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辛野番外
会呼吸的痛
在东京铁塔第一次眺望
看灯火模仿坠落的星光
我终于到达但却更悲伤
一个人完成我们的梦想
你总说时间还很多你可以等我
以前我不懂得未必明天就有以后
美国,堪萨斯州。
州际公路从漫无边际的田野中横亘而过,路边的加油站孤独的伫立在田野中,加油站旁新开业的中国餐馆门上的彩虹灯刚刚亮起,宽敞而明亮的玻璃窗里,依稀可见收银台前站着的亚裔男人。
他正在计算餐馆一天的收入,神情很是专注。
因为便宜而又美味,出入堪萨斯州的司机们很喜欢这家餐馆,薄利多销带来的利润也比很多人想象的还要可观。
夕阳沉入地平线,窗外的路灯渐次亮起。
他放下手上的计算器,习惯性的扶了扶鼻梁上的镜架,却摸了个空。
他自嘲的笑了笑。
数十年的习惯,他忘记了自己其实并不需要那副眼镜。
抬起头扫了眼大堂,见用餐的客人恰好不多,他拿起电话打给附近的菜市场预定了一些明天的食材,又走进厨房,亲自下厨给自己煮了一碗面。
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他坐到了落地窗前。
一辆黑色的房车缓缓的从窗外驶过,他抬头看了那辆车一眼,心底微微有些诧异。
堪萨斯州是全美最重要的农牧业州之一,农业和制造业也是当地经济的两大支柱,从餐馆门前经过的很多都是负责粮食与工业产品运输的卡车,如此精致的房车倒是许久不见了。
许是被勾起了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他笑着摇了摇头,低头继续吃面。
铺设着真皮座椅的房车后座看起来很是宽敞,坐在车厢里的女子身上一袭简洁的黑色长裙,除了耳垂上的白色珍珠耳钉,浑身上下再无半点装饰。
“……停车!”
她忽地从窗外回过头,低低的对着司机下了令。
手持文件的秘书住了口,诧异的抬起头看向她,“mademoiselle?”
她端坐于斯处,于岁月中融炼而出的温润面庞在窗外的霓虹灯下明灭闪烁。
几分钟后,她终于推开了车门。
一片黑暗中,身着黑色连衣裙的女子缓缓的浮现出面庞。坐在落地窗内的男子停下双箸,怔怔的看着来人。她站在昏黄的路灯下,长至膝盖的裙摆在微风中轻轻的飞扬。
他起身打开门,将她迎了进来。
甫一走进餐馆,她便仰起头四处打量。餐馆的墙壁上贴满了粉白色的瓷砖,桌椅沿着窗边一字排开,为数不多的客人正坐在窗前用餐,而餐桌间的隔断上种满了绿色的小盆栽,阻挡了客人们的视线。
她的手沿着吧台轻抚而过,微微垂下眼眸,“……没有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你。”
没有想到吗?他胸口微滞,却强忍了下来,“坐吧。”
她依言坐上高脚凳。
他倒了一杯茶放在她的面前,转身进了厨房。
因为刚刚开业不久,厨房里的食材本就不多,他打开冰箱细细的翻找了一翻,勉强找出了些青菜,又翻出一些备用的卤味。将选中的食材拿出冰箱,他将菜叶子细细的选过,一叶叶的洗净,又将卤味切了一些,重新烧开了锅,下了第二碗面条。
握着锅铲的手,一直在隐隐的颤抖。
当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面回到吧台的时候,她淡然的表情隐隐有些崩溃。接过了他递来的那双筷子,她低下头将脸庞隐在了那蒸腾的热气之后。
她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
“好吃吗?”他低声的问。
她的手微微一颤。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们第一次说分手的时候,他陪着她逛了一天的游乐园,给她买了个很漂亮的面具,又亲自下厨煮了一碗同样的面。那一天,他也是如这般问着自己好不好吃,而丝毫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的她很幸福的点了点头。
“我一直记得那碗面的味道。”她说。
恍如隔世。
他怔怔的看着她低垂的脸庞,嘴角轻轻的动了动,“多谢你还记得。”
十年后。
她坐在塞纳河畔的欧式凉亭里,捧着本书享受着秋日午后的微风,孩子们在亭子前方的草坪上奔跑着打闹,佣人们随侍在侧。
“mademoiselle。”管家走进了凉亭,“有一位故人来访。”
她扭头看向身后。
“是我。”
“司徒琳?!”
来人无视她震愕的目光,径自走到她的身前坐下。
她微微垂下眼帘,再次抬眸时,神色已然恢复了平和,“我们……有十多年未见了吧?”
端坐在石凳上的司徒琳挺直了脊梁,神情里依然有一丝掩藏不住的傲意。
她微微的扯了扯唇角,“是五哥让你来找我的?”
“不,怎么会呢。”司徒琳笑道,“他明知道……我不受某人待见。”
她垂下眼眸,微微的笑了。
司徒琳怔了怔。
也许金钱真的可以抵抗时间的力量,流逝的光阴除了给予她更醇美的风韵,居然未在她已年届四十的脸上留下任何岁月的痕迹,曾经毫不起眼的她,如今却连一个笑容都如此迷人。
“我来……是为了另一个人。”司徒琳说道。
她略感诧异的扬了扬眉。
“他得了脑癌。”
她惊得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你说什么?!”
美国俄勒冈州,疗养院。
她在院长和主治医生的陪同下,推开了单人病房的门。雪白的病房正中,放着孤伶伶的一张病床,他躺在床铺上扭头看着窗外碧蓝色的天,被剃光了头发的脑门闪着青涩的光。
许是听到了脚步声,他回转身看向门口。
“你怎么来了?”他半撑起身子,斜倚在床头。
她缓缓步入,逼近他的病床。
他的眸底,暗藏着潋滟的微光。
自从堪萨斯州州际公路的那一别,十年来,他和她再也没有见过面。
她的容颜依旧如昨。
他却已经时日无多。
“为什么转院到俄勒冈州?” 她低声质问,“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允许执行安乐死的地方吗?”
他微微垂眸,露出了一个浅淡至极的笑。
没看你脸上张扬过哀伤
那是种多么寂寞的倔强
你拆了城墙让我去流浪
在原地等我 把自己捆绑
你没说你也会软弱需要依赖我
我就装不晓得自由移动 自我的过
“他头疼的毛病,是从你离开台湾不久之后就开始的。一开始不过数月发作一次,越到后来,发作的便越是频繁。”河畔的凉亭里,司徒琳苍白懊悔的神色,宛在眼前,“他不喜欢医院。我将医生请到了家里,检查之后却说没有大碍。”
她垂首盯着手中的书。
“他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做噩梦,梦见他母亲的死,梦见……你离开他。”
她心中一恸。
“鸿禧宣告破产时,我爷爷司徒乔心脏病发作离开了人世,他的爷爷简建德则是因突发脑溢血而瘫痪在床。”司徒琳冷声道,“伯父质问他时,他冲着自己的父亲发了好大一顿脾气,诘问他既然护不住自己的妻儿,又为何生下他。而他离开台湾的时候,更是带走了简家所有的流动资金。”
她微微闭起眼,躲开午后直射入亭内的阳光。
“我以为这些已经足够舒缓他心中的恨与痛。”司徒琳微微垂眸,“可没有想到,他头疼的毛病,一直都没有好。”
他一个人守着堪萨斯州际公路上的那家小餐馆过了十年。
初开业时常常路过这里的司机们都已经老去,餐馆的名声也渐渐的大了起来,曾经有人要收购他的餐馆,想要聘请他去经营当地的连锁餐厅,想要加盟他的餐馆开分店,他都没有同意。
钱财于他早就是身外物,经营着这家餐馆也不过是打发日子罢了。
直到那一天,他晕倒在自己的餐馆里。
店里的侍应生把他送进了医院,医生给他做了全身检查,查出了脑癌。
脑癌末期。
并且有一大一小两个病灶。
一个挨着动脉血管,一个挨着中枢神经。
手术的成功率只有10%,且稍有不慎,他不是死在手术台上,便是余生都重度瘫痪在床。
得知检查结果之后,他卖掉了那家经营了十年的餐馆,并转院至俄勒冈州。
他早就没有亲人了。
余生所愿,不过是再见她一面。
他坐在疗养院后山的草坪上,环抱着膝盖,听微风将四周的树叶吹得沙沙作响,看碧蓝的天上,白云缓缓的飘过。
身后响起沙沙的脚步声。
“天冷了。”她将一件外套披在了他的肩头,走到他的身边坐了下来。
他回头看看了站在草坪边树林里的她的随扈们,不由得笑了笑。
她似乎有些恼怒,恨恨的瞪了他一眼,“笑什么?”
“没什么。”他微笑着否认。
她沉默了。
他和她并肩在草坪上坐了许久,俯瞰着四周的绿树青山,和在家人的陪同下,四处散步的老人们。
“我永远……也活不到那样白发苍苍的时候了。”他看着一个经过山坡下的白发老人,缓缓的说道。
“……不要这样说。”
他低低的笑了,从善如流的嗯了一声。
“我能靠着你吗?”
她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他的体温又莫名的高了起来,想来他是难受了,于是便点了点头。他却并未如她预料的那样靠向她的肩膀,而是抬起她的手臂环住了自己,枕着她的腿躺倒在了草地上。
“天真蓝啊。”他凝望着头顶的天空。
她微微垂下眼帘,看着他的脸庞。
“别担心。”他说,“他已经是胜利者了,又欠着我一条命,总不至于还跟我一个快要死的人计较。”
她眨了眨眼,强忍住哀伤。
他叹息着侧过身,搂住了她的腰,“更何况,当年如果我没有放走你,想来……如今也轮不到他。”
她抬起头盯着山脚的白色建筑,“你忘记了吗?我是先认识他的。”
“别傻了。”他笑着说,“爱情哪有什么先来后到。”
“那么,你是后悔了吗?”她垂下眼眸,直直的望着他的眼,“后悔放开了我?”
他的笑容微微一涩。
“……没有。”
许久之后,他才说道。
“为什么?”她问。
他抬起手轻抚着她的脸庞,他的指尖轻轻的滑过她的眉,她微微下垂的眼睫毛,她挺拔的鼻梁,她的嫣色薄唇。
因为他一直在努力护你周全,而我,却只会成为你的累赘,给你带来生命危险。
他垂下了手,微侧过头躲开了她的目光,“因为你过得很幸福。”
他枕着她的腿,睡着了。
她抱着他□着青色头皮的脑袋,一下一下的轻抚着他的额头。他的头疼在这两日发作得愈发频繁,他的眉头总是紧蹙着的,就连在睡梦中都难得舒展,但是此刻,他却似乎睡得极为香甜。
死神一直在逼近,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mademoiselle?”
身后的随扈似乎想要上前,她抬手制止了他,“如果没什么急事的话……”
“可是,mademoiselle……”随扈吞吞吐吐的道,“您需要看一看这个。”
她诧异的回过头,随扈旋即弯腰递给了她一个贴着橘黄色标签的安眠药药瓶,标签上的取药日期恰是昨天,里头却已经空空如也。
随扈低声的解释着,“是哈迪斯医生开的药方,里头本该有一个星期的分量……”
“快去叫医生!”
她看了眼在她的怀里睡得香甜异常的他,直接打断了随扈的解释。
“辛野、辛野……”她开始用力的摇晃他,“你快醒醒……”
他起初没有丝毫反应,直到她摇晃他的力道渐渐加大,他才艰难的挣脱了黑甜的梦乡,一脸迷蒙的醒了过来。
“薇薇?”他看着她焦急的脸问道,“怎么了?”
她还来不及说什么,他眼角的余光便瞥见了她手中握着的橘黄色药瓶,不由得沉默。
“你睡着了。”
“……睡了很久吗?”他问道。
“……一小会儿。”她说道。
他低低的笑了,伸出手包裹住了她紧紧抓着药品的那个拳头,“不要难过。”
她撇开脸不肯看他,试图隐藏自己的情绪。
“辛野,”她的声音暗哑低沉得几近无法听闻,“这辈子除了让我伤心难过,你还做过什么?”
他感觉自己的胸口沉重得好像被压上了一块大石,却仍强撑着露出一个微笑,“你说得对。”
他从未试图否认过自己给她带来的伤害。正是因为清楚的知道,所以一次又一次的放她离开。
直到再也收不回来。
“下辈子……如果有下辈子……”他望着她因为生气而绷紧了的下巴,轻轻的呢喃,“能不能……”
他的声音一点点的低了下去。
“什么?”没有等到他未竟的话语,她收回目光看向他的脸,却发现他再一次昏睡了过去,“辛野?!”
想念是会呼吸的痛
它活在我身体所有角落
哼你爱的歌会痛
看你的信会痛
连沉默也痛
两三分钟后,他最后一次醒了过来。
不,事实上,她无法确定当时的他,是不是真的醒着。
“薇薇……”他闭着眼,似乎仍沉浸在睡梦中一般,“这辈子答应过你的事情,我都做到了。”
遗憾是会呼吸的痛
它流在我血液中来回滚动
后悔不贴心会痛
恨不懂你会痛
想见不能见最痛
2011年,世界金融危机爆发的三年后,台湾鸿禧财团因经营不利而宣告破产。年少有为的鸿禧财团总裁简立文,台湾简氏长孙,在和司徒家族长孙女司徒琳离婚后便宣告失踪,他的养子简默在其失踪一年后认祖归宗,改名曾黙文。
同年,伊蒂斯德勒法夫瑞在堪萨斯州州际公路上和名为辛野的中国餐馆老板偶遇。
辛野最终被葬在了美国堪萨斯州的一个私家墓园,享年四十三岁,台湾简氏绝嗣。
他死于脑癌。
一种无法言说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