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六章 煎熬
她微瞪大了眼注视着我,发红的眼眶里倏尔掉出一行清泪,脱离床铺的上身旋即被强烈的痛感拽了回去。
“孩子不可以没有母亲,你不要放弃,不要放弃!”女子大幅度的动作亦拉回了我的神志,我牢牢地握住她的一只手,始终狠不下心来作出那个残忍的决定,“再用点力!再用点力好不好!既然腿已经能看见了,身子和脑袋很快就会出来的!你加把劲,加把劲啊!”
至此,又一轮的煎熬无情上演。
宫女按照我的吩咐请来了新的太医,但他们轮番把脉后皆是摇头表示无能为力。仅存的希望破灭,我也只能紧紧地握着甫芹寻的手,祈祷上苍能保佑他们母子平安脱险,祈求良梓栖在天之灵能赋予妻儿活下去的力量。
终于,在夜最深的那一刻,屋子里突然响起了新生儿的啼哭。
伴随着产婆们惊喜万分的雀跃声,我抓着甫芹寻的手颓然一松,如释重负地跌坐在地上,以为最危险的时刻总算是过去了。
虽是她历经生死,我却也像去鬼门关晃了一圈似的,累得满头大汗、精疲力竭。
“皇上,是个漂亮的男娃儿!”那边厢,手脚麻利的产婆已然对婴儿作了一些最基本的处理,迫不及待地向我报喜。
我微喘着气儿缓过劲来,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产婆,看着她将裹在蜡烛包里,笑容可掬地抱到了我的面前。
视野里,很快出现了一张皱成一团的小脸。他好像也因方才经历的凶险而很是疲惫,闭紧了双眼一脸不悦地窝在襁褓里,全然不理会外界对他的关注抑或评价。
我手足无措地接过产婆手里的孩子,因为没有抱新生儿的经验,我总觉得两只手怎么摆都是别扭。
“哇——哇哇……”果不其然,许是觉着被抱得不舒服的小家伙这就啼哭几下,算是对我这个新手表达不满。
“哦哦……哦哦……”压根也没哄过孩子的我也只好学着记忆中长辈们的模样,尴尬地晃动着手臂,嘴上还不住地哄着。
小家伙倒也给面子,我小心翼翼地晃了一会儿,他就不哭了——咂巴了两下小嘴,他继续呼呼大睡。
我见状,情不自禁地勾起了唇角。
我想,这是自昨日遇刺以来,我第一次发自肺腑地笑。
瞧我,怎么越俎代庖,把小家伙的亲娘给晾在了一边?
猛然想起这一茬,我赶紧倚着床沿站起身来,轻手轻脚地把孩子放在了甫芹寻的枕边。
“是个儿子,长得很可爱。”我柔声说着,嘴角噙着敛不住的笑意。
女子并没有接话,只缘她早已因生产而耗尽了气力——她只是静静地侧过那张惨白的脸,露出满足的微笑,一言不发地端详着自己拼命诞下的骨血。
我从没有见过她如此平静而安详的笑颜。
尽管面无血色,双唇发白,脸上,脖子上,甚至是额前的发梢,皆已被汗水浸湿,但此情此景下的她,竟是美得无以复加。
然而令人措手不及的是,我还没来得及好好欣赏这静好的画面,耳边就猝然传来了一声惊呼。
“啊——皇上!皇上不好了!”产婆突如其来的惊叫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我蹙眉注目而去,目睹的是她瞪大了眼盯着甫芹寻下身的景象,“血……血……产妇大出血了!”
我闻言蓦地傻了眼,不过,我很快缓过劲来,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床尾,顺着产婆的目光定睛一看。
血,整滩的血,染红了浅色的床单,触目惊心。
刹那间,我双目圆睁,只觉周身战栗。
在古代,产妇大出血几乎就意味着一个字。
死。
不……
“太医……太医!快想办法!”我猛地一转身,锐利的视线扫过立于后方的一干人等,却见他们个个面露难色、踌躇不前,“朕叫你们替她止血!你们还傻站在那儿做什么!?”
“皇上恕罪!”一行人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脑门触地,匍匐不起。
“恕什么罪!朕不要恕罪!都给朕起来,赶紧救人!”我一个箭步上前,不计形象地冲他们吼叫着。
“皇上!”话音刚落,其中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太医忍不住面色沉痛地抬起头来,“产妇大量出血……便已是无力回天了。”
语毕,他悲痛地低下头去。而我,咬紧了唇不愿接受。
“是仇太医吧……”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女子有气无力的声音,“芹寻记得你……”我闻声回首,恰逢女子抬眼注目而来,“皇上,让仇太医带着他们……都下去吧……”
她目不斜视地望着我,竟让我觉得自己顷刻间读懂了她的眼神。
“下去……下去配药!”我一狠心一咬牙,下令遂了甫芹寻的愿。
“是!”众人如蒙大赦,连忙起身,逃也似的离开了这间弥漫着血腥味的屋子。
“我们……说说话吧。”我兀自含泪僵在原地,忽而听得甫芹寻虚弱地请求着。
不着痕迹地吸了吸鼻子,我憋回了眼眶中的液体,一个转身回到了原先所处的位置。俯视着面无血色却看着孩子笑得慈爱的女子,我迟迟没有像刚才那样蹲下身子。
“我方才……看见你笑了。”甫芹寻仍是目不转睛地瞅着襁褓中的婴儿,嘴上则冷不丁说出了这样一句话。
我不接话,只是看她用手轻轻抚摸睡梦中的孩子。
“之前,我还听见你在门外喊……母子都要保住……”
我依旧垂眸不语,唯有勉强忍住的泪水禁不住卷土重来。
“说来真是奇怪,分明离得那么远,我却听得那么清楚……呵……一定是你喊得太响了……”
我不自觉地皱起了眉头,双唇紧抿。
“云玦……你是真的……不希望我死……”说罢,她终于目光一转,落在了我的脸上。
“废话……你要是死了,难道要我来替你带孩子?”我硬是冷下脸,努力保持着平静。
孰料我话音落下,她非但不气不恼,反而翘了翘嘴角,一言不发地向我伸出了一只手。
我目视那只纤纤玉手缓缓举至半空,终是不忍拒绝,蹲下身去握住了它。
“你怎么……变得跟我一样,说话都用刀子嘴……”
她云淡风轻地勾起双唇,我却鬼使神差地流下了眼泪。
“这几个月,你来了很多次……在屋外的院子里……我都知道……”
听闻此言,我因流泪而慌忙看向别处的眼蓦然收回。
“其实那时候……我就明白了……你一直都是……那个逗我开心……帮我揉肚子的云玦……只是我……始终不愿承认而已……”
我睁大了眼盯着她,却因视野的模糊而看不清她此刻的表情。
“昨夜你走后,我想了很多……原来不被人相信,是这样一种糟糕的感觉……”
我不能自己地眨了眨眼,挤落了眼眶里的泪水。
“你遇刺的事……我当真是毫不知情……”
我知道……我都知道……
“可是你说得对……如果我自始至终……都未曾怀疑过你……我们两个……又何以至此……”
“别说了……”
“让我说完……”产后体弱,又一下子说了这么多的话,她业已气若游丝,“云玦……”用上仅存的力气握紧了我的手,她两眼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眸中泛出显而易见的湿意,“我现在愿意信了,还来得及吗?”
泪眼相对,在我的心口生生堵上了一块巨石。
我未置一词,却是闭上眼用力地点着头。
“对不起……”
三个字,不期而至,这个在爱恨情仇中迷失方向的女子,弹指间泪如泉涌。
“对不起……”
她还在喃喃地重复着这迟来的歉意,惹得我又是潸然泪下。
我想起了那个自愿陪我罚跪的她,想起了那个在玉树轩与我嬉闹的她,想起了那个在我床前哭得稀里哗啦的她……
是什么生生割裂了我们昔日的情分,令这个曾经巧笑倩兮的女子变得不择手段?
又是什么让我们反目成仇,最终落得两败俱伤?
自问,却无法自答。
我想,再完美的答案,也换不回一条又一条完好如初的生命。
“不说了,我们不说了……”心中悲辛无限,我却只能将苦涩悉数吞咽,竭力对着眼前的女子摆出一张笑脸,“你刚生完孩子,身子骨弱得很……你……”
“不……”她亦用另一只手抹干了眼泪,轻声打断了我的话,“不需要了……”
“说什么傻话?你……”
“云玦,”再一次出言抢去了话头,她目不斜视地注视着我,眼中是映着烛光而闪烁的泪光,“等孩子长大了,替我告诉他……爹和娘都好爱他……但是……只能在天上看着他了……”
“不要胡说……”我出言制止着,却没有办法阻止夺眶而出的泪。
“孩子就拜托你了……”她亦是泪流满面,怜爱地看着与自己骨肉相连的孩子,“让他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大……”
傻丫头……你都忘了我中了你的毒,不知道我已经……朝不保夕了啊……
“还有……我给他起了名字,叫‘子衿’,你说好吗?”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我痛不能言,唯有默默颔首。
“子衿,衿儿……衿儿……”
她温柔地呼唤着,声音竟是越来越轻。
“云玦……”
我闻声注目于她,却见她面带微笑,一脸释然地凝望着我的身后。
“他来接我了。”
我一怔,下意识地回眸望去。
正在此时,我觉得手心里的那只玉掌颓然一松。
心下猛地一沉,我猝然回首,瞪大了眼。
“芹……芹寻?”
我难以置信地唤着,映入眼帘的是她紧闭的双眼和安详的面容。
女子断了气息,亦没了脉搏。
无法接受的现实终是残酷上演。
我抽动着双唇,埋低了脑袋。
仿佛感应到了亲人的离去,襁褓中的婴孩也毫无预兆地啼哭起来。
烛光摇曳的屋子里,我情难自禁地抖动着肩膀,无声地握紧了她的手。
这个在我的生命里留下过许多欢笑和泪水的女子,在这炎热却又寒冷的深夜里,带着所有的爱恨情仇,永远地离开了我的世界。
为什么……我都已经不恨你,不怪你了……为什么还要走呢?
我哭了许久,也问了很多遍,直至东方既白,一夜无眠的我才恍恍惚惚地走出了那间屋子。
甫芹寻的猝然离世,无疑给了我不小的打击。
尽管我那样恨过她,但事到临头,我的悲伤还是不受控制地倾泻而出。
悲欢离合,世事无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