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第十六章
张雅薇回复意识的时候,飞机已经远离法国领空,乘着平稳的气流,航行在云层的上方。
一个无比靠近天堂的高度。
“醒了?”耳畔,有温柔的低问。
她缓缓地偏头。
十几个小时的跨国飞行,为了便于旅客的休息,飞机的所有窗口都已拉下,熄灭了灯,身侧,三哥的脸庞在昏暗的微光下若隐若现。
机身的震颤告诉她,她如今的所在。
颈后微微地发疼。
眉头刚刚皱起,他便若有所觉,“还疼吗?”
他微微侧过身,手撩过她的耳,准确地按到痛处,以恰到好处的力度,轻轻揉按。
她的视野,于霎时间被囚禁在他的怀间,厚实外套里微露的高领毛衣细密的线脚,和脖颈后那温柔的揉按,却让她的胸口越来越酸楚发涨,像平静海面突然涌来的潮,步步进逼。
这感觉,太过熟悉。
她拼命压抑,呼吸一点点急促。
他手指的动作跟住她的呼吸,开始乱了头绪。
直到眼泪汹涌而出,悲伤排山倒海而来,无法抗拒,她仍拼命压抑着,不发出一点声音。
不能哭。
不能哭。
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她还是不断地重复告诫自己,不能哭,不能哭。
不能……崩溃。
直到一只手按在她的后心,将她连人带被地用力搂在怀里。
她已经压抑到浑身颤栗。
“如果,实在撑不下去了……”他低声道,“就告诉我。”
他的气息,就在她的耳畔,还有熟悉的低沉温柔嗓音,“告诉我,我可以把你劈晕。”
她猛地伸手,揪住他胸口的衣领,将整张脸埋了进去。
泪水,无声地淹没他的胸膛。
隔了条过道的隔壁座位上,一直闭目养神的曾若谦突然睁眼,扭头看着她颤动的背。
黑暗中,他的眼神幽幽,如月光下,满布水草的深潭。
“不好意思。”嘈杂的机场大厅,金发男子拉着行李箱,沉声询问柜台,“请问,12点20分起飞,前往巴黎的班机,还有空座吗?”
曾若谦的右手捏着众人的机票,头微微一偏。
金发男子的身后,站着一名身着红蓝色水墨雪纺裙的美丽东方女子,微侧着脸,一头大波浪卷,气质出众。
“不好意思,已经满员了。”工作人员道,“下一班前往巴黎的班机,是晚上8点50分,可以吗?”
“满员?”金发男子侧过脸,五官深邃,“怎么会?”
“这两天,刚好是假日旅游的高峰期……”工作人员含笑解释。
金发男子一边听着,皱着眉头从口袋里掏出手帕,在卷发女子的额边轻轻擦拭,用法语道,“索菲,你累了么?”
一个黑色皮夹,顺着他的动作,跌落在地。
被称做“索菲”的美丽女子淡雅一笑,摇了摇头。
金发男子含笑摇了摇头,“你呀,先去旁边休息一下吧。”扶着卷发女子,转身就要走远。
黑色的皮夹,仍旧摊在地上。
指尖微动,鬼使神差一般,曾若谦抬脚走了过去,拾起皮夹。
摊开的皮夹里,夹着一张照片。
照片上,稚嫩的少女从容地望着镜头,脸上的无忧无虑笑容,灿烂而又耀眼。
少女的头顶,画着一个小小的皇冠,皇冠的上面,以优美的字体,写着一个法语单词。
Princesse。
法语的“公主”。
“请等一下。”不自觉地,法语脱口而出,唤住那对恩爱夫妻。
金发男子搂住卷发女子,徐徐回头,脸上的淡淡笑容里,却带着隐约的深沉。
“你们掉了东西。”曾若谦伸手将皮夹递出,“另外,如不介意,我可以转让12点20,前往巴黎的机票。”
反正,他们,也已经无法成行。
奎克背着手,站在窗前。
去年的夏天……
司机火急火燎地打回电话,说曾若谦在一家酒吧里酗酒闹事,和一群混混打了起来。
派了三个保镖,才把他强行押回家中。
奎克站在厅中,看着眼前这个一手教大、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少爷,在柔软沙发上坐得笔直,一脸镇定。
唯独那无法停止的发颤指尖,泄露了一点别样情绪。
“那是我这辈子,第一次,想要仁慈一点。”曾若谦清冷一笑,徐徐吐唇,“可惜,好心,办了坏事。”
muJ航空,少爷们原本预订要乘坐,飞往巴黎度假的那家飞机,在启航两个小时之后,在空中失去消息。
杰尼斯·扬格从法国秘密打来长途电话。
奎克亲自去了机场,确认登机旅客名单,当面质询负责登机通道的地勤人员。
“他们确实登机了。”出于对那对容貌气质出众的恩爱夫妻的深刻记忆,地勤人员言之凿凿,“而且,是最后一对登机的乘客。”
在地勤人员的肯定眼神中,奎克的世界,无声崩裂。
怎么也没办法预料,二十年的等待,换来的,居然是这种结局。
二十年前的巴黎,勒克莱尔俱乐部,珀利斯堡,各国名流政要、王室贵族们的社交聚会,迎来送往,宾客满堂的画面,于他来说,早已成为遥远过去。
十三岁那年,于巴黎郊外的黄土地上,意识不清的那惊鸿一瞥,却常常令他在午夜梦回时,冷汗涔涔地惊醒。
一次,又一次,无法止息。
奎克知道——当然知道,张雅薇在勒克莱尔俱乐部看见的,那个和她父亲长着一模一样脸庞的人,究竟是谁。
可奎克,不能说。
洲际大饭店顶楼的总统套房里,电视画面,定格着一张东方少女的侧脸。
“您要找的人,是她吗?”饭店经理手拿遥控器,低首向沙发上的男人垂询。
米尔斯·汉密尔顿双手环胸,眼神阴翳,“就是她。”
饭店经理一脸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位小姐,已经退房了。”
“退房?”米尔斯冷冷一笑,扯了下嘴角,“什么时候?”
“三个小时以前TXT下载。”
米尔斯略略估算了一下时间,三个小时前……应该才从勒克莱尔俱乐部回来不久。
几乎可以称得上是,落荒而逃,“她原来,订了多久的房间?”
“两个星期。可到今天退房为止,这位小姐,总共只住了两天。”
“知道她去哪了吗?”
饭店经理摇了摇头,“客房服务没有任何要求订票的记录。”
“入住时登记的资料呢?”
“抱歉。”饭店经理躬身,一脸歉意地道,“那是客人的**,按规矩,我们没有权力外泄。”
米尔斯扬了扬眉,眼带微讽笑意,“那你还帮我找人?”
饭店经理再次低下头去,“小汉密尔顿先生。”他彬彬有礼地道,“这,是我们的底线。”
米尔斯眼神冷冷,盯着饭店经理低垂的脑袋,“怎么,仗着安德鲁斯那个家伙,所以,连我,也不放在眼里了?”
“小汉密尔顿先生。”经理不疾不徐地道,“您也知道,安德鲁斯先生御下,一贯严厉,我们饭店各国名流政要较多,这又是他亲自订下的规矩……要不,我向上面,请示一下?”
上面?
米尔斯微微一滞,想起那枚戒指,瞳孔微缩。
安德鲁斯虽然手握大权,米尔斯却仍不怎么放在眼底,可……尼尔老爷子,却也是出了名的护短。
一想起尼尔老爷子很可能会笑眯眯、一脸亲切地假装无意地询问他,“米尔斯侄子,请问,你找她,是为了什么?”米尔斯就开始觉得头痛。
他该死的,回答不了这个问题。
连雨馨驱车赶往司徒家在阳明山上的其中一幢别墅。
挑高的天花板上,挂着一盏华丽的水晶吊灯。
正方形宴会厅里,佣人们戴着金色的领结穿梭于餐桌之间,铺上白色的镂花桌布。
“来了?”零落摆放着些乐器的主持台上,出现了司徒清岚的身影。
连雨馨微微挑眉,似笑非笑地回给他一个桀骜眼神。
司徒清岚毫不在意地笑笑,屈脚坐上高脚凳,拿过一把小提琴,右手按弦,举起琴弓,眼底,闪过一抹笑意。
音符从琴弦上流淌而出,连雨馨的脑海里,浮现青葱草地,和穿着苏格兰裙,在古老民谣伴奏下,翩翩起舞的欢快人群。
由小提琴和竖琴合奏的,《苏格兰幻想曲》。
连雨馨的眉梢轻扬,“我没料到,你的音乐造诣,如此不错。”
司徒清岚勾起嘴角,笑容微讽,“你和琳琳,要怎么整治千岛雪子,我不想管。”他放下琴弓,“可是,不要把我扯进去。”
连雨馨耸耸肩。
司徒清岚起身走到竖琴跟前,指腹在弦上轻滑,奏出一个华丽滑音,“听说……”他微偏着头,笑道,“光是给竖琴的弦调音,就至少需要47分钟?”
连雨馨的瞳孔微微一缩。
“还有一个小时,宴会就要开始。”司徒清岚沉声道,“你最好,抓紧点时间。”
满座宾客,觥筹交错。
连雨馨翘脚坐在高脚凳上,八指轻拨47根琴弦,动人的音色从她的指间迸射而出,如山涧清泉,玉盘滚珠,与司徒清岚的小提琴演奏,悄悄唱和。
举杯轻啜的宾客们沉醉于她的娴雅气度,与非凡的音乐造诣。
西方的神话里,竖琴,是只有天使才能演奏的乐器。
连雨馨微微地笑着,八指轻拨,忍受着指腹的疼痛。
小时候心血来潮,着迷于竖琴曲线玲珑的外表与无可比拟的清澄音色,便请了一位老师,上课的第二天,却发现老师的手,除了小指之外的八个指尖,有着厚厚的经年老茧。
那,就是成为竖琴演奏家的代价。
当那名老师,将一切可教的,都交给了连雨馨,告辞离去之后,她就再也没有碰过那架竖琴。
连雨馨微微蹙眉,低头注视自己的指尖,轻吐了一口浊气。
直至今日,将“有仇不报非君子”奉为人生信条的司徒清岚,逼她重拾久远的痛苦回忆。
司徒清岚可不会在乎,她用掉了多少的Lamar,才回复青葱般娇嫩的漂亮指尖。
乐曲结束的时候,满堂喝彩。
和众人寒暄了一番,连雨馨觑了个空,悄悄告退。
走出司徒大宅的正门,她仰头望天,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上流社会……
野蛮的战场,却披着华丽的外衣。
上流社会,其实一点也不有趣。
连亦寒站在窗前,深深吸气。
奎克推门而入,挥退了佣人,背手站在屋子的正中央。
“你这窗户,景致真好。”连亦寒徐徐回身,淡淡一笑,“为什么,让我们立刻离开?”什么样的危险,让他们在巴黎,一分钟也不能多呆?
四目相对,两人的视线在空气中交错,蹦出激烈火花。
奎克微微垂眸,笑容淡淡,“司徒乔的靠山,就在勒克莱尔。”
连亦寒悚然一惊,脸上微微变色。
台湾的整个金融界,其实就是一张大网,网的中央蹲着的那只蜘蛛,叫做司徒乔。
从小小的海边渔村走出的司徒乔和简建德,携手打下鸿禧如今的庞大帝国,无数次的利益联盟,司徒家族无数貌美如花、手腕高超的小姐们的政策联姻,点点滴滴,耐心经营。
据说,还有隐藏在司徒乔背后,专门负责清除绊脚石的数股黑暗势力。
所以,虽然因为过度铁血的商业手腕,司徒家族树敌无数,却依旧叱咤台湾数十年,屹立不摇。
连亦寒的眸光微微一闪,想起被从不对人轻易低头的赵老爷子奉为“财神爷”的汉密尔顿家族,“他的靠山,就是汉密尔顿家族?”
“不。”奎克沉声应答,笑容微讽,“司徒乔的靠山,要更厉害一点点。”
“呵。”连亦寒哑然一笑,“你……认识米尔斯·汉密尔顿?”
奎克眼带笑意,微微垂首,“您不觉得,以汉密尔顿那样的大家族,米尔斯对雅薇小姐的兴趣,已经超出了正常范畴?更何况,越有身份地位的人,就越怕死。”
张雅薇在街头遭遇抢劫,米尔斯的适时出现,根本毫无道理和逻辑可言。
白色的大床床沿,搭着重重纱帐。
张雅薇深陷在柔软厚实的被褥之间,呼吸浅促,眉尖微蹙。
尉临风坐在床沿,注视着她安静的睡颜,心头浮现一丝不忍的情绪,抬指轻轻搭在她的额头,想替她揉开眉间的轻愁。
即使在睡梦中,她也在伤心。
撩开她鬓边的发丝,指腹在颊边轻轻摩挲。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这种无力掌控的感觉。
像一只小小的,贪婪的蚕,一口一口,分秒不停地蚕食着他的心——不肯停歇,永无休止的疼痛,细微的,几乎是不易察觉的那种疼痛。等到发觉的那刻,这痛,已变成如同呼吸般的存在。
爱情呵……
他微笑。
怎么也没有料到,是败在她的手中。
“临风。”若谦推开了虚掩着的门,眼波里,有敛滟的微光,“莫琦,回台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