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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吞吐大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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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萧疏风贯穿了一殿微凉。有什么东西似乎在这一瞬变得破碎支离。八阿哥便这样稳稳行前。绣着金丝蟒龙的皂靴点地极轻。每迈一步便仿佛踏在莲花上。但面上的表情却绷的紧紧、极凝重且深沉又隐痛的哀怅样子。

明澈的浮光在他开阔的肩膀周围笼着一层金色光环。在他身畔偏后处。一左一右跟着九阿哥与十阿哥。表情也是阴霾和不忿。

宏宏金殿在这三人走进來的一瞬间。任何声息顷刻便冻滞不闻。诸臣文武皆屏息凝神。不吐一字。中央高高架起的金灿龙椅上。端身威坐的四阿哥……不。现在应该改口称一声雍正皇帝了;胤禛抬头。火一样威严凛冽的目光向着那三个一身素服的弟弟们压过去。只是须臾。鼻息沉沉一哼:“怎么。见了朕。连行礼都忘了。”

一个“朕”字有意咬的极重极重。不是问句。分明训斥;与此同时。那些沉淀在每一寸骨血里的帝王威严便尽数流露无遗。他略扬首。目光满是不屑、又似乎还有一些弥深的莫测;他居高临下。展袖稳稳又闲适的抚着龙椅金棱。是一个胜利者的姿态、一个强者的姿态……

心下薄薄一个自嘲。八爷沒有言语、也沒有动。依旧持着方才进殿时的那种目光。稳稳立着身子定凝着龙座之上的所谓“皇者”。

“敢问四哥。皇父他是怎么去的。”九爷沉着语气咬牙狠狠。冰冷森森的字眼似乎浸过了寒冬腊月里最坚硬的冰雪。“从十一月十日起、至十一月十三日止。皇父那里除了你四阿哥一人进出五次外。竟沒有任何一位皇子大臣甚至后宫嫔妃见过皇父的面。”他抬臂拂袖。一把直冲着悠悠然把玩着念珠的四爷指了过去。语气劲劲然高扬起。“后來皇父突然猝死。是与你素日亲厚的隆科多传的消息。也是隆科多颁布的那道所谓遗诏。自畅春园往紫禁城宫内移灵时。又只有你四阿哥一人为皇父更衣、梳洗。乃至移灵的路上仍旧沒有任何一位皇子大臣、后宫诸妃得在。”他阴霾的双目噙过一丝丝狠厉。忿忿哼了一声。牙关咬得愈发瑟瑟冷冷。“种种事实表明。早从十一月十日一直到皇父驾崩。皇父乃至皇父的寝宫内外早已被你完全隔离与控制。”

“放肆。”沉默经久的胤禛兀地击掌于案。陡旋而起的脆响在这气氛异常迥异的大殿里分外惊人。

“你怕了。”九爷却沒有被这龙威昭著吓退半分。轻笑一声。反倒迎上了胤禛射在自己身上的那两道利剑般、恨不得把人活活撕碎的目光。

就这时。八爷转目低声喝止了九弟一声;老九方止住。又是一声讥诮不屑的轻哼。侧转向一旁去。

见九弟止住。八阿哥适才缓缓然抬目。对向金殿龙椅处的目光是那般不慌不忙。他曲身微微。行了一个素日兄弟见面时的家常礼仪。继而唇边扯过一道温润笑意。连同这出口的语气也都是极温暖柔和的。似乎那些不过是寻常谈心:“四哥。皇父大去。咱们兄弟心里谁都不好过。言语之间不免冲撞。请四哥见谅。”他复又把身子往前伏了一伏。让人不由便有了一种冰消雪化的柔软感动。恨不得做出最恭谦的客套、拿出最原始纯粹的真诚來开诚布公的迎接他、顶礼他。

这个人。该有多可怕……

八爷定了一下。开口接言。唇边那道浅然笑意流转不变。“请四哥拿出皇父的遗诏來。让我们兄弟几个看看、也让诸文武朝臣看看。”于此抬手。对着殿内文武环指一圈。沉默的人群里便在这个顷刻有了交头接耳的细微附和。八爷沒有理会。负手于后继续接言。“这样一來。人心便可就此服帖、四哥也能名正言顺了。”无论从神情还是口吻或是措辞。你根本寻不到八爷身上的一丝不妥帖处。似乎他的本意当真便是求一个顺理成章那般简单。

顺理成章。可不就是顺理成章。可不就该如此。

八阿哥颔首。往后略微退了一小步。做的恭谦卓尔;唇边那缕浮着的笑在流转的天光之下竟带出点滴邪魅、脱似一只锦绣俊美的猎豹。又优雅的如了一只抿毛舔抓的晒太阳的黑猫。

“可不是。”十阿哥见八哥言完。得了老九的眼色后便出列一步。慢着声息、眉梢张扬起。“四哥。你拿出皇父的遗诏來让我们大家看看。我们立刻俯首称臣一心保您绝无二心。”语尽侧身挥袖。“诸位大人。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满殿朝臣窃窃私语之音更重。虽迫于天颜威慑不敢高声。但相呼相应之态也是难绝。

胤禛沉着一张冷锐无双的面目睥睨一切。他还沒有着那至尊无上的大金色龙袍。但只一张龙椅稳稳坐着、那天家气派就已经极浓重了:“那是口谕。”他眉心压低。平心静气的沒有半点挪移余地。他不乱。真的不乱。更真的不慌不急;事态发展至斯。一切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皇父的口谕。兄弟几个除了你老四以外谁听见了。”九爷转目狠狠接过话锋。于此突然想到些什么。又补充。“还除了跟你一党的老十三。”

“我听见了。皇父说他传位给四哥。”

辽阔的一嗓子來的太过突兀。莫说老九。便连龙椅之上端身坐着的老四也不禁循声去看。

那是一排年幼的阿哥。十七阿哥胤礼便在这时一步出列。扬起一张稚气忽浮的脸。跟几位咄咄逼人的兄长不卑不亢的迎对。

十七阿哥时今只有二十七岁。血气方刚的有点儿像当初的十三。

他分明是扯谎了。

或许十七是看见八哥他们对四哥步步紧逼。心里不忍。故而扯了个谎來向着四哥;或许只是灵光一闪。把心横下赌了一把、站了这么一次队……这都不重要。一点儿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正是他毕生里唯一这么一次站队。说的这么一句话。为他往后仕途的飞黄腾达起到了决定性的关键一锤……

簌簌兵戈铠甲交错碰击之声兀然划过耳膜。八爷心里一惊。权且顾不得理会十七这边。下意识猛一转身。

威严的汉白玉道那边涌來一对人马。铠甲生光、阵势巍峨。

领头的是一个粗狂跋扈、通身精气神的汉子。在他身边气宇轩昂、镇定稳沉的一并行进來的。正是十三阿哥。

“年羹尧护驾來迟。请皇上恕罪。”那汉子照直几步迎进。双手抱拳、铮然跪地行礼。

“年羹尧……”八爷心下一揪。恍然之间他明白了。什么都明白了……老四啊老四。这些年來我锋芒毕露。你却韬光养晦、小心翼翼沒有一刻闲着。

内有隆科多、外有年羹尧……

兀地一下。八爷几近自嘲。他明白。这场对峙。他已毫无得胜的可能。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二十日(1722年)。爱新觉罗胤禛登基。次年改年号雍正。

在登基次日。即封十三阿哥胤祥为和硕怡亲王。并赐予“世袭罔替”。且总理朝政。又出任议政大臣。处理重大政务。

后又命八阿哥胤禩总理事务。晋封和硕廉亲王。授理藩院尚书;元年。命办理工部事务。

此外。后宫分封自不必说。但雍正帝生母德妃一生不肯移居太后所居的慈宁宫。并言“钦命吾子继承大统。实非吾梦想所期”;直至去世。未曾对皇四子登基继位一事有过承认。

缎子般的溶溶金光拂过寸寸天地、拂过广漠江山、大好河山。缪缪天风依旧持着那个智者的姿态为六道一切做着神契般的洗礼。

这样旷古壮大的场景入在眼里。免不得让人起了诸多烦乱;十三低首一叹。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久前去了趟蘅苑客栈。却找不到云婵。

天地骤变、乾坤翻转。短短时间历经了浮生太多事。他太累了、太乱了、也太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的心境了……以至于诸多一切叠加在一起。只是慌张、只是害怕、只是想哭。却又不得不迎头向前不容辩驳。

玉盏微响。身旁四爷抬目。他时今已经是皇帝了。金灿灿的龙袍辅配这一昆仑靡靡缎金色彩。很是相得益彰:“怎么了。”他的口吻尤是关切细致。

就算四爷登基称帝。他对十三的兄弟感情也不会有纹丝变化;相反。他还会尽自己所能。给这个弟弟更好的东西。

他长十三八岁。又自小一处长大。十三的算学、书法是他亲自教授的。小时候他走在前面。十三便像个小尾巴似的一瞥一瞥跟在他后面。手里抱着从四哥那里“搜刮”來的小物什。或许是几块糕点、或许是一个玉如意……他每走几步便总也不放心的回头去看看。生怕十三弟跟丢了自己;可十三弟聪颖如斯。可是伶俐着呢。

四爷的性子自小便喜怒无常。也不知是怎么养成的、从何时养成的。开心起來又说又唱、性子上來便掀桌摔椅。便连皇父都曾说他难当大任。可在十三面前。他似乎从沒有那般过;也是。对着十三。又怎么能生的起什么气來呢。

那时的日子。真的极美好啊……

闻了四哥这一问。十三方抬首侧目。轻轻叹了口气:“沒什么。皇兄。臣弟很好。”碍着君臣之礼。许多心事还沒出口便已觉寡味。他抿了一下嘴唇。到底终是绷不住的轮换了亲人之间的家常姿态。接口补了一句。“我想寻一处清净的地方。”他微微苦笑。眉心蹙了起來。兀自回忆、兀自纠葛。“只有一个地方可以让我有那种感觉。可偏偏就连那个地方。也物是人非……”

他言的那地儿。是蘅苑客栈。

时今的蘅苑客栈门前荒草哀哀、蛛网薄薄结了一层又一层。莫说云婵。便连那个一脸褶子的胖掌柜的也不见了影踪。

原來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这一席话。也戳到了四爷心里的痛。

经久无声。胤禛面目微有动容。然而很快。便凑化成了一笑泯恩仇:“十三弟。”他拍拍十三的肩膀。缓缓而道。“江山都得到了。还去计较那些失去的东西做什么呢。”于此一沉。他的眉心霍而压低下來。一字一句。缓缓的。“江山。是我们兄弟两人共同的……”

十三垂目。心下脑中却觉空落落的。

得到、失去。失去、得到……聚聚散散、浮浮沉沉。生命不息便纠葛不止。其间烦心燥意事几多呢。从沒谁可以挣脱得了过。然而日子。却总是要向前走的。向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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