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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野鬼村·其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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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烧云将将要入夜的天空烧得或橙或红, 少时, 夜幕便彻底降下了。

今夜月隐星稀, 星光远不足以照亮前路,姜无岐闻着芙蕖幽香,将酆如归的手握得更紧了些。

酆如归顺势往姜无岐身上依偎了上去, 又软着嗓子问道:“姜无岐,今夜我与你一道睡可好?”

姜无岐颔首笑道:“你已并非孩童了, 怎地还要人陪着一道睡?”

酆如归信口胡言道:“因为我怕黑呀。”

姜无岐自是不信, 可也不戳破, 但笑不语。

酆如归被姜无岐的笑撩动了心弦,面颊生红, 正是心思浮动之际, 却猝然闻得有人嚷声大哭。

他望了姜无岐一眼,俩人心照不宣地疾步而去。

不远处的一座宅子内, 竟是有人在做丧事,棺材被摆放于正中央, 棺材上方是一张桌案, 桌案上满是供物, 桌案靠近棺材的那处放着牌位,棺材两边则围着孝儿孝女,又有孝媳、孝婿以及几个孙辈, 孙辈中知事的已哭作了一团, 但懵懂幼儿却还嬉闹着, 与旁的哭声格格不入, 少时,便被奶娘抱出去了。

酆如归与姜无岐闻得哭声原以为出了事,见状,略略松了一口气,正要下了屋檐去,却见其中一个孝子走到一边准备法事的和尚身边,将那和尚拉出了做法事的大堂,才低声道:“大师,你可能为我父亲招魂?”

和尚拨弄着佛珠道:“头七还魂夜,你父亲若念着你,自会来见你。”

那孝子却急声道:“我等不得。”

和尚白须白眉,面目慈善,呼了句佛号,才问道:“你为何等不得?”

“我与大师明言,大师切勿对旁人透漏一二。”那孝子哭道,“其实我怀疑我父亲是被我二弟害死的,且我父亲那遗书也极有可能是被二弟逼着写的,不然为何父亲会将名下所有的财产全数留予我二弟,却只传我了这间祖宅。”

酆如归暗道:却原来是个贪图遗产的。

他又听得那和尚道:“你不信你父亲只传了你这间祖宅,所以便要扰了他老人家的清静?”

和尚语毕,不再理会那不孝子,兀自准备法事去了。

孝子气急,又不能对和尚如何,便暗暗地扯了一小沙弥问道:“小师傅可知晓如何招魂?”

小沙弥摇首道:“小僧修行粗浅,不知该如何招魂。”

孝子正一筹莫展,小沙弥却口无遮拦地道:“我听师傅提过这芙蕖城外十里有一村落唤作傅家村,千百年前,那傅家村出了一于招魂之道颇有手段的天师,天师为傅家村留下了一口水井,只消于五个时辰内将这井水灌入尸身体内,魂魄便会自行归来。”

孝子端详着小沙弥的神情,见其应不是戏弄于他,便打算着人去取水。

和尚发现小沙弥不在身侧,出来寻他,恰巧听得小沙弥提及傅家村,面色不由一变,骂道:“你不是教人去送死么?”

他缓了口气,又朝孝子道:“据闻傅家村内鬼气森森,白骨堆叠,俱是为厉鬼所食,无一个活人,活人进得傅家村定会成为厉鬼的吃食,还是勿要去为好,再者,那招魂的井水不过是市井传言,做不得真。”

孝子面上道:“多谢大师指点迷津。”

但待和尚与小沙弥离去,他却暗令手下快些去傅家村取还魂水来。

他为了遗产,哪里顾得上手下死活,生怕那傅家村当真有鬼,取不来还魂水,便又调遣了几人同去。

“我们与他们一道去罢。”姜无岐方要下得屋檐去,酆如归牵着他的手却是忽地一紧,他回过首去,满面疑惑,那酆如归竟又撒娇道:“姜无岐,我怕高。”

姜无岐无奈地一笑,打横将酆如归抱起,飞身而下,双足甫立稳,却见那孝子的手下已从侧门策马而去。

酆如归蹭了蹭姜无岐的一副锁骨,又吻了吻姜无岐的下颌,才依依不舍地从姜无岐身上下来。

方一下来,他却已施展身法远去了,若不是姜无岐视力上佳,哪里还能瞧见酆如归的踪影?

酆如归心中暗自揣测道:那傅家村许与白日那鬼有干系。

一眨眼,他便已追上那策马的五人。

他放慢身法,穷极无聊地在夜市买了一串冰糖葫芦,冰糖葫芦还未咬上一口,姜无岐已到了他身侧。

他分明坐拥数不尽的金银珠宝,却朝着姜无岐道:“我囊中羞涩,吃不起冰糖葫芦,还望道长能救济一二。”

“你既囊中羞涩,为何还要买衣衫予贫道?”姜无岐信以为真,从怀中取出五文钱,交予货郎。

酆如归咬了一颗冰糖葫芦下来,又将姜无岐上下逡巡了一番,才含含糊糊地夸赞着道:“我喜欢道长穿襕衫的模样。”

姜无岐柔声笑道:“你喜欢便好。”

酆如归实在温柔得过分,他霎时心思混乱,这一颗冰糖葫芦衔在口中,无心去品尝,冰糖葫芦颜色红艳衬得他的一双唇瓣鲜艳欲滴,伏在口腔内的舌更是惑人心神。

姜无岐不慎窥见了那舌,忽而记起了白日间,酆如归作弄他时似乎曾以这舌尖轻刷过他的唇缝,当时他直觉得自己的唇缝是被柔软无匹的丝绸抚摸着。

思及此,他登时不自在起来,却见酆如归低垂着首,含着一颗冰糖葫芦,冰糖葫芦在其右颊突起了一个半圆,须臾,酆如归又仰起首来道:“姜无岐,你自己可喜欢这襕衫?”

姜无岐思忖片刻,坦白地道:“贫道已穿惯道袍了,穿着这襕衫稍稍有些不自在。”

“是么?”姜无岐当真是不会讲甜言蜜语,连顺着他的话茬讲都不会,实在坦白得教人牙痒痒,酆如归用力地咬着冰糖葫芦,由于正值炎夏之故,这冰糖葫芦微微有些化了,外头的糖衣远不及冬日般脆硬,他咬了颗冰糖葫芦自是不解气,便踮起脚来,命令道,“张口。”

姜无岐全然不知自己是何处惹得酆如归不悦了,依言张口,酆如归的唇瓣却是当即贴了上来,而后他便又尝到了丝绸般的柔软,再接着,酆如归的舌尖一推,竟有一物滑入了他口中,良久,他才意识到那是一枚山楂核,所以,他是又被酆如归捉弄了么?

这夜市人头攒动,众人见得姿容相匹配的一双璧人接吻,大抵都在拍手称好,只有些卫道士暗骂道:“伤风败俗。”

酆如归佯作娇羞地躲在姜无岐怀中,口中却不紧不缓地咬着冰糖葫芦。

“走罢。”姜无岐将山楂核吐了出来,牵着酆如归的手出了夜市,不多时,便轻而易举地追上了那五人。

“他们实在太慢了些。”酆如归一面咬着冰糖葫芦,一面望着百步开外的五人。

那五人已出了城门,酆、姜俩人便也随之出了城门去。

姜无岐见这一路上酆如归不理睬于他,忍不住问道:“贫道是何处得罪你了?”

酆如归斜了姜无岐一眼,又做出一副可怜兮兮的神情,扁着嘴道:“哪里是道长你得罪了我,明明是我得罪了道长,我强人所难,非要道长你穿这襕衫。”

却原来是自己直言穿襕衫不及道袍自在,令酆如归不悦了么?

姜无岐致歉道:“贫道从未觉得你强人所难,你切勿如是说,贫道不过是穿道袍近两百年太过习惯于此了而已。”

酆如归不置可否地应了一声,随即从姜无岐五指中抽出手来。

姜无岐顿觉五指指缝空空荡荡的,仿若那中间生来便该嵌有酆如归的手指一般。

酆如归聚精会神地吃着冰糖葫芦,双足却未有丝毫停顿。

姜无岐张了张口,不知要如何才能让酆如归一如往常般与他说话。

他还未琢磨出个法子来,不远处却有村落映入了眼中,他望住了那处村落,又听得身畔的酆如归肃然道:“这里头果真有百余只鬼,姜无岐,你且小心些。”

俩人立于不远处,静观其变。

只见那五人下了马去,连刻有“傅家村”三字的大石都还未过,便有鬼哭乍然响起。

眼下本就无甚月光,星光亦是稀薄,于一片晦暗中,这鬼哭着实可怖。

那五人被吓得愣在当场,许久,才有一人回过神来,道:“我们且进去罢,里头的人定是在耍甚么雕虫小技,这里头哪里会有鬼?你们可记得老爷许诺的好处,你们都不要了不成?”

余下四人被他一通激励,虽是提心吊胆,但仍是坚持往里走,然而尚未走出两步,却是撞到了一物。

其中一人取出一只火折子来,一照,前方并无他物。

但奇的是无论如何,五人最多只能踏出两步,无法再多,第三步便会被挡回来。

“莫非是鬼挡墙?”最为年幼的一人这么说了一句,引得四人心慌得两股打颤。

耳畔的鬼哭更是在陡然间应声拔高,几乎是震耳欲聋,钻进耳蜗后,便直直地往脑髓去了,莫要说活人了,连五匹骏马都吓得在原地乱窜。

这骏马的缰绳因无处可栓,自骏马背上垂落,要不是骏马受过训练,此时恐怕早已飞奔而逃了。

“进了这鬼村怕是连命都要没了,哪里还能享用好处?”最为年幼那人说着,骑上自己的那匹马,慌忙抽了一马鞭,转眼跑远了。

被留在原地的四人也不是不要命的,听那鬼哭愈加凄厉,便也骑马逃走了。

鬼原无实体,除非其有些道行,或者吸食过不少人血。

寻常活人一般瞧不见鬼,但鬼可自行决定是否让活人瞧见他们。

适才确是鬼挡墙,由酆如归与姜无岐瞧来,那五人被十只鬼挡着,才致无法走出第三步。

这十只鬼从面貌瞧来有老有幼,有男有女,惟二的共同点乃是他们都曾吸食过人血,且身上无半点怨气缠绕。

他们应该只是为了吓退外来者,并无要害人的意图,因而一达成目的,便欲要回村里去了。

酆如归吃着冰糖葫芦,施施然地行至一只年轻英俊的男鬼面前,笑道:“我们白日可曾见过?”

男鬼突地被酆如归挡住了去路,面生错愕,默认道:“你难不成并非凡人?”

“我自然不是凡人。”酆如归吃罢一颗冰糖葫芦,“我与你们乃是同类,那边的书生才是凡人。”

姜无岐听酆如归唤他为书生,稍稍一怔,才行至酆如归身侧道:“他并无虚言,他当真是一只鬼,出身于酆都鬼城。”

男鬼警惕地道:“那你为何会有肉身,是从旁人处夺舍来的么?”

“夺舍?”酆如归嗤笑道,“我才不屑于去夺舍,这副肉身是我修炼得来的。”

“不管这肉身是你夺舍得来的,亦或是修炼得来的,与我们全无干系。”男鬼客气地道,“麻烦你们立刻离开此地。”

“你要我们走,我们却偏生不走了。”酆如归咬着冰糖葫芦,双目含着一汪软软的秋水,语调却是强硬,“我倒要瞧瞧你们这傅家村可是藏有秘辛。”

言罢,他又一一扫过眼前的十只鬼,傲慢地道:“你们切勿轻举妄动,我修炼千年,要教你们尽数魂飞魄散动动手指便可。”

十只鬼面面相觑,末了,由那男鬼道:“大仙来此有何所求?”

酆如归沉吟着道:“将你们之中相貌最为出众的鬼献于我,与我冥婚罢。”

姜无岐一听,方要劝阻,却见那男鬼不假思索地道:“恕难从命。”

“那便你罢。”酆如归指着那男鬼,勾唇笑道,“据闻你还会做糖人,我将你带回酆都,你便日日做糖人与我吃可好?”

男鬼拱手道:“多谢大仙青眼,但我已有婚配,且育有一女。”

酆如归失望地道:“那便罢了,作为补偿你且将你这傅家村内的一百三十二只鬼以及五十四个活人通通召集到村口来。”

傅家村内的人、鬼数量与酆如归所言分毫不差,众鬼大吃一惊,不知该如何对付这煞星。

酆如归手指一动,十丈开外的一丛荒草立即燃烧了起来,顿时白烟冲天。

他瞧都不瞧那白烟一眼,良善地笑道:“我对你们并无恶意,你们按我所言行事即可。”

见众鬼并无要听凭他差遣的意思,他笑得更为甜腻了些,发间蝶翼金步摇下的金穗子迎风作响,整个人弱柳扶风般,侧过身去,抱住姜无岐的腰身,满腹委屈地道:“姜无岐,我可是生得面目可憎,为何他们这般惧怕于我?”

适才,酆如归不理睬他时,他手中空落落的;酆如归要与那男鬼冥婚时,他周身发疼;而今酆如归主动抱了他的腰身,他不由满心欢喜。

姜无岐下意识地吻了下酆如归的额角,后又以右手揽住了其背脊,道:“你生得半点不可怖。”

酆如归这一番软硬兼施,终是令那男鬼松了口:“你们当真不会伤害我们?”

酆如归一口应道:“君子一诺千金。”

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百三十二只鬼以及五十四个活人便聚集到了村口。

由酆如归一一验过众鬼身上可有怨气,同时由姜无岐将活人带到远处去询问这些鬼可有害过他们。

不久,酆如归验罢众鬼,便走到姜无岐那处,继而附到姜无岐耳侧道:“如何?”

姜无岐压低声音,回道:“他们与那些鬼不是至亲,便是恋人,是自愿以自身的血供养那些鬼的。”

酆如归点了点头,又略略提声道:“你们可知长此以往,你们必定不会长命?”

一少女天真地道:“我想让我父亲亲眼看着我出嫁,折损些阳寿又有何妨?”

一老妪道:“老身命不久矣,想让老伴陪老身走完最后一程路。”

一青年则道:“我与娘子情投意合,娘子难产过世,我不舍得同她分离,便用自身的血养着她,这乃是我的私事,与你们何干?”

……

既然在场的活人无一是被迫的,他们自是无权干涉。

酆如归遂扬声道:“大家就此散了罢,是我们打扰了,抱歉。”

话音落地,酆如归朝着那男鬼走了过去,男鬼正望着一怀有八/九月身孕的年轻女子,未及觉察到酆如归已到了他身旁。

“你过世约莫十年,她应当不是你的妻子,而是你的女儿罢?”酆如归一出声,男鬼惊诧地道:“你如何知晓?”

酆如归不答反问:“你那芙蕖山楂羹便是买予她吃的么?她因怀有身孕之故而喜酸?”

男鬼叹息着道:“你猜得不错,她确是我的女儿,奈何我与她中间有误会,她已不认我这个父亲了。”

酆如归状若无意地问道:“那你为何人所供养?”

男鬼答道:“我从未伤过人,供养我的乃是我的母亲。”

为求万全,酆如归不敢贸然离开此地,故而请求道:“现下夜色深了,可否劳烦公子收留我们一夜。”

“大仙,我唤作傅明煦,生前是个木匠,不是甚么公子。”男鬼堪堪说罢,又听得酆如归笑道:“我亦不是甚么大仙,你唤我酆如归罢。”

姜无岐在傅明煦与酆如归言谈间,寻到了三口井,不知哪一口才是传闻当中的还魂井。

傅明煦见姜无岐立于那还魂井旁,恍然大悟地道:“却原来,你们此来是为了还魂水么?”

姜无岐行至傅明煦面前,问道:“饮了这还魂水,当真能还魂?”

“活人死后五个时辰内将还魂水灌入尸身当中,魂魄便能回来,但实际上这算不得还魂,因为魂魄回不到尸身当中去,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尸身腐烂发臭,应称之为招魂才对。被灌入招魂水后,便会如我一般,须得饮人血,以维持魂魄不散。”傅明煦苦笑道,“我害得我母亲终日昏沉,要不是我想守着我女儿生产,我早就不饮人血,魂归地府去了。”

“五日前,有一妇人为了供养她的双亲与丈夫,失血过多而死;十七日前,有一少年为了他的两个妹妹,失血过多而死;一月又三日前……”傅明煦忽而厉声道,“这口井本不该存在于世,它予了活人可挽回至亲至爱的机会,与此同时,却害了活人的性命。”

闻言,酆如归却是一语中的:“这原就是活人自己选的,自己承受后果,不是十分合情合理么?”

傅明煦哑口无言,径直领着酆如归与姜无岐向自己的住处走去。

方才走出十余步,傅明煦又听见姜无岐问道:“一只鬼须得饮多少人血?”

傅明煦思及母亲,颤声道:“多的一日饮一口人血,少的一月饮一口人血,并无定数。”

未多久,傅明煦的住处便到了,是一间甚是简陋的土房。

傅明煦将空余的房间收拾了一通,才朝着俩人道:“请罢。”

傅明煦的母亲已年过七旬,应是老来得子,白发人送黑发人之时,要是无那口还魂井,定会痛不欲生罢?

她眉眼慈祥,客气地端出一盘子的酥梨来请俩人吃。

这酥梨她必然已藏了许久了,舍不得吃,瞧来有些干瘪。

俩人哪里好意思去吃酥梨,酆如归借口要吃冰糖葫芦,而姜无岐则扯谎道自己从不吃酥梨。

俩人又怕麻烦了傅明煦与他母亲,索性也不沐浴了。

一进得房间,酆如归在床榻边坐了,晃着双足,不舍得吃罢最后一颗冰糖葫芦,便向着正要打坐的姜无岐道:“姜无岐,我怕黑,我们说好的,你今夜要与我一道睡。”

姜无岐拂了拂身上的襕衫,站起身来,去握了酆如归的手,酆如归一施力,他旋即仰面倒在了床榻上。

而那酆如归则伏倒于他身上,弹指灭了桌案上的烛火,几乎是在烛火熄灭的瞬间,吻上了他的唇,一触即退。

他不知为何酆如归最近这般爱撒娇,但因自己对酆如归实在过于纵容,不忍质问,便随酆如归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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