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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黄泉路·其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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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 我是确实不知此处曾死过人,如有半句虚言, 便罚我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梁景文双膝跪地,惨白着脸朝酆如归一拜,因这姿势之故,他缺失了左腕的左臂以及折了尾指的右臂即刻从宽大的衣袂当中暴露了出来,勉强抵着地面,瞧来甚是可怜,他的语调亦满是无辜,生生地将酆如归衬作了善恶不分, 欺压良善之徒。

“是么?”酆如归却对梁景文生不出半点怜悯之心来, 他似笑非笑地盯着梁景文的头顶心, 嫣红的唇角噙着讥诮,“梁公子发此毒誓, 想来心中无愧。”

“我心中坦荡,自是无愧。”梁景文仰首迎上酆如归令他不悦的视线, 四目相接, 他却听得酆如归含笑道:“梁公子心中既是坦荡, 既是无愧, 与我将这密室的来历以及你之所知一一道来也就是了,为何要下跪?大丈夫跪天跪地跪天子跪父母, 哪有跪我与道长的道理?你倘若当真坦荡、无愧, 这把骨头怎地这样软?”

酆如归伸手轻点着梁景文脊椎上的一块骨头, 软声笑道:“这脊梁骨软成这样,要了有何用?不若我帮你卸了罢?”

梁景文自是不愿跪眼前这个明明是男子却做女子打扮的恶徒,但他此番是以退为进,然而那酆如归非但不上当,更是恶语相加。

梁景文略一思索,做出一副悲愤模样:“我自是不愿下跪,然你是非不分,对我威胁恐吓,甚至下手折了我的尾指,为了活命,我又能如何?”

“你不能如何。”酆如归好脾气地道,“而今,你能做的,便是将你所作所为全数坦白,倘若你罪不至死,我便将你交由官府处置,倘若你死有因得,我便将你交由你害过的人或其亲族、恋人、友人处置。”

“我实在不知你要我坦白甚么,我没甚么可坦白的。”梁景文说罢,又低呼了一声,“这地上……这地上……”

他这一声,引得姜无岐微微俯下身去,以烛火去照。

他趁机快手去拍姜无岐手上的蜡烛烛身,烛身上附着烛泪,烛泪尚未发硬,只一碰,便凹陷了进去。

只消……只消这蜡烛坠地,烛火点燃酒液,火焰即会窜起,他距石门最近,足以逃出去,出去后,他会立即将石门封死,留胆敢伤他的酆如归与姜无岐在密室内活活烧死。

不过是一弹指的功夫,他心中转过了无数个念头,每一个念头皆将他的洋洋自得催得更盛。

他站起身,睁大双目,盯住了被他拍得从姜无岐掌中跃出,且一寸一寸倾斜下去的烛台,耳中俱然是自己激动的心跳声。

但在那烛焰轻吻到酒液的前一刹那,那烛台却又好端端地回到了姜无岐掌中。

姜无岐淡淡地道:“你果真做的是这个打算。”

酆如归捉了姜无岐的左手,擦过手背,摸索着勾住了尾指,摇晃了两下,才抿唇笑道:“道长,你显是看破他在扯谎了,随他去也就是了,何必理会于他。”

酆如归松开姜无岐的尾指,又朝梁景文笑道:“即便如你所愿,这烛火点燃了酒液,即便我与道长困于其中,亦不会伤了我们的性命,至多受些皮肉伤罢了,凡间的火于我们而言,不过是取暖与炊食之用。所以,你还是勿要挣扎了罢?也切勿再耍甚么一眼即能看穿的把戏,实在是无聊得紧。你是如何考中那解元的,这般不知好歹,愚钝不堪,莫不是同科仕子好心让予你的罢?”

梁景文自小聪慧,在先生与母亲的赞许当中长成,又一举得了解元,他哪里受得住酆如归贬低于他,恨恨地磨了磨后槽牙,才做出不与酆如归计较的高傲姿态,道:“我从不惧有人与我切磋学问。”

“是么?”酆如归见梁景文并无吐露真相的打算,懒得再与他白费口舌,索性扯了姜无岐的手,不耐烦地道,“走罢。”

这密室内已无可察看之处,姜无岐颔首道:“好。”

酆如归扯着姜无岐走出密室,却在梁景文跟上来时,一掌将梁景文拍回了密室之中,紧接着便阖上了石门。

梁景文被酆如归一掌拍在了密室的角落,这角落是离石门最远的所在,酆如归那一掌全然不疼,他立刻起身狂奔,未及奔到石门前,反是亲眼见得石门迅速地阖上,他不由气急败坏地对着石门又踢又踹。

这石门有两处机关,一处在门外,一处在门内,门内的机关在门阖上时,无法作用。

故而,梁景文绝望地瞪着石门,心知自己定然要死在这密室了。

姜无岐回首望了眼石门,道:“若无水与吃食,他能在其中活上几日?”

酆如归闻言,冷笑起来:“你是责怪我狠毒,将他关在其中会要了他的性命么?”

“并非如此。”姜无岐轻抚过酆如归好似生了刺的眉眼,“贫道知晓你并非恶毒之人,你之行事虽稍显乖张,贫道难以预测,但你善恶分明,显然是因为那梁景文对于你我有所隐瞒,你才将他关在密室中,你如是行事,并不是为了取他的性命,而是为了使他说出实情,再做思量。酆如归……”

姜无岐轻唤着酆如归的姓名,又望住了酆如归叹息着道:“你勿要再曲解贫道了可好?”

酆如归不知怎地登时有些眼热,他怔怔地凝望着姜无岐,忐忑地问道:“你之前说你信我,信的是甚么?你又为何要信我?”

姜无岐温言道:“贫道信你不会无端杀人,更不会杀人食之。”

“那我倘若在神志不清时杀人食之,你会如何?”酆如归后退一步,仰首向着酆如归道,“姜无岐,你会如何?”

不待姜无岐回道,酆如归启唇笑道:“你会如何?你会杀了我以替天行道么?”

“你即使失去神志,亦不会取人性命,你我初见时,你便失去了神志,但你只吸食了我少许血液,并未要了我的性命。”姜无岐捉了酆如归的一只手,“你擅长忍耐,你的掌上俱是伤痕,你纵使伤了自己,亦不会伤了旁人,酆如归,你不会无端杀害无辜之人,更不会杀人食之。”

“许我从头到尾是作戏与你看,暗地里嗜血啖肉……”酆如归还未说罢,姜无岐却是用未持烛台的左手将他揽进了怀里,柔声道:“酆如归,贫道信你。”

酆如归下意识地圈住了姜无岐的腰身,继而埋首于其肩上,闷声道:“我倘使当真杀了无辜之人,你会如何?”

这话一逸出舌尖,酆如归便觉得自己说得过了,他与姜无岐不过是相伴积德行善而已,非亲非故,他有何立场要求姜无岐抛弃原则地维护他?

姜无岐君子端方,从不行恶事,至多百年,定能修成正果,羽化成仙。

而他,原身留予了他一身的罪孽,这罪孽怕是赎不清了,纵使他穷尽一生的时日,亦恐怕只能削减毫厘。

如今,他却强求姜无岐待他如同待至亲至爱之人一般——不——即便是至亲至爱之人,姜无岐也不会践踏他所遵循的为人之道。

他一时间心乱如麻,姜无岐柔和的声音忽而拂上了他耳侧:“你倘使在神志不清时,杀了无辜之人,纵是对方有人要你偿命,贫道亦会护着你,因为贫道见过你那瘾发作的模样,你这般能忍耐苦楚之人,断不会甘心轻易地败于那瘾;你倘使在神志清醒时,杀了无辜之人,那么……”

“那么如何?”酆如归推开姜无岐,目不转睛地问重复道,“那么如何?”

姜无岐犹豫着道:“贫道许会下手惩治你,但取你性命,怕是下不了手。”

“姜无岐,你着实是个傻子。”酆如归轻笑着道,“再让我抱一会儿罢。”

姜无岐见酆如归一双柳叶眼中流光溢彩,眼波流转间尽是风情,却未生出半点绮念来,只是庆幸适才刺猬一般的酆如归已然对着他卸去了防备。

酆如归对着他冷笑时,心里应当也不好受罢?

他朝着酆如归张开了双手,下一瞬,酆如归便扑入了他怀中。

他闻到了酆如归身上隐隐约约的胭脂香气,又感知到了酆如归较他冷上一些的体温,一双手便不由自主地覆上了酆如归的后背,酆如归十分清瘦,后背的骨头根根分明。

酆如归汲取着姜无岐的体温,良久,陡然听见姜无岐问道:“你为何喜欢抱我?”

他不假思索地道:“因为你很暖和。”

姜无岐点点头:“那你便多抱一会儿罢。”

“嗯。”酆如归在姜无岐怀中极其安稳,好似要睡了去,纵然这暗道潮湿、阴冷,又有腐朽气。

他生怕自己真的睡了去,便伸手推开了姜无岐。

姜无岐低首望着空落落的怀中,左手钝滞须臾方才垂下,而那右手中的烛火摇摇曳曳着,格外明亮。

“走罢。”他走在了前头,又回首嘱咐道,“应是夜深了的缘故,这暗道更为湿滑了,你且仔细些。”

“好。”酆如归一面紧随其后,一面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走了几节台阶,他又起了玩心,揪住姜无岐的腰身处的一点道袍,在手中把玩。

这道袍的衣料极为柔软,大抵是浆洗过无数遍了,从暗青色里微微泛出雪白。

姜无岐疑惑地道:“贫道这道袍有何不妥的?”

“不妥极了。”酆如归玩笑道,“你先褪下来,我帮你重新穿上可好?”

姜无岐听出酆如归是在与他玩笑,却是甚是认真地道:“贫道自三岁后,便自己穿衣洗漱了,其后无人为贫道穿过道袍。”

闻得此言,酆如归的心脏猝然一动,同时揪着那点道袍的指尖紧了紧,直到出了暗道,才略略垂首道:“那改日得空了,我来为道长穿道袍罢。”

姜无岐摇首道:“不必麻烦。”

酆如归猛然抬首,又凝视姜无岐温润的眉眼道:“我却要试试会如何麻烦。”

“你……”姜无岐琢磨不透酆如归的意图,见酆如归坚持,也不便拒绝,“那便随你罢。”

酆如归此番五分是玩笑,三分是想要瞧瞧姜无岐无奈的神色,余下的两分连他自己也无法理清,全然做不得数。

听得姜无岐应下了,酆如归竟是生了怯意,他原不是会退却之人,当即笑道:“一言为定。”

“一言为定。”姜无岐将暗道关上,接着将梁景文的床榻恢复原状。

这床榻堪堪遮掩上暗道,外头却突地有人道:“景文,夜色渐深,你念了一日的书,定然肚饿空空,娘把晚膳送进来可好?”

假若梁母推门而入,酆如归与姜无岐大可在梁母瞧见俩人前离开,但梁母不见了梁景文必定会四处找寻,确是个麻烦。

不知这梁母可知梁景文做了何事,梁母又是否是梁景文的帮凶,如若梁母不知,梁景文所做之事尚未分晓,不便让梁母知悉,如若梁母乃是帮凶,更不能打草惊蛇。

酆如归思忖间,姜无岐却是心生一计,他伸手取下架几案上头的一册《尚书》往房门丢去。

这《尚书》撞击在房门上后,又跌落在地,发出的声响惊到了门外的梁母,梁母收回要推门而入的手,苦笑着道:“那娘便不打扰你念书了,你切勿动气,好生用功,那会元、状元定是你囊中之物。”

酆如归侧首望着姜无岐,夸奖道:“道长你真是机敏过人。”

“谬赞了。”姜无岐解释道,“现下已近亥时,那梁景文却还未用晚膳,梁母又疼爱他,不会放任他饿着自己,故而梁母早前理当也来问过梁景文将晚膳送进来可好,梁景文当时应是拒绝了,且发了脾气,不然梁母的语气不该这般小心翼翼。”

“因而你替梁景文又发了一次脾气,摔了那《尚书》?”酆如归心思通透,姜无岐一摔书,便将前因后果想了明白,但他喜欢听姜无岐说话,便安静地听着,末了,才发问。

“你说得不错。”姜无岐又道,“你打算将梁景文关上几日?”

“一般而言,只消有水可饮,常人可支撑七日而不死,而若是无水可饮,最多仅能支撑三日。”酆如归红唇微启,露出一点雪白的齿列来,“我打算将梁景文关上一夜,明日便放他出来,他若是明日肯交代便好,若是不肯,那女鬼今日来过了,她倘若当真是来向梁景文复仇的,她今日只作恐吓,却不动手,证明她不想这么快就杀了梁景文,而是想将他折磨一通后再动手,或许明日她会再来恐吓梁景文一番,我们在这守株待兔便可。”

“便先如此罢。”姜无岐在梁景文的床榻周遭施了一个术法,用以监测梁景文的动静。

“现下大多人家已歇息了,我们明日再来打听那女鬼的出身罢。”酆如归旋身出了窗去,长身立于清亮的月色下头,一身红衣被铺洒了一层月色后霎时柔和了起来,“姜无岐,我们回去罢。”

姜无岐,我们回去罢。

姜无岐有片刻恍神,他长成后,总是只身在外历练,回到宗派中,与师兄弟碰面也不过是颔首致意,鲜有秉烛夜谈之时,而他的恩师醍醐道人虽然对他甚为关切,却是行踪不定,他常年见不到其一面

是以,从未有人特意来找寻过他,从未有人对他道,姜无岐,我们回去罢。

回去,仅仅是回客栈而已。

姜无岐心下对自己所思所想失笑,口中却应和道:“酆如归,我们回去罢。”

由于宵禁还未解除,外面的街上,除却巡夜人空无一人。

俩人避开巡夜人,使出身法,不多时,便回了客栈。

俩人都已辟谷,只因身在凡间,仍是遵循着凡人的习惯,一日三餐。

故此,尽管俩人这一日只用了早膳,却也不觉饥饿。

俩人未免惊动客栈中人,索性飞身从窗而入。

酆如归阖上窗,便与姜无岐一道行至了那毁容女子床榻前。

那毁容女子面上翻起的皮肉居然片片通红,其中的嫩肉甚至通红得一如在热锅中滚煮了一遍似的。

“她竟是又烧起来了。”酆如归嗓音发紧,“你赶紧去请大夫,她这模样,恐怕快没命了。”

姜无岐转身跃出窗户,请那女大夫去了。

约莫一盏茶的功夫,姜无岐便抱着那女大夫来了,女大夫诊过脉,后又掀起那毁容女子的眼帘看过,才道:“她怕是活不成了,若是以人参吊命,也许可拖延些时日,但能否活命却是得看天意如何了。”

“那便劳烦大夫将人参熬了来罢。”酆如归话音方一落地,便听见那女大夫迟疑着道:“一株人参须得白银五十两。”

“白银五十两便白银五十两。”酆如归取出五十两白银来,交由那女大夫,后又催促道,“你且快些去罢,切勿误了人命。”

姜无岐将那女大夫送了回去,待她将人参熬了,才端着药碗回到房中。

酆如归从桌案前端了张矮凳,坐于床榻前,听得动静,抬眼望去,映入眼帘的姜无岐被袅袅白气裹着,眉眼间犹如覆上了一层轻薄的白纱,看不清楚,仿佛远在天边。

他怔忡着向着姜无岐伸出左手去。

姜无岐浑然不知酆如归的心思,见状,腾出右手来握住酆如归的左手,仅以左手端着药碗。

掌心肌肤相贴,酆如归不禁轻颤了一下,双目亦泛起了盈盈水光来。

姜无岐怕人参凉了,有损药效,不得不出言道:“你先松开可好?”

此言窜入耳内,酆如归顿时宛若被烫到了一般,将手松开,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竟是不知何时紧紧地反握住了姜无岐的手,似是溺水之人抱住了一根浮木。

姜无岐一手托起毁容女子的后脑勺,一手将人参喂予她喝了,又拿出帕子,为她擦去唇上、下颌残留的药汁,才望向酆如归问道:“出了何事了?”

“无事。”酆如归含笑道,“无事便不能握你的手么?”

姜无岐并无亲密的友人,亦无恋人,只道酆如归抱他,握他的手,是信任他的表现,遂答道:“你无事亦可握贫道的手。”

酆如归得了应允,便毫不客气地将姜无岐一双手都拢在手中,百般揉捏。

姜无岐心生疑惑,暗暗地道:亲密的友人便是如此么?

酆如归揉捏了一阵,喉间忽然兀自蠕动起来,口中紧跟着分泌出了津液来,脑中随即一把声音引诱道:“咬下去,咬下去,咬破他的肌肤,吸食他的血液,吞噬他的肉与骨,将他整个人藏于腹中。”

——那瘾竟是奔涌而上,侵蚀起他的神志来了。

“不行……不能这么做……”他低喃着抗拒不休,直欲放开姜无岐的双手,但他的双手却直如被一绣娘与姜无岐的双手缝死在了一处似的,无法稍离。

那声音又道:“这姜无岐生来便是你的吃食,你何必顾虑,将他拆骨入腹即可。”

酆如归垂着首,姜无岐听不清酆如归的低喃,亦瞧不见酆如归的神情,他只知酆如归此时有异。

他伸手覆在酆如归面颊上,令酆如归抬起首来,酆如归却是不肯。

少时,有“滴答滴答”的声响敲碎了一室的静谧,姜无岐低下首去一望,地上竟然伏着几点猩红。

他使了些气力,掐住了酆如归的下颌,酆如归却不由分说,抬手便是一掌。

姜无岐不但不闪躲,反而擒住了酆如归的手腕子,将酆如归收入了怀中。

酆如归挣扎不已,却又不敢下重手,只得任凭姜无岐抬起了他的下颌。

姜无岐乍然见得酆如归唇上染血,鬼使神差地以指尖蹭了蹭酆如归的唇瓣:“疼么?”

酆如归舔了下唇上的血液:“不疼。”

姜无岐又问道:“你那瘾可是发作了?”

酆如归勾唇笑道:“你今日问了我两回我那瘾可是发作了,当时无恙,如今却当真是发作了。”

“全数是我的过错。”姜无岐不经思索,立刻将指尖送进了酆如归的唇缝中。

酆如归抵抗不住这样的诱惑,张口将姜无岐的指尖含在口中,而后便迫不及待地吸吮了起来。

吸吮了片晌,他小心翼翼地咬破姜无岐的指尖,一边吸食着香甜至极的血液,一边压抑着脑中的声音,拼了命地维持着神志。

在指尖被咬破前,酆如归偷偷地窥了自己一眼,仿若做了坏事的孩童一般,唯恐被人发现,姜无岐并也不戳破。

酆如归吸食了些血液,便告诫自己不能再吸食了,决不可沉迷于此,但他却舍不得姜无岐指尖的触感、温度以及气味,他踟蹰须臾,仍是勉力将姜无岐的指尖吐了出去。

他退到墙边,后背抵着冷硬的墙面,少时,才有余力道:“姜无岐,不是你的过错,我不过是在自嘲罢了。”

姜无岐行至酆如归面前,满面慈悯地道:“那瘾发作起来很难受罢。”

“不难受。”酆如归双目现出一片迷茫,“只要我放弃神志,任由那瘾控制便不难受。”

姜无岐拨开酆如归凌乱的额发,酆如归的眉眼登时展露了出来,这是一副惑人心神的眉眼,与这般迷茫的神情着实不般配。

酆如归用面颊蹭了蹭姜无岐的小臂内侧,迷恋着道:“你的血液很是香甜。”

“你要再吸食一些么?”姜无岐将指尖又送到了酆如归唇瓣,纵容道,“你无须忍耐。”

那瘾已近乎被他压下去了,方才他假使不作忍耐,他早已将姜无岐拆骨入腹了,姜无岐哪里会有命在,哪里能与他说话。

酆如归这般想着,探出嫣红的舌尖来,舔舐了下姜无岐的指尖,而后轻声笑道:“我要是如你所言,你此刻已在我腹中了。”

“你不会如此。”姜无岐只当他戏耍于自己,也未在意。

唇上的破口复又溢出了血液来,酆如归舔舐着,与此同时,含含糊糊地道:“不知那毁容女子与梁景文可有牵连。”

恰是这时,毁容女子惊叫一声:“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你休想……”

俩人齐齐地朝那毁容女子望去,可惜她并未醒来,而是在梦呓,想是梦见甚么可怖之事,或是不堪的回忆了罢。

姜无岐这才答道:“贫道不知。”

酆如归端详着姜无岐的双目,一字一顿地道:“又吸食了你的血液,抱歉。”

姜无岐安慰道:“无妨。”

忽地,那毁容女子的梦呓在俩人耳侧炸了开来:“梁景文……梁景文……你别过来!”

酆如归瞧着姜无岐道:“她果然与梁景文有牵扯。”

姜无岐点点头:“待她醒来再问个仔细罢。”

酆如归走到桌案边坐了,一手支着下颌,半捂住口,一手梳理着自己的发丝,略显困倦地道:“许梁景文的密室曾关过她。”

姜无岐劝道:“你不若先回房歇息罢。”

“不要。”酆如归右边面颊贴着桌案,“我要与你待在一处,我怕……”事情有变。

酆如归那瘾发作过后,便极易发困,还未说罢,他已然睡死了过去。

未免酆如归着凉,姜无岐脱下道袍来,盖在酆如归身上,他自己则身着中衣在窗边打坐。

方过卯时,天色渐亮,东方浮出一线鱼肚白来,酆如归转醒,随后便觉察到自己身上披了姜无岐的道袍,他心中生甜,半阖着眼,含着睡意,去窥姜无岐,不料,竟有一物从窗外露出一只头颅来,发丝肮脏,面上无一块好肉,正是那诡异的活物。

姜无岐亦闻到了其气息,从打坐当中,回过神来,又站起身盯住了那活物。

那活物出声道:“梁景文在何处?”

这语调不似活物能发出来的,倒似极了那不知所踪的女鬼。

——显然是那女鬼恐一现身,又被俩人制住,便将眼前的活物充作媒介,向俩人索要梁景文。

酆如归以指尖轻轻地敲着桌案,好整以暇地道:“梁景文在哪,我与道长如何能知晓?”

女鬼急急地道:“酆如归,你不必狡辩,你不慎在梁景文房中遗落了一支花簪。你既去过梁景文的房间,如今那梁景文下落不明,定是你在背后捣鬼。”

那支花簪是酆如归故意留在梁景文房中的,目的便是引女鬼前来。

可惜,女鬼虽是被他引来了,却是借由那活物。

酆如归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我寻那花簪寻了良久,遍寻不到,却原来,竟是落在梁景文房中了。”

女鬼不耐烦地道:“梁景文究竟在何处?”

姜无岐插话道:“你不若先来讲讲你想与梁景文有何渊源。”

未及女鬼开口,酆如归附和道:“道长说的是。”

女鬼嗤笑道:“我只是看不惯他那副人前假模假样地充作清高的读书人,暗地里却欺骗无知少女,将之卖入青楼做皮肉生意,获取银两罢了。”

假如女鬼所言非虚,那密室中死去的不下二十人,便是被梁景文拐骗来的妙龄少女,而那藏于酒坛之中的翡翠耳坠便说得通了。

那少女想是为了将耳坠作为梁景文拐骗了她的证据,才将其藏于酒坛之中的。

酆如归登时对女鬼所言信了五分。

女鬼补充道:“我前几日偶然撞见他在与陆元柏商谈如何能再扩大货源,便下了决心要除去他,以免再有人为他所害。”

酆如归笑吟吟地道:“你刻意将陆元柏做成这怪物,是因为要拿陆元柏来吓梁景文么?”

女鬼甜腻地笑道:“自是不能太过便宜了他。”

“让我来猜上一猜……”酆如归状若无意地将姜无岐的道袍往上拉了拉,“你先将陆元柏做成怪物,又斩去了梁景文的左腕,接下来,你会日日去吓梁景文,吓得梁景文寝食难安,唯恐自己也落得与陆元柏一般下场,待你满足了,你便会将梁景文没了左腕一事宣扬出去,使他沦为众人谈资,然后,你会斩去梁景文的右腕,盯紧了他,不许他寻死,令他生不如死地苟活于世。”

见女鬼久久不语,酆如归便知他纵使未全部猜中,亦猜中了大半。

姜无岐听得此言,喟叹道:“那梁景文如若真的做了这般恶事,姑娘你为何不托人去告官?”

“告官?”女鬼冷哼一声,“你说得倒是轻巧,在这逢春城无人不知梁景文才华横溢,与人为善,怎地会有人信他犯下此等罪恶滔天之事,那狗官亦然。”

酆如归却是转了话题:“床榻上那毁容女子与你有何干系?”

女鬼不答,反是气势汹汹地道:“梁景文在何处?你们将他藏起来,对得起死在他手中的亡魂么?对得起在青楼受难的少女么?”

酆如归又复述了一遍方才的提问,使得女鬼恼怒道:“她是我在魂魄衰弱时随便选的一具容器,我以她的身体来维持自己魂魄不散。你赶紧告诉我梁景文在何处!”

酆如归慢条斯理地道:“梁景文在他房间床榻下的密室,你先将床榻掀起,你会瞧见底下有一处凸起,你再将那处凸起往左边转三圈,往右边转了两圈半,最后以拇指按下,那密室便能开启,至于那密室的石门,你按一下门边的凸起,便能打开。我有空暇了,再去看望梁景文,你勿要太快将他弄死了。”

女鬼得了梁景文的下落,那活物露在窗外的头颅旋即消失无踪了。

酆如归起身,走到毁容女子床榻前,探了探她的鼻息以及侧颈:“她吐息虽弱,却还算稳定,体温也退下去了一些,暂时不会有生命危险。”

姜无岐之前已看过毁容女子的状况了,听得这话,松了口气道:“那便好。”

酆如归又行至姜无岐身前,抬手扯下身上披着的道袍还予姜无岐。

姜无岐伸手接过道袍,见酆如归目中的睡意尚未褪干净,关切道:“你再去歇息会儿罢。”

酆如归握住姜无岐的手,一霎之后,便放开了,他提议道:“姜无岐,你去瞧瞧那女鬼会如何对待梁景文,我在此处看着这姑娘可好?”

“好罢。”姜无岐立即飞身出去了,酆如归则坐在了毁容女子床榻前。

那厢,女鬼赶至梁景文家中,潜入了梁景文的房间,按照酆如归所言,下得了密室,又开启了石门。

但石门里头却没有梁景文的踪影。

——那梁景文去向何处了?酆如归莫不是梁景文的同党,故意愚弄于她的罢?

女鬼心中思索着要如何从酆如归口中逼问出梁景文真正的下落来,却闻得一阵脚步声。

姜无岐原是隐在暗处,见梁景文下落不明,才现身。

他像是猜透了女鬼所想般,道:“贫道与酆如归同那梁景文并无干系,不会包庇于他。昨日,我们离开时,他确实在这密室内,现下他不知所踪,要么是寻到了旁的出路,要么是有人将他救出去了。”

女鬼一时不知该不该信眼前这个道士,犹疑半晌,才道:“那便劳烦道长与我一道来找找这密室可有旁的出路。”

姜无岐应下了:“好。”

一人一鬼在这密室寻了近半个时辰,每个角落都寻遍了,却是一无所获。

“如此看来,他十有八/九是被人救出去的。”姜无岐收回敲打着墙缝的手,“你可知除去陆元柏,与梁景文一道贩卖少女还有何人?”

女鬼答道:“我听梁景文与陆元柏提起过还有一人与他们合谋,但那人不在这逢春城,应当赶不过来。”

“那陆元柏已失去神志,为你所用,如此,梁景文在逢春城便无旁人相帮了,那嫌疑最大的便是他的母亲了。”姜无岐警惕地道,“梁景文狡猾,此处或许有诈,我们且先上去。”

“好。”女鬼随姜无岐出了石门,放踩上第一阶台阶,却有无数支蜡烛从上翻滚下来,又有酒液倾倒下来,逼近他们。

女鬼盯住脚下,恨恨地道:“那梁景文竟是设了陷阱。”

那梁景文之前烧不死他与酆如归竟是不死心,要再烧上一回。

姜无岐眼见酒液燃烧了起来,霎时火气与热气挤满了狭小的暗道,他顿时出了一身热汗,又被逼出了一声轻咳。

眼前的出头定然已被堵死,出不去,后退即是密室,密室地面上又有酒液,与前方的酒液呼应,火会烧得更盛,到时火会烧得他与女鬼无一处可容身。

他忖度间,烈火已然绵延到了他面前,他施了个结界,将自己与女鬼包裹其中。

其后,那烈火眨眼的功夫便通过门缝窜入了密室当中,已阖上的石门当即炸了开来,碎石片向周遭飞溅开去。

外头的烈火与密室内的烈火齐齐地向着俩人逼压过去,少顷,火势冲天,逼得人目不能视,吐息滞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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