情愫。
朴非,这就是所谓的“干净”?
我忍住了瘪嘴的欲望,启唇故作寒暄道:“朕听闻……你与朕的父皇,曾是同窗挚友?”
男子闻言明显一愣,待到回过神后,他难得地顾盼左右,目光游移道:“回皇上,臣年少时承蒙阳帝厚爱,当过先帝的伴读。”
这说法,似乎表明他与暄帝并不亲近——但是,也有可能是身为臣子的自谦之词,或者……他只是一如既往地对我有所保留。
想到这里,我老神在在地开口:“然后呢?”
他眉心微动,继而答曰:“臣自是尽心侍奉。”
“再然后呢?”我锲而不舍的提问惹得他不得不再度凝眸于我。
“……”他一声不吭地注视着我,不知所思何事。
“朕不过是想知道你与先皇关系如何,你只需如实相告即可。”我顿了顿,上下打量着对方的脸庞,“这很难吗?”
他的眼帘徐徐下垂,眸中似有昙花一现的落寞。
恰恰是这一几乎微不可见的动作,在我的心头倏地一撞。
“朕刚出世那会儿,恰逢夺嫡之乱,听说是你……拼死带人,救了父皇和母后的命?”我定下心神,一脸平和地说着,意图缓和现场的气氛。
“是……”他低声回答,并未抬眼看我。
“为什么?”我紧接着道,“是因为你视父皇为君主故而效忠,还是因为……你想为友人两肋插刀?”
他抬起头来,双眉微锁。
“如果是后者,饶他多年后再如何昏庸无道……你怎么就能痛下狠手……‘大义灭亲’?”
他仰视着我,依旧抿唇不语。
“朕现在是以亡者遗孤的身份问你原因。”我同样毫不避讳地直视他的眼眸,情不自禁地拧起了双眉,“说一句真心话,于你而言就这么困难吗?”
诚然,我好不容易说服了自己,听从了建议,放下了身段,主动向他抛出了橄榄枝,给他一个表明心迹的机会,可他却仍旧不愿坦诚相待,这叫我如何不心生郁结?
“臣……有负先帝与先皇后,无话可说。”说罢,他身子前倾,这就又给我磕了个头。
又来了……又来了!
我气结。
真想把辰灵叫出来,让他亲眼看一看这家伙油盐不进的样子!
“……”望着男子任君处置的模样,我简直想要龇牙咧嘴,狠狠地训他一顿,“温故离,朕的耐心是有限的,别敬酒不喝喝罚酒!”
他默不作声地保持着叩拜的姿势,似乎不为所动。
“你就算不替自个儿考虑,也该为出秀想想吧?”见他这般冥顽不灵,我越发气不打一处来,“如此一再挑战朕的耐性,你就不怕朕要了你的脑袋,再把你女儿送去,让你们一家三口在阴曹地府团聚?!”
话音刚落,我就为自己气急之下的口无遮拦而感到后悔了。
“皇上不会这么做。”令人始料未及的是,这一脱口而出的威胁反倒叫温故离有了反应——他的脑门离开了地面,嘴上不慌不忙地说道。
“你怎么知道朕不会?”他笃定的口吻瞬间抹杀了我心里的悔意,我瞪大了眼,毫不客气地反问。
“因为皇上至今仍留着那假公主的性命。”他沉着应答。
“……”我一时语塞,只能冲着他干瞪眼。
我去……难道被他看穿了我下不了这个毒手?
“更何况,出秀只会是皇上的侍女,不会是丞相府的千金。”就在我腹诽其老奸巨猾之际,他竟然意外仰头看来,道出了一句补充说明。
“什么意思?”突如其来的话语令我不由微愣。
“臣已将其逐出温家。”他面无表情道。
“啊?!”听闻此言,我的背脊一下子脱离了身后的靠背。
逐出?这……认都没认呢,已经“逐出”了?!
他语出惊人,我一头雾水。
“你们……”我努力缓了缓劲儿,“你们还没相认呢,怎么就逐出家门了?”
“托皇上的福,臣在有生之年,已了却了心中遗憾……”他仰视着我,神色平静,“不过,而今她与臣已无任何瓜葛,望皇上明鉴。”语毕,他拱手又是一拜。
“为什么?”此时此刻,好奇与不解胜过了一切,我当即询问理由。
“……”他又沉默是金了。
“你嫌弃她?”我皱眉,故作不满。
“不是。”他倏地抬起脑袋,斩钉截铁地否认。
“那就是怕连累她?”见他急急否定,我恍然大悟。
“……”他定格的视线蓦然转移了目标。
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我已经找到他的软肋了。
“你倒是挺矛盾的啊。”思及此,我不屑地扬了扬眉,“方才还说朕不会迁怒无辜,这会儿,又担心朕株连九族了啊。”
朴非,这就是传说中的“关心则乱”?
他不接话。
“呵……”我兀自皮笑肉不笑,转悠着眼珠子,不准备放过一逞口舌之快的良机,“也不知出秀前世得罪了哪路大神,今生摊上你这么个朴名其妙的爹。”
他不吭声,默默承受着我的揶揄。
“朕今个儿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吧。”戏谑完了,我忽而炯炯有神地注目于他,一瞬间恢复正经,“当年事情的真相以及你一路走来的真实想法,朕是一定要听你亲口一言的。”我看着他神情凛然地直起身子,对上我逼视的目光,“你别妄想,每次都可以安然避开。”
一语毕,一室寂。
饶我已然下达了最后通牒,温故离却仍是三缄其口。
我不明白他缘何如此固执地选择守口如瓶:此等事宜,有冤伸冤,没理认罪——非此即彼,有必要这么僵持不下吗?
可惜,我是非分明的论调始终没能得到他的认可——素来不喜拖泥带水的他,此刻竟粘腻得叫人分外恼火。
“成,你爱跪着,朕就陪你耗着。”最终,我斜睨着他,不甘示弱地放出狠话,正式打响了一君一臣一跪一坐的“拉锯战”。
期间,辰灵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在温故离看不见的地方冲我使眼色,我偏过头去,视若无睹;朝中大臣因政务请求觐见,进屋后眼珠子不时瞟向跪地不起的一国之相,几次三番欲张嘴说些什么,全被我若无其事地打岔扼杀;宫女们于酉时奉上晚膳,路过之际偷瞄着被皇帝罚跪了几个时辰的右相,无一人胆敢询问要不要给口水喝——更别提什么赐膳了。
都整整一个下午了,他倒是够强硬的。
我望着他宛如屹立不倒的模样,心下难免有些佩服,但更多的,还是不解。
如果不是碍于彼此的身份,我简直想冲上前去使劲晃他的身子:开口说句实话会死啊?!
压下心中萌生的念头,我郁郁不得解地将手里的筷子伸向了面前的一盘红烧黄鱼。
我去!又没放料酒……
自从上次的醉酒禁酒事件过后,我就对酒味和腥味都变得相当敏感——这不,鱼肉一入口,我就尝出了御厨犯下的错误。
我随即放下筷子喊来宫人,问她上次都已经把话说得那么清楚了,到底是哪个厨子还这么搞不清状况。
许是我的语气有些严厉,被问话的宫女诚惶诚恐,第一反应就是跪倒在地不住求饶,最后在我哭笑不得的制止下,她如履薄冰地表示这就替我去换。
眼见女子瑟瑟发抖惊慌失措,再看不远处纹丝不动屈膝而跪的男子,我忽然觉得,自己落在旁人眼里,岂非成了个不通情理的魔君,终日只以折腾属下为乐?
我颇为不悦地皱起眉头,凉凉地瞥了那温狐狸一眼。考虑到他就这样跪在我的眼前,我若是吃鱼,也指不定会因为一不留神瞧见他而被鱼刺哽了喉咙——那还不如不吃。
是以,我吩咐宫女把鱼撤走,关照御膳房下次上条能吃的,然后继续在某人面前故作优雅地用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