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穷追不舍(一)
话说陕北延安府在崇祯二年的时候,全年的气候实在是不适宜人类生存。
春耕时节,百姓们种下麦苗,希望能够得到雨水的滋润,天上却一滴雨也不下。天公不作美,百姓们无奈之下只好挖井取水。
百姓们挖井的时候又碰到麻烦,陕北这个地方地下水的水位比较低,一般要深挖到15米以上才能取到水,等井水打上来,浇在田里,还是能够解决灌溉的问题。
麦苗喝了水以后,长势还算不错,就算天气干旱也没甚要紧的,照着这个趋势走下去,天天太阳照着,说不定光合作用充足,产量还能高一点儿。
谁知老天偏偏不让陕北的百姓如愿。
到了阴历8月份的时候,耐旱的小麦已经不需要雨水的滋润,天上的大雨却稀里哗啦地下个不停。在雨水之外,有时候又还有还有从塞外呼啸而至的强劲西北风。
于是在大风的吹拂之下,很有些麦苗倒伏于地,被雨水一泡,大多腐烂。
在这之后,即便有些麦苗逃过干旱的折磨,大雨的浸泡,西北风的摧折,也不用高兴的太早。
八月中下旬,寒霜早降,气温极低,于是躲过干旱,暴雨,大风的麦苗又全部被冻死。
这下没辙了,大自然的力量是无穷无尽的,就算在后世的现代社会,人都不是大自然的对手,何况是大明朝的时候。
于是崇祯二年陕北延安府的绝大部分州县全部绝收。按道理讲到了这份儿上,州县官儿们就应该跟朝廷报告,说是灾荒了,要停收赋税,还要派粮赈济。
可是这些州县官儿们偏不,他们不仅不免除百姓的赋税,反而还要继续征收赋税。
而他们这么干的原因是这样的:
陕北是个又穷又苦的地方,还经常闹兵灾,所以嘉靖年以后,进士出身的读书人都不愿意到陕北当官儿,朝廷就多委派派举人出身的去。
万历年以后,别说进士,连举人都不愿意去了,于是天启年间开始,朝廷就派那些实在考不中进士,已经四五十岁的老举人,还有连举人都考不上的贡生这等八股文教育的失败者来陕北当官儿。
这些州县官儿因为学历低,没有同乡,同年,座师的照应,在官场上备受歧视。工作干的好了,仅仅受到轻微的奖励,工作小有失误,却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在此等高压政策下,这些州县官儿办事儿的时候难免用力过猛,所以就算陕北绝收又如何,收不上来赋税,上官们肯定会以此为借口,治那些个举人,贡生州县官儿们的罪。
所以那些个官吏在饥荒年照旧征收赋税,于是百姓怨恨,官.逼民反,从此陕北各州县到处都有造反作乱的人,这些作乱的人就是流贼了。
到了崇祯三年的时候,流贼已经把陕北的村,镇,堡,寨抢掠的差不多了,乡下已经无法就食,于是小股流贼归并为大股巨贼,开始围困州县的城池。
现在正在米脂县城外的三千流贼,就在王左挂的率领下,将县城团团围住。
而此时县城之中,县衙内,知县晏子宾正瘫坐在公堂的太师椅上,面容呆滞,眼神空洞。
他身边的主簿却是急的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似的不停地问道:“堂尊,堂尊,现在外面儿流贼围城,咱们怎么办啊?”
这位主簿连续问了多遍,终于把晏子宾从无意识之中拉了回来。
惊醒过来的晏子宾一看到自家主簿一副愁眉不展的样子就不爽,于是他怒声道:“你在这儿嚎什么?流贼围城,咱们这儿没有一兵一卒,还能出去接敌不成?当然是募集民壮,上城坚守,然后等待援兵。”
“可是咱们三天前就给榆林发过求救文书了,如今却是连官军的影子都未见着,怎么办啊?”那主簿惶惶不安道。
“还能怎么办,叫杨巡检把民壮们组织起来,都到城头上去,给我顶住,固守等待援兵。”晏子宾没好气道。
“堂尊,让这些个民壮去守城行不行啊,听说府谷那边儿就是饥民打开城门,放王嘉胤入城的。”那主簿担忧道。
“不成也得成,不然你我去守着城门儿吗?”晏子宾翻个白眼儿道。
“堂尊日理万机,哪能去守城门呢。”那主簿赶紧陪笑道。
“你知道就好,对了,昨日李家和曹家派人来找我有什么事儿吗?”
“哟,瞧我这记性,李家和曹家昨日派人送来一千两银子,说是堂尊守城辛苦,特地送来犒劳堂尊的。”那主簿直到此时才挤出一丝笑意道。
“嘿,李家和曹家的人平日里见到本县谁个不是飞扬跋扈,视本县如无物。如今流贼围城,倒是想起来我是米脂父母官来了。罢了,这个钱就不用拿给我了,都赏给守城的民壮吧。”晏子宾道。
“堂尊,给那些百姓作甚?”那主簿不解道。
“如果流贼攻破城池,我就算是有再多的银子又有什么用,还不是叫贼人得了去,与其如此,还不如重赏民壮,守住城池,咱至少能把命保住,而且守住城池,也算功劳一件,总能让上官们高兴。”晏子宾回道。
“既如此,属下知道了,我这就去叫杨巡检发银子去。”那主簿做个恍然大悟的表情,然后就要走出县衙。
“且慢走。”晏子宾忽然出声道。
“堂尊,您还有何吩咐?”
“你等会儿去跟李家和曹家说说,叫他们派出家丁护院协防城门儿,说实话,城门让一帮民壮守着,我还是不怎么放心。”
“是,堂尊。”那主簿应声一声,刚要抬脚,却又被叫住。
“你且记住,我让你拿去下发的银子虽说是李家和曹家送来的,但是既然送给我了就是我的银子,如果你和杨巡检胆敢侵吞,在流贼打进来之前,我一定让你们人头落地。”晏子宾忽然声色俱厉道。
“堂尊说的哪里话,属下就算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贪占您的钱。”那主簿见晏子宾说的极为严肃,赶紧满脸堆笑地回上一句。
“嗯,如此甚好,行了,我没事要说了,你且先去办事吧。”晏子宾摆摆手道。
“是,堂尊,那属下这就去了。”那主簿说完,担心晏子宾又有话要说,是以磨磨蹭蹭地慢慢地走着。
晏子宾看到自家主簿的做派,又好气又好笑地大声道:“你还待在这里作甚?还不快去办事。”
“是是,堂尊,属下这就去。”
那主簿听到自家知县催促,连忙加大油门,径自走出公堂,投城门方向而去。
**************
与此同时,米脂城外。
3000流民大军密密匝匝地围在城外,与城上防守的米脂民壮大眼儿瞪小眼儿地互相瞪视着,不过攻城与防守这等惨烈的画面却并未出现。
米脂城外的场面如此奇特,却是因为流民军自打来到米脂城开始算起,已经有三日时间,这三日里流民军只是围困城池而已,始终没有攻城。
这个不攻城的命令却是出自王左挂之手。
这个手下有李自成这等猛人的流贼首领此时正骑着马立在自家队伍的最后面,在他身侧则环立着200多骑兵。
这200员骑兵便是他王左挂的精锐部队了,其余的数千人不过是随时可以消耗的炮灰而已。
此时这位流民军的头领正一脸焦虑地望着米脂城,等他望了一阵,他便招一招手,将自个儿身后一员骑士招至身边。
这个被王左挂招至身边的骑士,叫做王之臣,乃是他同村同族的发小。二人一路参军,一起造反,如今王之臣已然是王左挂的左膀右臂。
待王之臣行至自个儿身侧,王左挂询问道:“之臣,围城三日了,先前派到城里的细作可有回音?”
“大头领,派出去的细作没有任何回音,却不知是怎生个情况?”王之臣闷声回复道。
“那咱们朝城里喊话有没有效果?”王左挂又问道。
“喊了!说了好多遍,开城门,杀富户,天天能够吃饱。结果城里还是没有动静,最后城头上的守军扔下来几个人头,只怕是那些要响应咱们的人糟了官府的毒手。”王之臣叹息道。
“这可如何是好?没人在城里策应,就靠咱们这么点儿人怎么攻城?”王左挂皱眉道。
“大头领,米脂城里并无官军,也就只有一些衙役罢了,撑破天也就20人,咱们有3000人,就算是用人堆,也能堆进去。”王之臣又进言道。
“强行攻城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伤亡未免太大了些!不过总在这里耗着也是不成的,咱们的粮食不够了。”王左挂沉吟道。
“要不咱们现在就驱赶那些饥民攻城。”王之臣道。
“再等一日,若是城内的细作再无回音,便大举攻城。”王左挂下定决心道。
“好咧,大头领,明日咱们就攻城,只要进了城,咱们就又有好日子过了。”王之臣见自家头领允许攻城,顿时喜上眉梢道。
“嗯,咱们明日........。”
王左挂正要布置明日攻城的具体方略之际,不提防自家一员骑士策马狂奔至他的身前,惊恐万状道:“大头领,大事不好,自榆林方向来了一队官军,都骑马,人数约在千人左右,离咱们还有20里地,眨眨眼的功夫就到了。”
“官军来了又怎的!又不是没见过,你慌个什么劲儿?去,叫前面督战的把人都拉过来,咱们去会一会那队官军。”王左挂黑着脸下令道。
“是,头领。”那骑士领了命令,便直奔自家队伍前面,去招唤那些还在围城的流民。
那些个督战的流民小头目听说大头领召唤,便各自带着手下流民缓缓后退,然后便跟在自家头领的马队后面往北方而去。
这些个围城的流民军阵列一动,似乎有撤退的意思,那些个在城头上始终紧张万分的米脂民壮们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贼兵退了!”守城的民壮们欢欣鼓舞,爆发出阵阵欢呼声。
“方主簿,贼兵为何退了?”城头上一直在监督防守的米脂杨巡检见敌军无缘无故地撤退,有些不明白,便询问身边的方主簿。
“我哪儿知道!?”被晏子宾遣来发放赏银的方主簿也不明白事情的原委,于是硬邦邦地回了一句。
“要不我派几个人去看看情况?”杨巡检对方主簿的态度毫不在意,他建议道。
“这样也好,派个善于骑马的死士去探察情况,咱们也好跟堂尊汇报。”方主簿同意道。
“我这就去安排。”杨巡检说完,便径自走下城墙,去寻找骑士去也。
过不多时,米脂城的西门开了一条小缝,一名骑士策马奔出,直奔王左挂所部撤退的方向而去。
*************
却说刘仁玉自打听说王左挂的人马就在米脂城下,他还以为马上就能见到李自成,于是他在极度兴奋之下,带着刘武国所部快马加鞭,把自家的马车车队都甩在身后,一路朝着米脂县城疾驰而去。
等他带着队伍奔驰一阵,忽然看到一大队人马堵在官道上。
这支人马,男女老少全部都有,就连小孩儿也能望见不少,站的没有任何阵型,散乱无章,如果只看服装,有人会误认为这些人是老百姓。
不过他们却不是老百姓,因为他们拥有马队,大部分人的手上都拿着家伙,而且拿着家伙的人脸上都有些凶悍之气。
如此来看,这队人马当然是流贼了。
对于刘仁玉来说,在官道上看到流贼不奇怪,奇怪的是流贼的反应。
话说自刘仁玉杀北虏起兵以来,碰到过不少流贼,基本上流贼碰到他的部队都是望风而逃,从来不曾有流贼敢像现在这样大咧咧地堵在他的面前。
靖边堡军的官兵们见流贼如此嚣张,就争相请缨,要带兵杀贼,而在请战的人中,毫无疑问又是杨德胜和张铁牛最为积极,刘武国身边儿的那位魏忠义不知何故,也是踊跃请战,一副极为激动的样子。
刘仁玉却不准他们出战,他觉得流民军如此作态,必然有些布置,是以他还要观望一下。
而刘武国见刘仁玉不肯派人作战,便询问道:“贤弟为何还不派人杀贼?”
“哥哥,那伙儿流贼居然敢堵在路上,料想必然是有些凭借,您看道路两旁有些小山,咱们还没有察探过,不如就先看看他们想干什么,咱们趁此机会派人去察看山上有无埋伏,然后再做计较,可好?”刘仁玉问刘武国道。
“我也正有此意,那就照着你说的办吧。”刘武国回道。
“仁杰,速速派人去察看一下,两旁的山上有无埋伏?”刘仁玉下令道。
“是,大人。”刘仁杰接到命令,便自去布置人手,探察敌情。
而与此同时,对面流贼本阵中有一名举着白旗的骑士,策马奔至距离刘仁玉所部官军50步远的地方,勒马站住,然后朗声道:“额从前是延绥镇定边营兵士赵四儿,敢问哪位军爷是将主?”
听到这个问题,刘仁玉本想打马奔出上去回话,不过临行之际却又想起刘武国还在,于是他急忙勒停马匹,笑着对刘武国道:“哥哥是游击将军,此间您的官职最大,还请您出去答话。”
不料刘武国却是把手一摆,断然拒绝道:“在榆林的时候就说了,咱们出来打仗,都听你的安排,莫要再多说了,贤弟这就去吧。”
“既如此,那卑职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刘仁玉与刘武国说完话,便打马奔出己方阵营,然后肃容回复赵四儿道:“某家便是此间将主,你有何事?”
“将军,小的叫做赵四儿,从前也是边军,日子过得极苦。那时候朝廷久不放饷,咱们穷困。而朝廷委派的差事却又一定要让咱们干,咱们气愤不过,这才造反。”那赵四儿朗声道。
“谁个要听你说这些废话。我且问你,今日我大明天兵到此,只问你们是战是降?旁的话不用多说。”刘仁玉对赵四儿的话毫无兴趣。
“嘿嘿,将军,朝廷贴的布告咱也看到了,咱们知道朝廷有意招安。不过咱们头领说了,陕北现在天灾不断,官府也没有多余的钱粮,咱们就算投降了,也没有一顿饱饭吃,自然是不会投降的。”赵四儿笑道。
“那你还在此说什么废话,你且回去,咱们就此开战便是了。”刘仁玉说完,便打算拨马而走。
那赵四儿见状,慌忙劝止道:“将军且慢走,咱还有话没说完呢。”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刘仁玉不耐烦道。
“将军,朝廷如此薄待边军,您又何必为朝廷实心办事呢。您看能不能这样变通一下,您可以向朝廷交差,咱们也能继续活下去。”
“怎生个变通法?”刘仁玉问道。
“朝廷以首级论军功,咱们这里偏偏首级多得很,所以咱们头领愿意献出几百个首级,交给将军您,您可以拿回去交差。除此之外,我家头领还愿意拿出两千两银子,给将军您使用,另外还有一千两银子给弟兄们买酒喝,您觉得如何?”赵四儿媚笑道。
“容我考虑一下。”刘仁玉沉吟一会儿,回复道。
“那小的就等候将军您的回复了。”赵四儿说完,便拨马回返自家本阵而去。
刘仁玉也是拨马回返本阵。
等刘仁玉回到己方阵营之中,刘武国等人都围了上来。
“方才那个流贼说的话,你们都听到了吧?”刘仁玉问道。
“都听到了。”众人回道。
“流贼所提的条件的确诱人,轻轻松松就能得到首级,另外还有数千两银子可以使用,咱们还能不损伤实力,这个买卖实在是很诱人啊。”
刘仁玉此话一出,靖边堡这边儿的武官们没有任何反应,唯有刘武国听的连连点头。
而大伙儿看到刘武国点头,都用一种奇怪的目光看着他。
刘武国见状,觉得靖边堡的人可能对他有误会,于是他急忙恨声道:“我等身负洪军门的重托,当然不能与流贼暗通款曲,贤弟你就发话吧,打不打?”
“打是肯定要打的。不过要等咱们的夜不收确认没有埋伏才行。”刘仁玉回复道。
********
与此同时,对面流贼的阵营中。
王左挂听赵四儿说刘仁玉要考虑一下,还以为刘仁玉是在做手下们的工作,于是他就命令手下挑出500个流民出来,带至自个儿跟前。
“又碰到官军了,按照规矩,你们要被献给官军当做军功。你们放心,你们死了,我可以保你们的家人不死。”王左挂对那500个流民道。
那500个流民听了这个话,先是默然一阵,然后有几个人出声道:“我等既然必死无疑,还请头领赏一顿饱饭,咱们也好做一个饱死鬼。”
“没有问题,之臣,分粮食给他们,叫他们吃饱再上路吧。”王左挂道。
“好咧,头领。”王之臣领命,便带着那500个流民去领粮食去了。
“吴大银,你把银子准备好,到时候一并送过去。”王左挂接着下令道。
“是,头领。”这个叫吴大银的领命而去,自去准备银子去也。
待这一切都准备停当,王左挂望着对面儿的官军,自言自语道:“真是不知道那些官军在想什么,要这么长的时间考虑!”
***************
此时刘仁玉,刘武国二位将主正在讨论如何讨伐对面儿的王左挂部流民军。
刘仁杰派出去的夜不收侦骑都已回返,说是山上一个人影儿也没见着,这就意味着流民军并未派人在山上埋伏,刘仁玉闻之心中大定。
“我还以为他们有什么高招,原来就指望着收买咱们,咱们可是大明天兵,怎能被区区贼寇收买,哥哥您说是不是?”刘仁玉问道。
“那是自然的,既然已经确认了流贼并无伏兵,那咱们这就杀过去吧。”刘武国建议道。
“冲杀也要有个目标,哥哥您看,这伙儿流贼显然以那伙儿骑马的为核心,待会儿冲杀的时候,别的都不用管了,就追杀那伙儿骑马的就是了。”刘仁玉将方略和盘托出。
刘武国听了这个方略,连连点头称是,其他人也是没有任何意见。
方略即已确定下来,接着靖边堡军和刘武国军便在各自将主的指挥下快速移动起来,准备排出锥形阵冲锋。
却说王左挂看到对面官军的阵势一动,便凭借丰富的经验判断出官兵只怕是要进攻了,于是他立马喊上一声:“风紧扯呼。”
然后他话音未落,本人就早已骑着马夺路而走,其余的马军见状,也是反应极快,拨马就走,也跟着跑之夭夭。
留下数千没马骑的流民四处乱窜,争相逃命。
“他娘的,跑的这么快,快追。”刘仁玉见流贼的马军眨眼的功夫就跑出去老远,大惊之下急忙大声下令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