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岳母】

颜妍的家在无锡市郊的一个小镇,纪敏行陪她一起回去。两个人下了飞机,乘车到了镇子上,慢慢向家里走着。

已经是六月的初夏天气,四周树木围绕,响着稀稀疏疏的蝉声。纪敏行习惯性将颜妍的手一牵，马上微微皱起眉头,“怎么手这么凉？”

颜妍抬头看他一眼，抿着嘴唇说：“没，没什么。”

纪敏行却猜得到她的小心思,离家这么久,自然是近乡情怯。他的手握着她的小手，微微加了两分力气,仿佛是无声的安慰。

镇子并不大，两个人穿过几条巷子，很快就到了颜妍的家门口。并不敞阔的两扇木门，上面的玄漆已经有些斑驳。门并没有上锁，稍微敞开一点，只要一推，轻轻地一推，她就能进去。可是到了门口，颜妍却更加犹疑起来，站在门口一动不动，只不知道进门之后该用什么样的表情反应来面对自己的父母。

身后有人轻轻将她一推，颜妍一回头，看到纪敏行对她笑得一脸温和，他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傻站着干什么，这是你家，还不进去？”

不知为什么，一看到他笑，她忽然就觉得安心了。下定决心一样把门一推，她缓步走进去，她的妈妈正逆光站着，背对着他们在晾衣服。看到妈妈略显佝偻的背影，她的心里突然一酸，划过一阵莫名的钝痛。

“妈……”颜妍试探一样轻轻喊了一声，不等妈妈转过头来，她的声音已经有些梗塞，“我回来了……”

颜妈妈的身子顿时一僵，站在那里不敢回头。她的手猛地一抖，手里的衣服一下子落到脚背上，微微的湿冷。她茫然一样眨了几下眼睛，又听见背后熟悉的声音在喊她：“妈，是我，我回来了。”

“小妍！”颜妈妈终于转过身来，看到女儿俏生生的身影迎着日光立在眼前，仿佛无数梦中见到的场景。她还没开口，眼泪已经无声地滚落，颤巍巍地叫她：“小妍，是你回来了？真的是你回来了？”

本来对于父母，颜妍心里还是存着怨怼。可是看到妈妈身影的那一刻，所有的埋怨突然就消失了。五年以来的情绪里，所有的埋怨都被过滤，这一刻，似乎只有想念。她的眼睛里也一下子盈满了泪水，抽噎着说：“是我，我真的回来了！”

“哎，哎！”颜妈妈将手上的水珠在衣摆上胡乱一擦，远远朝着女儿张开手臂。眼睛里的眼泪多得止不住，脸上却扬起笑容来，她点着头一遍一遍地说：“你回来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那边颜妍还怔立着，纪敏行在身后将她一推，低低地说：“过去呀。”

颜妍这才反应过来，吸了吸鼻子，快步跑过去扑进妈妈怀里。五年以来的委屈在妈妈的怀里融化成重逢的喜悦，她趴在妈妈的肩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呜呜咽咽地只是哭。

颜妈妈拍着她的后背，像是小时候那样哄着她说：“傻孩子，你回来了妈高兴啊，你哭什么啊……”虽然这样说着，可她自己也忍不住泪流满面。隔了好一会才把颜妍的身子转过来，看着她的脸说：“好几年了，我女儿更漂亮了。”

听了这么一句，颜妍的眼泪流的更凶。看着妈妈两鬓的白发，她哽咽着说：“妈，对不起。”

颜妈妈抬头帮她擦着眼泪，“傻孩子，是我和你爸对不起你……当年，当年……”说到这里，颜妈妈也停下来，拉住女儿的双手说：“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恩，我挺好的。”颜妍抹干了眼泪，对着妈妈勉强笑了笑。

一个十七八岁的小丫头，独自在外求学，不肯要家里一分钱，她怎么能过得好？颜妈妈明知道她是在安慰她，却也只能点点头。突然一抬眼，看到立在门口的挺拔的男人，转而问颜妍：“那位先生是？”

“哦！”颜妍这才想起纪敏行来，抬头朝他看了一眼，还没开口介绍，他却已经自己走过来了。他脸上的表情很平静，礼貌地对着颜妈妈微笑了一下，“伯母您好，我是纪敏行。”转眼给了颜妍一个宠溺的目光，又说：“我是颜妍的男朋友。”

“小妍？”颜妈妈探寻地看向自己的女儿，颜妍听到纪敏行这样直白地介绍自己，虽然害羞地低下了头，但还是小声承认：“恩，我们，我们的确在交往。”

对于颜妍的反应，纪敏行似乎格外满意。他习惯性地想要捏捏她的小脸，或者揉揉她的头发，不过在颜妈妈面前，到底忍住了。他对颜妈妈说：“我们在一起有一段时间了，本来早该来拜访伯父伯母的，是我太忙才拖延到现在，真是不好意思。”

颜妈妈也松开女儿的手，眼前这个年轻人看上去英挺而稳重，虽然是第一次见面，却也看得出是个很有阅历的男人。明明是很优秀的年轻人，可不知道为什么，她只隐隐觉得担心，似乎是怕女儿会受他的委屈。

但是他第一次登门，她总归是要客客气气的，于是有些赧然地笑了笑，说：“你看看我们，一说起话来把你晾到一边，我们才是不好意思。”她将挽起来的袖子落下去，把他往房间里请，“纪……纪敏行是吧，来，快里面坐。”

纪敏行很有风度地抢在前面打开门，微笑着说：“伯母叫我小纪就成。”

三个人在房间里聊着天，大多数时候都是纪敏行和颜妈妈在说话。半个小时的功夫，纪敏行的情况颜妈妈已经基本了解了。知道他是那样的高干出身，现在又是大公司的董事长，她只觉得更加担心，自己的女儿自己了解，那么软糯善良的性子，跟着这样的男人，总是怕她要吃亏。可是看着女儿盯着那男人的眼神，她就知道，丫头是一心扑到他身上了，于是只无声叹了口气。

他们又一起坐了一会，颜妍终于忍不住问：“我爸爸呢？”

颜妈妈说：“他还没下班呢。”

“他还在原来那间造纸厂上班吗？”

“可不是，除了那里，他还能去哪儿啊？”

颜妍皱了皱眉，爸爸已经五十岁了，在造纸厂的工作不仅累，而且有化学污染。她和爸爸的关系很僵，所以犹豫了一下才说：“那个工作太伤身体了，怎么还做？”

颜妈妈就叹了口气，“他现在这样的年纪，哪里找得到别的工作？”

“干什么非要在那里工作，当初家里不是有五十万……”说到这里，颜妍突然住了口。那五十万，是房间三个人共同的禁忌。刚才他们聊家常，大家都有意无意地避讳着这个话题，谁都没有提起颜妍过世的哥哥。现在她无意地说出来，颜妈妈的脸色果然一阵苍白，似乎不知道怎么接话，尴尬地低下了头。

纪敏行平时最会说话，可这毕竟是颜妍的家事，现在作为一个外人，或者说一个罪人，他根本没有立场说什么，所以也只是沉默着。

房间里安静了几秒钟，正巧听到门外有声音，颜妈妈连忙立起来朝外一看，回头说：“你爸爸回来了。”

三个人一起迎出去，看到颜爸爸推着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进了家门。几年不见，爸爸也老得厉害，颜妍咬了咬嘴唇，没等爸爸说话就先叫了一声：“爸。”

颜爸爸把自行车支好，盯着自己的女儿，那表情也像是做梦一样，有一种茫然的怔忪。过了好一会，他才喃喃一样开口：“小妍？”

颜妍重重地点了点头，“恩，我回来了。”

“你……”颜爸爸似乎是想笑，才扬起嘴角，马上又沉下去。他忽然绷住脸，站在原地僵硬地说：“你还知道回来。”

声音并不大，甚至听不出怒意，可是那语气里的淡漠让颜妍心寒。她也绷住了不再说话，颜妈妈忙走到丈夫身边说：“你又在这里别扭什么？天天念叨女儿的不是你么？现在孩子好容易回来了，你又想把她赶走，再念叨一个五年？”

颜爸爸突然提高了音量，明明是和妻子在说话，却更像是喊给女儿听的。“谁念叨她了？！她当初不是恨得我们要命吗？她不是不认咱们五年不进家门吗？现在还回来干什么？”

回家之前，纪敏行反复告诉她，等见到父母什么话都要好好说。颜妍忍了又忍，小声叫他：“爸……”

谁知道颜爸爸的怒气更盛，“别叫我爸！你这么自尊自重的女儿，我们要不起！”

“正军！”颜妈妈心急地喊了一声，“你这是干什么？！”

颜爸爸将胳膊一甩，把妻子推到一边，“别管我！”

颜妍一下子又流了满脸泪水，她朝父亲深深看了一眼，突然回房间拿了随身的手袋，咬着嘴唇就要往外走。颜妈妈连忙过来拦着，“小妍你别生气，有话好好说……”

颜爸爸却压抑地低吼了一声，“你别拦着她，让她走！”

颜妍的脊背一僵，顿了一下，正要继续往外走，身后响起纪敏行温厚的嗓音：“颜妍，回来。”

颜妍又停下来，但还是不肯回头。纪敏行两步过来拉住她，低声说：“回来之前咱们说的什么？你怎么又闹小孩子脾气？”他转过她的身子，回头对颜妈妈说：“伯母你们先聊一会，我来跟伯父谈一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