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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三章 浮魂飘渺人去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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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光兜转、人事易分。历史的断层间。那一朵朵岁月流岚便随着时光推移而越发历久弥新了。纠纠葛葛、牵牵绊绊。总是由不得人愿不愿意。很多时候。仅是无奈尔尔。

不觉已是雍正四年。这不长不短的四年光景。雍正对八爷一党进行了彻头彻尾的打压……

是时。十四阿哥借守灵的名义被囚禁在遵化;十阿哥早已被革去王爵。调回京师。永远拘禁。

雍正四年二月初七日。八爷被囚禁于宗人府。围筑高墙。身边留太监二人。九爷被发往青海。为得是将他与八爷分开;并命亲信年羹尧严加监视。

一鼓作气之下。九爷干脆抛开一切、再不收敛。他开始公然抗旨。昭著不宣的与雍正作对。他既不出迎、也不谢罪。以种种借口拖延时日。迟迟不肯动身。且口称自己已是出家离世之人。

雍正帝大怒。将八阿哥改名为“阿其那”、九阿哥改名为“塞思黑”。译为“猪、狗”。且借故革去二人黄带子。二人子孙之名著自身书写。

茜纱窗下。八爷含笑顿首。

时今的他已不复年少。岁月的风尘在他眉梢眼角染就了一层恋恋的味道。却依旧是极美好温润的卓尔模样。仿佛催了漫天的流云天光弥漫造势。仿佛袭就了水云之巅、瑶台月下至为浓烈的禅的真味。高贵翩翩、一身客尘。

他道:“九弟。”

八爷是得了雍正的首肯。适才可以來见九弟最后一面。

到底是流着相同的血、纵使打断骨头也依旧还连着筋的亲兄弟啊。最后的这一点点微薄祈求。雍正到底沒有怎般作难;那时。十三爷顺势进言。向着雍正递了个台阶下去。雍正便准许了。

“八哥……”九爷迈步。向着自己八哥身边迎着过去。应的有些发颤。他依旧还是不羁又狠戾的。只是那层笼罩不散的疏狂气息随着岁月侵蚀。而化为了点点落拓。“皇帝的那道旨。你当真接了。”一双凌厉剑眉斜斜上挑。口气其实是颇为无奈的。

八爷淡淡笑叹:“不然能怎般。”他略顿。“横竖。我们还不是认了。”语尽沉沉一展袖。做了一个颇为释怀的姿态;又是须臾。他言的风轻云淡。“况且早在正月二十八日。皇上便下旨。将我的嫡福晋革去福晋。休回外家。”

“以女人做威胁的筹码。是什么大丈夫所为。”这边八爷才刚落了话音。老九便沒忍住忿忿一声怒骂。不过怒骂也好、怨忿如是。横竖也只能自己生气而已。再也做不得任何用处。

可有件事。八爷是不知道的。也注定此生此世永远都沒机会知道了……

那天。是雍正四年正月二十八日。当宫里來的小太监趾高气昂的为八福晋传话。言着皇上口谕。将八福晋革去福晋。逐回外家。另给房屋数间居住。严加看守。此后。若廉亲王痛改其恶。实心效力。便自有加恩之处;反之。必将八福晋处死。子亦必治于重罪……

八福晋只是淡淡跪着、默默听着。兀地一下。她笑了。笑的如若一朵绽在枝头的素白玉兰花、又带着墨玉牡丹的盛贵倾城、以及菡萏与冬梅那种素素净净凌寒不畏的高洁洒脱。

这是一个不可侵犯的女人。即便她已落魄不堪、沦为最卑微低迷的阶下囚。

她要强了一辈子。时今却要这样卑躬屈膝的跪在太监面前。忍受着昭然不晦的轻慢不屑、鄙夷、甚至暗嘲。但凤凰就是凤凰。即便凤凰下架、即便浴火涅槃。也依旧不会失却自身那股与生俱來的至贵风骨。

“这是要拿我來威胁王爷了。”

她心下哂笑。扬起一张毫无畏惧的凛凛然面孔。颇为凌厉的气场缭绕在她周身上下。她直起身子。利刃般的目光正对向那早被这势头吓得有些发颤的传旨公公。一字一句。很冷、很淡漠、也很高傲:“下面我说的这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你都要牢牢记住。原封不动的带给那狗皇帝听。”

那小公公粟了一下。沒敢言语。

八福晋已经开始自顾自的讪讪起來。她一席话带着全天下最铿锵的大气、最有力的回击。直将心底那通不屑、鄙夷、讥诮、讽刺……酣畅淋漓的笑骂了尽。

完备之后。她并不领旨、亦不叩首。便这般素衣淡服忿然而去……

绸缎般的曦光打在她飒爽绝尘的纤纤倩身。明明灭灭的韵致渲染的整个人犹行云端。在这一刻。这个女人仿佛云集了天上人间最圣洁的赞美、最热烈的全部喝彩及倾慕。在这一刻她看上去是那样的明媚美慧、光彩照人不可方物……她是。那样的高贵。

尚且沒及雍正那道意料之中的“赐死”旨意传來。八福晋已经吊死在了廉亲王府厢房里高高的屋梁之下。

她着了大红滚金边的嫡福晋正装旗服。乌黑缎发绾就了标准的满人小冠。容颜规整、神色淡然。似乎是去赶赴一场最为华丽、正式的繁繁盛会。

有风顺着木格子窗其间缝隙吹掠进來。撩起了她薄纱袖口盈盈一角。琉璃样的美丽皓腕上面。戴着的是早先的早先。她与八贝勒初见之时。他赠她的那只鸡血红碧玉镯……

这是一个美丽的生命。这是一个倔强高傲的生命。生时不被世俗所屈、所伏;死。也要由她自己來选择。

……

就着袅袅熏香弥漫过來的势头。八爷将目光沉淀。迎着九弟一双苍苍的眼睛层层定格:“这段时间。我一颗心倒是静了下來。开始回顾我们一路走过的风景。”他抿唇笑笑。双手负在身后兀自回忆开來。“十弟生性耿介。不太懂事儿。只是实在。十四弟虽也不错。可到底不是真心扶我。往后他也动了心思、开始做想那个高高在上的独绝位子……归根结底。此生此世唯一于我真心以对、始终如一的。其实就只有九弟你一个。”

一言一语都是极平静淡泊的。八爷抬臂。向着空中那缕握不住的浮阳屈指一握。掬得一片空茫虚幻:“到了头。我却拖累了你。我沒出息。”

“八哥。”九爷这边只是摇头。又是紧紧临着八爷话尾铮然打断。“你我兄弟还说这些话么。”他眉心皱起。于此忽觉心下一涩。不由低了一下首。眉心压低、语音跟着起了黯然。“有一处心结。我不知八哥愿不愿原谅弟弟。就是……”

九爷嗫嚅。须臾后鼓起勇气将心横了。抿了抿唇接口继续:“八哥。我一直跟你站在一起。但是。后來我也曾帮过十四弟。”他抬目。迎上了八爷投來的那缕温温目光。语气愈发的轻了。“我知道十四弟后來有了夺嫡的念想。虽然我面上不说。可我心里。甚至我自己都不敢承认……我是支持他的。我也曾在人前帮着十四弟。道他是我们兄弟里第一人……但我对得住八哥。八哥……”他只觉自己此刻有无数话想要讲出说出。却反倒不知该怎样说。最后那声“八哥”。九爷的语气是哽咽着的。

淡阳将方寸大的空间铺陈了碎碎的金。微风一掠。便跟着起了波涛般绵缓的晃曳涟漪。撩撩拨拨的样子。

“我明白。”八爷笑了笑。语气温存。“九弟……道理我明白。我都明白。就是做不到而已。”他咳了一声。略有自嘲的样子。“当时的情况。予其我们兄弟抱成一团死。不如去扶持十四弟。好歹十四弟是我们这边的人。若他上位。我们怎么都有个活头。”清明事理便被他这般波澜不清的慢慢道出。

“八哥……”又是一声唤。九爷再言不出其它。

是啊。当时眼见着八哥无望、而十四弟又风头正盛;皇父心思难测。无论如何都得搏一把的。不为别的。只为了活命啊。

当初那般的情形事态。倘若依旧死跟着八哥而让十四孤零零一个人去拼、去搏。到了头的结果必然是八跟十四谁也不能起來。无关感情、更无关品性。只能说在这一方面。九爷比他们任何一个人都要理性。

不知该怎样说。太多的话堆在胸腔里面。晃呀晃的早就图腾了。于是九爷便干脆不说了:“无论我老九做了什么。无论八哥怎么想我。我心里最重要的那个人。始终是八哥。”千言万语化作这一句话。热烈又坚韧的粼粼目光定在了八爷淡若水墨的眉宇间。其间共鸣。其实根本不用再多说。

是的。不用多说。即便不说又怎么会不明白……

八爷抿紧嘴唇。抬手拍了拍九弟的肩膀。过了半晌。一怀乱绪竭力平复下來。他稳稳开口:“我眼不瞎、心不瞎。你们几个弟弟对我这个兄长都尽义尽情。即便十四弟日后有了自己上位的念头。也是情形所致。被逼到了那里。无可厚非的。毕竟在我未曾失势前。他亦是尽力帮扶、毫无二心;日后待我失势。他却被推到了风口浪尖。沒有理由死保着我这个废人、而不为自己搏上一把。”

这一番话说的是极理性了。八爷于此顿顿。话锋凭空兀地一转。眉目间有若许自嘲、无奈浮涌而上:“论道起來。是我对不住他。他可以帮扶我。待得他略成气候时。我却未能做到尽我所能去帮扶他。”

不知从何处被带进來几片枯零零的草木残瓣。原本就低沉的氛围被烘托渲染的愈发悲凉的紧。

九爷跟着一叹。即而缓言:“莫说这些了。说來只是伤心。”他颔首喃喃。“我原不想起这个头。只是怕这次不说。便再沒有机会说了。”却是一句实话。

“便让我说个痛快吧。”这一次。是八爷打断了九弟。

八爷原本清澈的目光有些恍惚。昔时过往浮花掠影般一桩桩、一件件的游弋而出。那些必须用尽一生的时间才能真正看清理顺的道理真章。终是鲜明了:“纵然十弟、十四弟尽了义气。纵然十四弟日后动了夺位的念头。你去帮他保他都是在情理之中。可做出的选择、行过的事就是做出了、行过了。即便有成千上万个理由那也是改变不了的事实。纵然我明白其中道理。却也不能让我坦然接受。”

依旧是极其理智、极其冷静甚至锋利的字句。言及此处。八爷却兀地抬首。天渊般大志且深邃的目光重新于九弟眼角眉梢间有了直直的定格。须臾沉默。话锋陡然一转。语气陡然被赋予了动辄不移的深沉韧力:“但我始终都不曾忘记。经年前群臣举荐于我。先皇就要下旨将我锁系擒拿;危急关头。第一个站出來帮我拉拢人脉、抛却性命带着毒药进宫保我的是你。黑鹰王事件后。我病的浑浑噩噩。先皇却勒令我移至家中。那时亲疏远近沒有一人胆敢为我说哪怕半句的好话;可挺身而出、拼命拦着争着僵持着不让动我移我的是你。只有你一个。新皇登基后。皇上故意寻我错处。训斥于我、将我罚跪一夜;那时陪我在雨中冷着、跪着、受着、挨着的也只有你一个。那时我已万念俱灰。丝毫冷意都已感觉不到。可看着你向我走过來。慢慢俯下身子在我耳边轻喊‘八哥’。我心里竟蓦地一下滋生出一丝温暖……八哥眼不盲、心不盲。何为真心以对、何为真正刀山火海、出生入死的生死兄弟。八哥分的清楚。人生得胤禟这么一个弟弟。纵身死。无憾了。”

万古清愁一晌化开。冰冷寒石般的一颗心。只在昙然、万顷春波得自由。

九爷抿唇。浓墨泼就的眉目纠葛、复舒展。心间百转千回。却始终再难发出一言。

值得了。此生此世真真值得了。

他是懂的。他们都是懂的。是懂彼此的……那么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还有什么未还的宿债。只在弹指。这个身子这个心上承载了整整一世的背负、沉冗、抑郁、难平……尽数卸下了。统统都卸下了。

彼此知道。这是此生此世最后一次相见。但心扉已敞、心事已尽。便是一身轻松大自在。若有缘分。不。定有缘分的。一切一切只留來生再续。

细微的风声贯穿了一世浮生。清古的管弦幽乐似从飘渺云端幽幽涣散。

最后的最后。忽地一下。两个大好男儿全都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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