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第一章 葬礼
黑色的房车平稳行驶在横贯布涅罗森林的小道,树木郁郁葱葱,遮蔽了蓝天最新章节。
森林小路的尽头,是亘古的灰色城堡。城堡的门前站着一名侍从,车子还未抵达门前,他已躬身退了几步,绕道车旁恭敬等候。
“mademoiselle。”
从车上下来的女子抬头望了望天。
刚要直起背的侍从看见跟着冒出来的人影,忙又弯下腰,“西蒙少爷。奎克先生。”
“唔。”西蒙漫应了一声,“老爷子在哪?”
“在凡赛少爷房里。”
高跟鞋踏在铺满落叶的地面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穿过门房,仆从们早已牵着马在堡内等候,一行人跨步上马,甩开缰绳,朝主堡的方向奔去。
站在阳台上的杰尼斯认出策马狂奔的白衣少女,忙挑开帘子,转身进了卧室。
“老爷子,mademoiselle回来了。”
壁炉前有个魁梧身影负手而立。
尼尔·德·勒法夫瑞,勒法夫瑞家族现任族长,年近古稀的他头发早已斑白,身姿却一如年轻时挺拔硬朗。
“……老爷子。”杰尼斯等不到回应,弱弱地又提醒了一声。
尼尔微抬起头,凝神看向儿子的画像。
自从凡赛离开巴黎,壁炉里的柴火就再也没有点燃,墙上挂着的油画,是画家在凡赛还没有遇到那个女人之前画下的,他的眼神和笑容,带着勒法夫瑞家族俯瞰苍生的无畏,一直停留在最青春肆意的当年。
“带她过来TXT下载。”老爷子淡声道,“我要见她。”
人很快就带了过来。
她站在门边,眸光低垂,神情有些微怯。
尼尔端详着她的五官,须臾后便不得不移开目光。
想起那个这辈子最讨厌的东方女人,尼尔的胸腔中一下子溢满怒火。他不得不断的提醒自己她是凡赛的女儿,这才能勉强忍住亲手掐死她的冲动。
“为什么不肯回来?”老爷子的语气有点低沉。
“我……”她呐呐地开口,双睫轻颤。
张雅薇用眼角余光瞥见壁炉上方的油画,神色不由得巨震。她惊疑不定的眼神在尼尔与肖像画间徘徊,想问,却问不出口。
那画像里画的是谁?父亲?还是……?
“那是凡赛,这里,是凡赛的房间。”
强忍着不耐解释完毕,尼尔低头看向架在壁炉边的低音大提琴,这把琴已经有些年岁,被老爷子握在手中的琴头曲线圆润古朴,略显笨拙。
这是凡赛年少时最爱的乐器,因为婚事而被禁足时,唯一带在身边的东西。
想起往事,尼尔脸上的笑容里写满了讽刺。
一屋子的仆从噤若寒蝉。
“听说我的儿子,是死于空难?”
杰尼斯刚想要开口,就被老爷子狠狠瞪了一眼。
她轻轻颌首。
“什么时候?”
“……八年前。”
“那么,知道身世后为什么不回来?”尼尔蓦然转头道,“不想?还是不敢?”
她紧咬住下唇。
凡赛的房间这些年来一直保持着他离开时的模样,书柜顶层的工具书保留着刻意的散乱,桌上摊开的经济学著作被翻到固定的页数,夹在其间用作书签的红色丝带因为常日暴露在空气中,已有些微的褪色。
一切如旧。
“为了隐瞒住你的身份,杰尼斯甚至不敢替我的儿子,堂堂勒法夫瑞家族的族长立一块墓碑。”尼尔的眼眸中有泪光莹然,“而你,居然真的狠得下心这么多年都不回来?”
杰尼斯面色微变,“老爷子。”
她倏然抬起头,目光在他和杰尼斯的脸上打转,两人的神色确认了心中所想,她的脸色白了几白,转身退出房门。
杰尼斯躬身向尼尔告了个罪,快步追了出去。
“mademoiselle……”他气喘吁吁地在走廊上赶上她,硬抓住手臂,逼她停下脚步,“这是凡赛少爷的意思!”
“你居然骗我……你们居然骗我!”她猛的推了杰尼斯一把,“你不是告诉我说,他和母亲已经合葬在家族墓地里了吗?不是吗?!”
她甩开奎克的手,一个人沿着伯利斯堡迷宫一般的长廊开始狂奔。
“mademoiselle……”
奎克扯住杰尼斯的手臂,“让她去吧。”
她跑了很久。
脑袋乱哄哄的,胸腔里有火焰在燃烧,心底却仍是一片冰凉。
到最后实在没有了力气,她只能拖着棉花般轻飘的两条腿,沿着走廊乱闯。
一扇门不经意地打开,戴着无框眼镜的金发中年男子从门后走出,刚刚结束通话的他摘下蓝牙耳机,注意到她一脸呆滞的表情,忍不住低头淡笑。
她眨了眨眼。
那是多么熟悉的一张脸。
浓密双眉,高挺鼻梁,湛蓝双眼,眸光深邃,轮廓分明的唇角带着一丝冷漠疏离的优雅高贵。虽然阔别许多年,但是如果父亲还活着,想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我没见过你。”岁月在莱伊·德·勒法夫瑞的眼角留下淡淡的鱼尾纹,“你是谁?”
她怔怔地盯着他的脸,言语不能。
许是她的表情太过易懂,莱伊的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恍然。
双方都没有料到,他们之间的第一次见面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发生。
葬礼前夜,大雨滂沱。
座落在巴黎郊外的家族墓园已有数百年的历史,因为一直有人照料,所以并不见破败,而墓园四周的树木是当年第一任族长带人种下的,历经百年,如今早已郁郁苍苍。因为大雨,尘土被冲刷得一干二净,每一片叶子都绿到发亮。
虽然是一场迟到了八年的葬礼,又是以一把古董大提琴代替入葬,但对于很多人来说,勒法夫瑞前任族长的葬礼,仍意味着许多东西。
一辆没有任何标志的黑色轿车通过墓园门口的严苛安检,停在坡下。
“老爷子。”卡萨上前来报,“伊斯托弗·罗斯柴尔德先生到了。”
尼尔回身瞥了她一眼。
她仍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郊外的温度有些凉,她的肩膀上披着西蒙的外套,奎克站在身后,替西蒙和她撑伞。
尼尔收回目光,倏忽间,伊斯托弗已沿着台阶走到近前。老爷子皱了皱眉,小跨了两步迎上前去,“伊斯托弗。”
“尼尔。”伊斯托弗明显带有南美血统,皮肤有些黝黑,他转头打量了下四周,整了整塞在白西装领口处的那条鲜艳格纹丝巾,“我是不是来得有些早?”
尼尔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握住伊斯托弗的手,介绍起身后的几个人来,“莱伊;我的孙子奥斯顿;克劳伦斯,我们家族年轻一辈里的佼佼者。”
几人向伊斯托弗点头致意,神色淡定地对他那身不合时宜的白西装视而不见。身为罗斯柴尔德家族的族长,虽然因为血统不纯的缘故在上流社会连带整个家族都遭到鄙视,但单论财力,除了勒法夫瑞与汉密尔顿,没有哪个自诩高贵的家族敢挺直脊梁藐视罗斯柴尔德。所以即使众人都在疯传伊斯托弗是个患有精神分裂症的疯子,但只要他一出现在公众场合,所有人仍是一派恭敬地笑脸相迎。
而站在克劳伦斯身后的她忽然觉得有些头晕。
她的身形刚晃了两晃,西蒙就已经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伊斯托弗显然早就在注意她,见状乘机问道,“这位是?”
站在伊斯托弗身边的几人见老爷子的表情明显有些阴沉,都不敢作答。
“尼尔?”
“……是凡赛的女儿。”
“唔。”伊斯托弗恍然,“那么,mademoiselle身边的这位又是?”
“西蒙·塔伦斯。”西蒙自我介绍。
恰逢此时,伞檐微抬,奎克从西蒙的身后露出半张脸来。
伊斯托弗忍不住笑道,“想来,除了我们的mademoiselle,也没有谁能让奎克大总管亲自打伞了。”
“您缪赞了,伊斯托弗先生。”奎克的语气淡淡,其他人的脸色却变了几变。
是的,即使凡赛已死,老爷子不待见,伊蒂斯·德·勒法夫瑞在家族里就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可在外面,对于手上握有奎克这张王牌的勒法夫瑞家族的大小姐,仍有许多人,愿意给她几分薄面。
似乎是对她优雅娴静的气质感到满意,伊斯托弗扭头对尼尔道,“凡赛曾经答应过我,要把女儿许配给我们罗斯柴尔德家族。不知道老爷子想什么时候跟我们完婚呢?”
尼尔闻言,额头的青筋都被气得跳了两跳。
拿死无对证之人的口头承诺作名号,伊斯托弗果然不愧其精神分裂症患者的称号,思维之跳跃无人能及。
“她还小,结婚这种事情,过两年再说。”就算再生气,尼尔也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应付这个老疯子,“再说了,她毕竟是凡赛的女儿,我听说你们罗斯柴尔德最近也在为了继承人的事情头疼,您想让谁娶她呢?”
“唔……”伊斯托弗一边跟着老爷子的步伐越走越远,一边笑道,“您想给她找个继承人女婿?这事可有点意思了……”
“婚约?”眼看着两人走远,留在原地的西蒙扶着伊蒂斯的手,口气不善,“奎克,真的有这回事吗?”
“凡赛少爷不是这样的人。”奎克道。
雨仍然在下。
“我今天早上……”她死咬住下唇,感觉头越来越晕,“就喝了一杯咖啡……”
“mademoiselle!”奎克惊道。
她晕了过去,西蒙接住她软倒的身躯,不由得抬头看向老爷子离去的方向。
她再度醒来时,葬礼早已经结束。
西蒙将她打横放在加长型房车的后座,和奎克两个人坐在旁边一直守到她醒来,车窗外的雨一直没有停过,参加完葬礼的人们早已陆陆续续离开,偌大的一整座墓园,只剩下他们这一辆车。
“咖啡里放了安眠药。”西蒙垂眸盯住脚尖,没有直视她的目光,“老爷子……是不想让你参加葬礼。”
“为什么?”她流着眼泪问,“他是我的父亲,难道我连参加葬礼的资格都没有吗?”
“mademoiselle……”奎克欲言又止地想要劝慰,却实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来。
“我想回去看看。”她坐起身。
奎克跟着推门下车,撑伞跟在她的身后。西蒙双手抱胸坐在椅子上,任由细密的雨丝飘入车厢内,眼神有些惆怅。
张峰远站在黑色大理石墓碑前,手里杵着拐杖。
墓碑上只刻了一个名字,勒法夫瑞第二十七任族长,凡赛·德·勒法夫瑞。
张峰远是美国土生土长的华裔,四十年前从父辈手中接下了一家规模不大不小的州级连锁的食品加工企业,四十年过去,当初的那家食品加工企业摇身一变,变成在无数知名企业幕后控股的hanch财团。
以黄种人的脸孔在白宫登堂入室,无数人羡慕张峰远的运气,唯独站在墓碑前的这一刻,是他无法向任何人言说的悲痛。
以白发人送黑发人,hanch财团,至今后继无人。
那么辛苦的打拼,到底是为了谁?为了什么?
身后传来脚步声,张峰远收拾起所有的悲伤表情,缓缓回过头。
“奎克?”来人出乎他的意料,伞下女孩的熟悉五官更是让张峰远心头一震,“她是?”
“她是索菲夫人的女儿。”奎克躬身致意,“很抱歉,为了mademoiselle的安全着想,我们一直没有办法通知您她的存在。”
“没关系。”张峰远激动不已,撑着伞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迈下台阶,“没关系,我了解,我都了解……”
“mademoiselle,他是……”
她愣愣地站在原地,根本没听清奎克说了些什么。
应该觉得陌生的,毕竟是从来也没有见过面的亲人。他伸出手来的时候,她甚至想要躲,可是他眼里的泪光和那种害怕被拒绝的小心翼翼神色,让她根本狠不下心来躲避这个拥抱。
“好孩子。”他抱着她,激动得语无伦次,“居然,你,我居然……”
是的,她是他的外孙女,他居然还有个外孙女。
就像这些日子的忙乱让所有人都忘记了告诉她,她还有个远在美国的外公一样,相比于庞大的勒法夫瑞家族,没有人会记得要通知一下相比之下渺小得几乎没有什么存在感的hanch财团董事长,他其实还有一个继承人——即使这个hanch财团在美国本土,也是呼风唤雨的一方土豪。
“薇薇?”激动过后,张峰远搂住她的肩,“你叫张雅薇?”
“嗯。”她点点头。
“我就知道。”张峰远含泪笑道,“这是我取的名字,婳仪跟着凡赛私奔之前,让我取的名字。”
她一下子觉得心酸。
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说她可能会回不来。”张峰远的声音渐低,“可能而已。我没想到……她真的会回不来。”
她低下头。
张峰远的伞滚落在众人的脚边,他空着的那只手此刻垂放在身侧,她犹豫了一下,缓缓伸过手臂,握住了他的手。
“您是来参加葬礼的吗?”
“葬礼?”张峰远忍不住呵笑,眼角泛着泪光。
雨势已经渐小,奎克站在两人的身边,安静得没有丝毫存在感,唯独两人头顶的那把黑色雨伞,一直稳稳地撑出一片干净的天空。
“二十几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过尼尔当年对我所说过的话。他说,就算是耗到死,他也不可能接受你母亲。”张峰远口气平平,言语里的哀恸却无法形容,“我没有被邀请参加葬礼,因为墓碑上,根本就没有刻上你母亲的名字。”
张雅薇倏然抬眸。
她放开他的手,快步迈上台阶,定神看向墓碑。
看起来极气派的黑色大理石两边雕刻着常青藤的图案,以交错的权杖象征族长身份的图徽与两条常青藤相和,将墓碑分成不等的上下两块,上面刻着墓主的名字及生卒年月,下面刻着墓志铭。
凡赛·德·勒法夫瑞。
父亲的名字,孤零零地呆在上方。
张雅薇伸手扶住冰冷的墓碑,气极反笑。
爷爷,您就这么恨我们吗?恨到宁肯往我的咖啡里下安眠药,也不愿让我出席葬礼;恨到人都死了,也不愿意让我的父母以夫妻的名义合葬?
“尼尔曾经问过我后不后悔,我告诉他,只要女儿幸福,我没什么可后悔的。”张峰远神色黯淡,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几岁,“可是现在,我觉得很后悔。薇薇,跟我回美国吧,虽然hanch财团不如勒法夫瑞,但至少,它会是独属于你一个人的,你会过得比这里幸福。”
幸福?
她无力地蹲□躯。
是呀,如果她跟他走,她当然会成为hanch财团的唯一继承人,会有一个无比疼爱自己的亲人,也可以和心爱的人立刻结婚,当然会比现在幸福。
可是……
她想起初恋,辛野。
如果当初辛野没有选择替母亲复仇,她和他根本不会分手,他们会结婚,生子,平平淡淡的过完一生。
可是辛野选择了另一条路。
于是他从她的世界里消失,重逢时,他已换了身份姓名,变成另外一个人。
说没有恨过他,那是假的。
可是她无数次地扪心自问,同样的情形,她没办法保证自己不做同样的选择。辛野的母亲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她的母亲也只剩下她一个女儿,如果连她们唯一的孩子都放弃了,那么,还有谁能为她们复仇?还有谁来替她们拿回应属于她们的东西?
张雅薇从未像此刻这样理解过辛野的选择。
其实她很想跟外公走,很想立刻飞奔回台湾,和尉临风一起牵手看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心底却知道,不可能。
回程的路上,她格外的沉默。
“mademoiselle。”奎克以为她还在惦记刚才的事情,“老爷子不会这么轻易地放你走的。”
“我知道。”她说。
一路上,她都在偏着头看向窗外,神色很是平静。
“我没有打算走。”
“走?”正在闭目养神的西蒙终于注意到两人的低声对话,挑眉道,“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她轻声道,“在把母亲的名字刻上那块墓碑之前,我哪里也不会去。”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我就是个修文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