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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黄泉路·其三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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酆如归这一觉睡得无比安稳, 他自成为酆如归后,苦于啖肉嗜血之瘾,又时常觉得周身严寒,从未睡过一个囫囵觉, 不是被那瘾折磨醒,便是被冻醒, 甚至有时会梦到他被父亲逼入湖中的那一幕。

那一幕始终如同附骨之疽一般纠缠不休,不断地叫嚣着,嘲讽于他, 将他所有的美好回忆撕碎了与他细看,他不得不一遍一遍地承认他曾经所拥有的严父、慈母俱是一场谎言,于父亲而言, 看重他不过是因他出生那日天降异象, 若有不如意的, 便可将他随意抛弃;于母亲而言,他不过是母亲在父亲面前站稳脚跟的工具, 有用时便死死抓住不放, 无用时便可轻易舍弃。

而他竟曾天真地认为他是被父亲与母亲放在心尖上宠爱的, 不然为何锦衣、珍馐、古董、字画会这般唾手可得?只消他提上一句, 便会源源不绝地呈到他面前。

但现下这一觉他却直觉得自己是眠于春风中,温暖、和煦, 妥帖万分。

过了约莫一个半时辰, 他分明睡够了, 却不愿睁开双目, 他张开手,将他的春风紧紧拥住。

忽地,有一点温热划过他的左侧眼尾,他疑惑地睁开双眼来,映入眼帘的是姜无岐的食指指尖、姜无岐的右手、姜无岐的眉眼、姜无岐凌乱的衣襟、姜无岐衣襟处泄露出来的一段锁骨……

他满眼都是姜无岐,耳侧又响起了姜无岐的声音:“你的酒可是醒了?难受么?”

这时,他才猝然意识到他被姜无岐抱在了怀中,且他与姜无岐在同一张床榻之上。

除却年幼时的母亲与乳娘,他还未曾与人在同一张床榻上同眠过。

他不由顿生羞赧,双手抵住姜无岐的心口,欲要将姜无岐推开。

姜无岐却是认为自己又惹酆如归不快了,当即松开手,下了床榻,致歉道:“抱歉,是贫道冒犯了,贫道方才从那密室回来,见你蜷缩着身体,以为是寒冷所致,故而贫道未经你应允,便上了床榻,将你抱在了怀里。”

所以,他并非是眠于春风中,而是眠于姜无岐怀中么?

姜无岐见他默然不言,暗忖道:酆如归不善酒,三杯屠苏酒下肚,即便睡了一觉,也还未缓过来罢。

他转身边要走,尚未走出一步,却被酆如归从背后抱住了腰身。

酆如归将一张脸埋在姜无岐宽阔的后背上,由于醉过酒的缘故,他的嗓音沙哑得厉害:“不要走。”

姜无岐回过身来,松了口气道:“你并未生贫道的气么?”

“你不走我便不生你的气了。”酆如归仰起首来,望住姜无岐,“你倘若走了,我定然不原谅你。”

姜无岐失笑道:“贫道是想去向小二哥要一碗醒酒汤。”

说罢,他伸手探到酆如归的额头,关切道:“你可觉得头疼?”

酆如归倒不觉头疼,仅仅有些恍惚,精神难以集中,他摇了摇头道:“不疼。”

“当真不疼?”酆如归实在太惯于忍耐了,姜无岐听酆如归道不疼,自然心下生疑,是以,他仍是坚持道,“贫道还是去要一碗醒酒汤罢。”

“好罢。”酆如归坐在床榻边,宛如稚童似的晃荡着双足,不及整理的一身红衣衣襟敞开、滑落,暴露出他左侧圆润莹白的肩头来,一头的墨发胡乱地铺洒在他身上,发间的翠钿颓唐。

他生得颜若舜华、肌骨如玉,无须刻意作出惑人之姿便有万种风情,勾魂摄魄。

姜无岐见他这副模样,立刻疾步到了他面前,却是抬手将他的衣襟拢上,并且叮嘱道:“你可切勿着凉了。”

酆如归颔首笑道:“你快些去罢。”

——快些去,也好快些回来。

姜无岐出了房间去,酆如归听得楼下有些动静,便下了床榻,行至窗前窥望。

说话的乃是两个书生,并无异常之处,入耳的内容却是令他吃了一惊:

“据闻那断腕为梁景文所有。”

“说起来,我似乎许久未瞧见梁景文走动了。”

“近日本来也没几人在外走动罢。”

“倘若梁景文当真被人斩断了手腕,倒是有趣了。”

“陆元柏又下落不明,那这会元……”

那屠苏酒的后劲仍未完全散去,酆如归无力细想,便倚窗而立,开了窗,吹着夏风。

时近黄昏,这夏风也生了凉意,催得酆如归打了个颤抖,轻咳不止。

而那楼下的那俩书生闻得开窗的“吱呀”声,循声望去,便将酆如归的眉眼看了仔细,皆是连声赞叹他实乃病美人,引人心生怜惜。

酆如归半掩着唇轻咳,觉察到那俩书生的目光当中满含亵玩之意,便毫不客气地执起桌案上的那盏雪峰毛尖往下一泼。

这雪峰毛尖已然凉透了,那俩书生陡然间被泼了满脸满身自是不好受,瞧来更是狼狈至极。

其中一书生正要与那病美人理论,这生于墙缝当中的翠绿地锦不知怎地居然直直往他面上一击。

另一书生狐疑地盯着地锦,地锦安静地伏于墙面上,一动不动,却是旁的一块青苔仿若生出了一双手般,毛茸茸的,抚摸着他的面颊,吓得他跌倒在地。

“莫不是白日见鬼了?”一书生话音落地,俩人互相望了眼对方,思及这半月逢春城中发生的怪事,不约而同地落荒而逃。

逃出十余步,俩人却接连被乍然出现的石子绊倒了,磕出一鼻子的血。

姜无岐已端着醒酒汤到了酆如归身畔,他虽不知缘由,见酆如归作弄俩人,却也不制止,只将醒酒汤递予酆如归,又道:“有些烫,你且小心些。”

酆如归已止住了轻咳,他不接醒酒汤,反是问道:“姜无岐,你为何不出言制止?”

姜无岐据实答道:“贫道知你之行事必有缘由,而且你定会把握分寸,不会伤及其性命。”

酆如归抿唇笑道:“我假若要伤及他们的性命,你又会如何?”

姜无岐奇道:“那他们十之八/九是罪有应得,贫道为何要出言制止?”

“你……”酆如归接过醒酒汤,饮了一口,沾着褐色汤药的唇瓣轻启,“你这么信我作甚么?”

姜无岐认真地问道:“贫道为何不信你?”

酆如归盯住姜无岐,一字一字地道:“你便不怕我这千年恶鬼终有一日会将你拆骨入腹么?”

姜无岐温言道:“贫道信你不会如此。”

酆如归顿觉心如擂鼓,将那药碗往姜无岐手中一塞,要求道:“喂我。”

姜无岐依言将醒酒汤喂予酆如归饮了,又踟躇着道:“你适才可是发噩梦了?”

酆如归取出一张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唇瓣,听得这话,朝着姜无岐道:“你为何会有此问?”

“你好似哭了。”姜无岐指了指酆如归左侧眼尾,“适才这儿有些湿润。”

我哭了么?姜无岐不会扯谎,那我定然是哭了,我又为甚么会哭?是由于梦见了父亲与母亲么?

但他们并不值得我哭,我又为甚么会哭?

酆如归并不愿提及凄惨的过往,便顺着姜无岐的话茬,信口胡言道:“我发了个噩梦,我梦见自己被一只巨大的怪物一口吞下,死得干净利落。”

姜无岐安慰道:“只不过是噩梦罢了,你勿要当真。”

酆如归双目灼灼地道:“那若是当真有一只巨大的怪物要将我一口吞下,姜无岐,你会保护我么?”

姜无岐不假思索地道:“会,酆如归,贫道定会护住你。”

酆如归心中满足,引来鬼火,燃去沾染了药液的丝帕,又道:“你可知那梁景文断腕之事已被宣扬出去了?”

姜无岐点了点头:“贫道下楼去向小二哥要醒酒汤时,小二哥便在与掌柜谈论此事。”

“知晓此事的只你、我以及那女鬼,许还有梁景文的母亲。”酆如归沉吟着道,“你、我未将此事透露与旁人,梁景文的母亲倘使知晓,必然会死守这个秘密,那么……”

他抬眼与姜无岐四目相接:“那么将此事宣扬出去的,应当是那女鬼。”

姜无岐肃然道:“梁景文成了逢春城的谈资,确实符合那女鬼的心意。”

酆如归吹过凉风,又饮下一碗醒酒药,此时头脑清醒,他凝神思忖了须臾:“姜无岐,那密室中可有人迹?”

姜无岐回道:“贫道到时,蜡烛温热,想来他们离开不久。贫道又在密室中寻到了另一条暗道,那暗道通往咬春楼,但贫道寻遍了咬春楼却寻他们不到。”

“他们?”登时有一个猜测浮上酆如归的心头,他又听得姜无岐道:“密室的地面与墙面上溅有血迹,贫道认为应是有一人在对另一人施刑。”

酆如归沉吟着道:“你既未寻到人,便无法断定其中之一确是梁景文,但凭梁景文的脚程短短十一日,出不了方圆十三里,那他必定尚在逢春城内,你寻遍了逢春城也寻他不到,那他极有可能是躲在密室当中,而你到密室时只慢了一步,他们却逃脱了,可见他们对咬春楼甚为熟悉。熟悉咬春楼的,自是建了密道通往咬春楼便于运送妙龄少女,换取金银的梁景文,以及那女鬼——她若真是阿瑶,她所为便是为了替苏晴向梁景文复仇,她既然肯为苏晴受尽苦楚,那她对苏晴的情谊自然不一般,她不可能不熟悉苏晴曾待过的咬春楼。”

听得酆如归的一番分析,姜无岐猜测道:“许那女鬼从一开始便知晓密室之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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