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缘息（三）
信看完几遍后，杜适回到组里坐下，看似在工作，眼前全是那双长睫毛的泪眼在晃。他想到了脱身此处另择他业，好去等候宝龄，但立即被“孔展元事件”镇住了。个人档案材料握在主管部门手里，“人员单位所有制”的习规，如厚厚的围墙。自己与宝龄妹墙里墙外，相顾情伤。忽然强烈的失落感兜了上来，“难道和龄妹的缘分就这么息掉了么？龄妹会属于他人了么？”他在心里喊“不！”接着是长吁口气，思量一阵后，在手边纸上颓然落笔：
墙垛厚，庭院深，遥望弱妹话难明，
兄泪盈，妹泪盈，罗带同心结未成。
这时候已时近正午，外面的阳光颇有威力，轻风挟着令人窒息的热气穿窗入室，同时窗外高高的杨树上传来不歇止的蝉声。他感得实在闷热，嘘了口气，似乎想驱走心中的压抑，又长嘘了两口，觉得轻松一些，同时杂念也阴云般在心里移动了，他又想到刚才的那意念。
“她真将属于他人么？”他机械地心想。
“何尝不是。”心里另一个声音说。
“不行。”
“你的思想太赖，占有欲太盛。既已推开了人，又不愿人接受他人，讲理么？”
“可——”。
“还‘可’什么呢！”
一个虚影浮在眼前。他似乎看见宝龄从宿舍去往楼下。楼门口，一个男士微笑着等她，“啊！”他不由心上一叫。这男士似曾见过，他想起了头次去和宝龄见面，和她一起从宿舍下楼去西七路，也是在这楼门口，也是这位男士，也是带着这副眼镜，形象还不算讨厌，或许是学校的年轻教员。这人脸上挂着失落，目光瞅着自己。那目光在自己脑膜上就曾留下痕迹，仿佛说：“难道是她的男友么？”现在呢，那微笑的目光简直就是赢家手里的两柄利剑，扎在自己心上。他嘤然一个苦吟，闭了眼睛。
“杜适。”耳边有轻微的声音，像有点虚幻，他没有反应。
“杜适。”这次听清了。他睁开眼，见邻桌的佟自立站在桌边看自己，依然是习惯的微笑。杜适没应声，用询问的目光看着佟自立。
“罗主任叫你去他那里，现在就去。”佟自立说。
“什么事？”
“你去就明白了。”虽然依然微笑，话里却像掖着什么。
“你知道就说给我不行了，说了我去。”杜适觉得佟自立的笑怪怪的。
“去吧去吧。我说不清，于组长也说不清。我俩刚去主任那里回来，主任让回来传你。”
这时坐在远端的组长于岩插道，“杜适去吧，是你整理的那份中译稿，刚才你出去不见人，我俩拿去问主任了，就这回事。”说完他也一个微笑，那笑也怪怪的，“我俩俄文还行，可英文吃不准。”
听了于组长的话，杜适方始恍然于佟自立那怪怪的笑的意思了。但确切内容仍一团雾，他于是起身去了主任室。
见杜适进来，罗主任朝桌对面黑皮沙发一比，“小王你坐。”自己随手掏出根烟燃着，仰身背靠沙发。
“刚才你们组长和佟自立找你不见，时候不短呢。”
“有点不舒服，去卫生间呆了呆。”杜适淡淡地说。想起在蹲坑间里伤情的事，一簇阴云掩上了心头。
“哦，现在好些么？”
“好多了。”
“那么，”主任往桌前移身，从抽屉里取出那份中译稿，“就来说说你整理的这份译稿。” 说着将稿子摊在桌上，杜适见上面多处勾了红笔，又听主任说，“你是满自信呢，胆子也大。我原想你整理出来以后，会先拿来给我看的，你却给了佟自立。你看看这，”主任用手里笔指指稿上的红笔处，“这还不误导人？”
主任脸上虽笑吟吟的，杜适却不舒服，同时明白了佟自立和于组长那笑里的东西，仿佛觉得他们和主任的笑好像“串通”的一样。他本想说“主任指给我看看” ，不知怎的，当时对主任起了违逆心，话改说成了“误导在哪里？”脸色也少了就教于人的诚恳，这在他和主任之间是没有过的。
罗主任没觉察出杜适的心理变化，也没注意他话里的不服味道，他逐一给出指正后说，“你该知道，专业英语和生活英语总不是完全一样的，你专业英语语汇不够，所以弄出笑话。这么吧，”主任说着一转身，从书架上取下一本《英汉技术词典》，“你拿它回去看看，以后英语资料有可能会越来越多，拿着它有用。”
“好的，我这就回去。杜适拿着词典起身要走。”
“你这份中译稿也带回去，再对照原文仔细看看。要改的我都改在稿上，你和佟自立仔细想想，希望下月初能拿出初步设计方案来。”
“下月初？佟自立知道么？”
“我给他说过了。怎么？一个月时间觉得紧是不是？”
“如果佟自立认为行就行。”
“时间上不是非如此不可，可以灵活些。小佟原先在研究所里干过几年，经验上多些。你干些时间经验也会多起来。”
杜适回到室里，到自己桌位坐下，佟自立看看他，侧身过来问，“改了的译稿拿回来了？”
杜适点点头，心想，“知道是为这事，还掖着不给我说，想什么呢？”
“拿给我看看，我去复印一份。”佟自立说。
“等我整理完再给你。”
杜适从头到尾将全文梳理修正了一遍，交给佟自立说。
“给，现在不误导你了。”
佟自立听出意思，剖白地微笑道，“看你说的，再怎么说，你的英文比我们都强。我是没说过误导不误导的话，那可是——”杜适紧接过去，“主任的话，对不？”佟自立放低了声说，“罗主任这人你又不是不知道，不比蔡政委。他对你印象不错，这我知道，不过这位非党老知识分子对下面人员的看法，从来没明白表示过，特别是跟蔡政委看法不同的问题上。他说你误导我，只是随口的玩笑，当时于组长跟我都在，也都随便乐了乐，你可一点别往心里去。这份稿子咱们先用，随后我拿去让打字员先打出来，再正式复印一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