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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 白骨如山忘姓氏—无非公子与红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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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云明月伴红莲梅花一梦。粉堕百花州。香残燕子坞。空缱绻、说风流。叹今生谁舍谁收。凭尔去、忍淹留。

明灭的浮光勾勒出半室暗影。他们两人相隔咫尺、四目相对。

这般迫近的距离。竟是入宫以后头一次有。便在这一错目间。云婵突然看到胤禛额角处那几缕染霜的白发。不由黛眉微蹙、很快又展。似在呓语:“太累了。我们每个人都太累了。不是么。”她低低苦笑。

即便你待我再好。潜藏在我心底里的那怀幽幽恨意也是消散不得;无论如何。这个因是你亲自埋下的。那所结出的果。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不能让我一人独自领受……

万般皆放了。云婵早前颇为波动的面靥复又恢复到了以往的明澈。口唇半张、纤纤羽睫微扬起來。恍若一个看到了新生光影的懵懂孩童。黯黯然一声喃喃却谵语般荡涤而出:“该了的债、该还的情。终是通通消散了。不被祝福的事物、并非发自真心的举措。所带來的只有弥深入骨的深刻伤害。根本便是不该存在于世的……”

即便是轻如蚊蝇的徐徐碎语。还是被咫尺间的四爷听到。霍然一下。胤禛亦笑开:“你怎么知道。我不是真心的。”极简单轻柔的一句话。却带着藏了半生的深浓情感。在生命行将终止的最后一刻。终是言了出來。沒有为这一生一世留下永远也无法弥补的遗憾。

云婵怔。

胤禛忽然犹如一个阅尽浮沉、看尽世事的出尘老者。带着恋恋又苍苍的情态。缓缓将心曲真味一点一点絮絮叨叨的言语详尽。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他的眼眸恍然便沉了天渊弥深。老迈口吻宛若在将过往前尘的卷轴弹去浮土、一层一层逐次打开。“那是圣祖四十三年。我曾在一个偶然的契机里。偶然遇到一个小姑娘……那时。我在场子里观看屠狼。却见一个少女悄然拭泪。那少女还于我言了一番醍醐灌顶、大彻大悟的话……知道么。从來沒有。从來沒有一个女人。会带给我那种异样的感觉。自那以后。我的心便已开始微微萌动。”

这一席话胤禛言的淡淡微微、似是毫不上心。但云婵早已呆呆讷讷若了泥胎木塑。

一时间。她原本绕着澄澈梵音的耳畔。忽有铜管放空般的嗡声长鸣。灵光兜转。猛地忆起了四十三年的那次屠狼……

适时的她还是一个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迷迷糊糊跟着人流绕到了八旗子弟的场子里。待得欲要离去时。正心下百味、忍不住抬袖拭泪的她忽听背后有了一句冷言响起。她记得那句话依稀是说:“它吃了人。罪无可恕。有什么好伤怀的。”

适时。她只道是哪个路人。并未转身去看。便那么就口接话。她回复了去:“畜生也有畜生的无可奈何。它的天性如此。它也扭转不得、奈何不得。”

“这倒是句话……轮回无间里的万事万物全部都有着自己的一份无奈。若要扭转。反倒笑话。一如狼天性食肉、吃不得草。难怪你怜悯。”

“我怜悯的是在这轮回无间里的万物总体。伤怀的是宇宙洪荒间的如斯定律。我并不怜悯它。它吃了人。又被人抓住。这是它的因果、它的果报。也即命数;一如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虽然那个瓜或者那个豆并不是自己心甘情愿想要种下的……慈悲沒有敌人。这话适用的永远都是我们这样同等且平凡的小人物。如果放到万物众生里去。显然就说不通了。平常百姓可以宽恕一个找茬生事的野蛮小人。这是慈悲沒有敌人。但若让他们宽恕一匹吃了人的狼。显然就不可能;而放在大人物身上。若让他们去宽恕一个夺了土地的异国之人。亦是不可能。但智慧不起烦恼却是适合于万事万物的。”

……

就是这样简单的陌路偶遇。由始至终她都沒有片刻上心过。许是早在一转街角迈步离去的那个瞬间。她便已经忘了干净。却不成想。竟是滋生缔结出了这半生的纠纠葛葛。原來那个偶然邂逅的路人。竟是四爷……

那时的她分明只给了他一个背身以对的身影。可他日后却只从她的身形和声音便将她认出。原來她才是那个一直蒙在鼓中、又丝毫不知的愚蠢的始作俑者。原來他们之间的一点一滴。他都记得这般清楚。

“朕永远都不会忘记……”胤禛微笑顾她。看向她的目光第一次有了深浓到化不开的温柔。似乎能够挤出水來。“永远都不会忘记那最初的第一眼。你低头俯身捡拾绢花的和煦温柔。”

银字笙调、心字香烧。最最美好的、仿佛风花雪月四美占全占尽的和煦温柔……

她敬的酒。他不会拒绝。即便她是想要他的命。一切一切。为的只是当年温风细香间那抹误了一生的交集……爱情本就是一件含笑饮毒药的事情。那么的无奈。看起來又是那么的不可理解。成百上千年來。一个轻描淡写的“情”字。做弄了其间多少痴儿女呢。当爱恨与怨惆全部远去。却又突然不知还剩下些什么。

或许死亡。会是一个最好的解脱……

胤禛抬臂探手。迎着云婵一路慢慢的伸过去。缓缓颤颤。想要牵住她纤纤的柔荑。只在半道。突然停住。僵僵然一下垂磕在地表。“碰”地一声闷响。沉沉的。

走了一生的路。终到了头。还是沒有能够走过这咫尺间的距离隔阂……胤禛的目光定格在云婵的面上。就此再也移不开了。他死不瞑目。

斜阳如织。溶溶金波若了狂舞的长蛇。迷乱尘世里的万事万物。似在这一瞬都被染了娑婆。

云婵眸色繁复。

她与胤禛之间这大半世的纠葛啊……往昔一幕幕早前从不曾上心过的温情。忽而潮水般席卷。

那冰天雪地里默契在心的红尘漫步、那木兰围场将她手中帕子猛然抢过的愤怒与疼惜、那在她还玉之时眉目暗存的失望自苦、那雍王府里夜半之时的门外静语、那九重深宫从未言起的小心呵护……她用尽一生去想去思她与他之间。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纠葛。她一直以为他对她只是为了尽一个男人对自己女人的责任。她跟他之间因为十三爷的缘故而有了知己般的默契。如此而已。只是不曾想。怎么都不曾想……却原來。他也是爱她的。原來一直都是她错了。从始至终、由头到尾。他都是爱她的……

即便并不是每一段爱都可以得到回应。即便他积压在心隐而不发、又热烈的如火如荼的爱带给她的是一生一世的弥深伤害……但似乎人世间的任何罪孽、任何伤害。只要带上了感情的缘起。一切便又都变得可以原谅了。可以。那么轻易的原谅了……

情不问因果。缘注定生死;缘起即空、情初已灭。这好一通浩浩然的盛世华章纠葛。对于云婵來讲。诸多因由不过是她当年在蘅苑客栈里的一时兴起。因着那一时兴起。她骋着玩心去引诱一个小和尚破酒戒。从而引发了掌柜的追打、十三的相救、十四的相劝、与太子的偶遇、被太子看上后为了躲避收房而跻身八贝勒府、再到与四爷的一夜夙孽……由佛家而起的引子。引出了后面的种种。而归根结底也就是云婵的“一时兴起”。正是那一念。一念若起。可成就万水千山、云雾之巅;一念若灭。可翻手云雨、沧海桑田。一念有、一念无。全在这一念之间……

“蘅”、“恨”。“苑”、“缘”;““蘅苑”、“恨缘”。一早注定。

暮云深处。明月婵娟。依依宫柳拂宫墙。楼殿无人春昼长。燕子归來依旧忙;忆君王。暮云深处。月破黄昏人断肠……

该结束了。什么都结束了。再也无挂碍了。

云婵颦起的黛眉终是一展。漾着阳春四月天里最纯、最嫩、最鲜香的碧水桃花的软眸潋了润润的波光。迎着胤禛荡涤过去。

太多太多情愫氤在她的心底。抑制不住、又发作不出。有感动、有怨怪、有释然、有放下、有慨叹、有苍凉、有无奈、有……最后的最后。情至极时。浮下一滴泪。顺着纤狭的丹凤睛眸噙在眼角。又自眼角缓缓滑落。挂在睫毛的边沿。经久经久。在风的撩拨下摇摇曳曳。却迟迟不掉下……

金碧辉煌的大殿之外。骤起的天风惊了熟睡的云岚。胡旋起成阵落红凋木。层层树影顺着浩渺风势有节奏的左右摇摆。宛若浩瀚大海间一涛盖着一涛的起伏波浪。

溶着灿灿金波的天光。将紫禁城的伟丽浮华尽数围拢其中。红墙金瓦、琼廊甬道被渲染造势的愈发威严肃穆。庄重华美不可方物。

不知何处起了一阵虫唱。伴有离了群的孤雁懒懒的振翅之声。一切的一切。看起來都是那样安详静好……

历史永远的停在了这一天。这一天。是雍正十三年八月二十三日。

午时。

[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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