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背叛的理由
庄晗这一沉默不要紧，却让裴无洙心里对他的敌意和不爽立时更为猛烈地翻涌了出来。
裴无洙几乎是想也不想便冷笑着脱口而出道：“庄大人如此言不由衷的，不会是也对郑氏女心存了妄念吧？”
庄晗微微一怔，继而一寸一寸缓缓展开自己方才一直捏在手中没动的折扇，以扇半遮面，挡住他下半张脸上多余的情绪，只露出那双笑弯了的桃花眼，眼角微垂，眼尾外勾，活像一只嗅到了腥味的死狐狸，摆出一副给鸡拜年的耐心纵容，笑容可掬地顺着裴无洙的质问回道：“是呀，就是不知道殿下心慕的，与臣心中那位，是否是……？不知臣日后是能侥幸与殿下做个连襟，还是只得做……”
裴无洙的脸色随着庄晗的话越来越难看。
——明明在原书的剧情中，这时候的女主与男二应该还连认识都不认识的才对，怎么会……？！
不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毕竟小说是随着女主的视角而作，若是男二早在书中的见面前便对女主情根深种，也不是说不过去，毕竟是女主贯穿全文的优秀舔狗……
“殿下好似对臣颇有微词，”庄晗将裴无洙愈渐阴沉的面色尽收眼底，话到一半，突兀地转了个风牛马全然不相干的茬儿，冷不丁地向裴无洙道，“不知臣究竟是做了什么，让殿下心怀龃龉至此？”
裴无洙被问得一愣，然后下意识地顺嘴回道：“庄大人都做了什么难道自己还不知道，还要来问本王？”
“难道臣真的知道么？”庄晗脸上惯常挂着的虚伪笑容早已消失了个无影无踪，他凝视着对面明显不大对劲的裴无洙，面上罩着一层若有似无的寒意，定定地望着对方的眼睛道，“臣本应该知道什么呢？”
——对郑氏女有意？……还是什么别的值得五殿下借茬故意试探的事情？
裴无洙被庄晗的敏锐给惊到了，脸色微微一变，犹豫片刻，仿若自言自语地缓缓道：“本王倦了，想先回宫了……小七，你替我去向郑国公辞行吧。”
一直隐在阴影里静静听着二人对话的七皇子愣了愣，多看了对面的神色冷肃的庄晗一眼，垂下头，沉沉应道：“是。”
待得七皇子依言走开，在场只剩下裴、庄两人，裴无洙犹豫了许久，有些不知道自己该不该继续往下问了。
——诚然，一开始裴无洙顺势向庄晗宣称自己爱慕郑氏女，是念着聪明人一向容易想的多，有意以此让庄晗好奇之下去调查、接近那位重生女主，毕竟这是书里明文写就的深情男二，总不至于会“出师未捷身先死”。
说得再明白点，几乎是在得知自己穿书后见到庄晗的那一刻，裴无洙就起了借刀杀人、借力打力的心思，原作是一本以重生复仇女为主的女性向爽文流小说，所以可以想象的，女主是一个睚眦必报、寸辱尺还、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真性情”女子。看文时将自己代入其中自然觉得万分痛快，如今站在一个第三方的旁观立场上，却可就不太妙了。
裴无洙自己不敢贸然接触女主，她还没有忘了自己书中最后“贬谪瘴蛮之地，遇匪，半道而亡”的凄惨下场，生怕一个不好让女主记恨上了，便有心差使庄晗去做那替死鬼、马前卒。
不是裴无洙太刻薄寡恩、薄情无义，实在是……谁让庄晗后来会背叛了东宫呢？
生活了六七年的地方，相处了四五年的人，有朝一日，突然发现自己成了书中人，而周围的一切都再也不是你所以为的那样……凄惨的结局，骤起的反差，在混乱倒错的两套记忆中，是去怀疑书中的谶言，还是怀疑周边的活人？
裴无洙两个都不信，两个都怀疑。
但无论如何，疑罪从无，裴无洙告诫自己：我至少是受过现代文明教育的，做不来视人命如草芥的皇族，自然也不好问也不问便给对面人定下“背叛”的死罪。
沉吟片刻，裴无洙怀着一种格物致知、求真质疑的客观态度，没什么情绪地询问庄晗道：“庄大人，本王实在是很好奇，究竟在什么样的情况下，你会离开东宫，为其他人运筹帷幄、决战千里？”
庄晗的脸色终于彻底地扭曲了起来。
裴无洙问得已经算是很隐晦了，不过在场的两个人自然都能听得出来，她问的这一句其实可以减缩成短短十一个字。
——“什么条件能让你背叛东宫？”
“不会，从没有。”庄晗压抑住胸腔里震怒的情绪，寒着脸望着裴无洙，咬牙切齿，一字一顿地答道，“五岁那年，臣与一众世族子弟入宫待选，昭乐公主自数十余人中将臣选出，牵着臣的衣袖与真宗和太子殿下笑言‘此子甚慧，有相国之志，堪为皇兄臂膀’……此后一十有三年，效忠东宫之誓，论迹论心，未曾有一丝一毫的变易。”
能在深宫中好好存活下来的都是人精，这位玉山伯之后自五岁起被选为东宫伴读，陪侍太子左右，如今更是混到了东宫幕僚之首，自然更是个人精中的人精。
往日裴无洙不太喜欢对方惯常似笑非笑戏弄人的姿态，暗暗将其视之为应该敬而远之的老狐狸，但无论如何，却也从不曾怀疑过对方的忠诚。
不过——
裴无洙在心里默默算了一算，忍不住面色古怪地瞧着庄晗道：“如果本王没想错的话，昭乐，昭乐可是本王的妹妹，你五岁的时候，她才……？”
能说出这么长而复杂的句子来？裴无洙望着庄晗的眼神不由更为古怪难言了。
庄晗看出了裴无洙脸上的奇怪与疑惑，却还只是面不改色地怡然道：“昭乐公主半岁能言，一岁能诗，两岁已辩及东宫无人敌也。当年东宫选侍，在场者众，殿下又何必去怀疑这个？”
言下之意便是：裴无洙若不相信可以回头问旁人去，这种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发生的事情没什么可造假的余地，自然也不值得庄晗再去为此解释一二。
裴无洙想想也是，心中一时只余无限叹服。——并十分惋惜于自己还没来得及去见过那位只活在众人对话中的白月光妹妹。
——若是庄晗能知道裴无洙心里在想什么，说不得会善心大发地告诉对方：也不必如此失望遗憾，对着镜子好生瞧瞧你自己便是了。
毕竟这对兄妹俩长得一模一样，如出一辙。
若非是如此，也不会让庄晗现在还能强忍着怒气站在这里了。——可不是什么人都能随意怀疑着庄晗对东宫的忠诚，还能让他按下脾气为自己一一辩白的。
另一边，裴无洙只短暂地想了一下那位已故的昭乐公主是否在书里出场过，答案显而易见地是个“否”，毕竟是个在剧情开始前就早夭的短命公主，也是自然，裴无洙无所谓地想着。
——虽然昭乐公主是这具身体名义上的双胞胎妹妹，理应与裴无洙是很亲密的存在，但奈何裴无洙穿过来时对方就已经没了，而无论是宓贵妃还是皇帝渣爹都对这妹妹的存在讳莫如深，且裴无洙从这具身体继承的零散记忆里还压根连这妹妹的存在都没有……所以虽然说起来很冷血，但裴无洙对这位昭乐公主，也确实是没什么特别的感情。
“昭乐公主”这四个字很快便消散在了裴无洙的脑海里，一点存在的涟漪都没有留下。
反倒是庄晗十足坚定的回答让裴无洙忍不住沉吟了起来。
“真的不会么？”裴无洙拧紧了眉头，思来想去，还是忍不住又向庄晗求证了一遍，“当真连一丝一毫的可能都不会有？”
庄晗深深地凝望了裴无洙片刻，兴许是瞧出了对方的语调里是全然的疑惑不解，而非是一开始的怀疑与敌视，遂缓和了口气，云淡风轻地反将了裴无洙一句：“也不是完全没有可能……若是有朝一日殿下您开口，庄某或许愿改弦易帜一试。”
裴无洙一怔，继而大怒，一时也顾不得奇怪了，只冷冷地盯着庄晗，森森道：“你这是在故意离间本王与东宫的情谊？”
若说这普天之下，有哪些人会在今上宾天后拥护东宫正统即位，裴无洙自认排不到其中最最狂热的那一批，但要是把这个范围缩小到皇城，再缩小到宫城，或者缩得更明晰些，缩到今上的十数个子女里，裴无洙敢毫不心虚地宣称，她是其中最最支持她大哥的。
——毕竟她是宠妃之子，是再得今上偏宠不过的“五皇子”，却又偏偏还是个女儿身。
这以上三个条件混在一起，几乎注定了如果最后不是皇权平稳过渡、东宫正统即位，她可以预见地会成为未来某一步里的一个牺牲品。
毕竟她是宠妃之子，又毕竟她还是个女儿身。前者注定一旦时局混乱，她必然站在风口浪尖，后者则给她身上装藏了一个可以任人攻讦的隐患。
其实裴无洙也不是完全没有一丁点不该有的心思过，不过那点子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妄心思很快便在那波涛诡谲的深宫生存下被扑灭了个干干净净，如今她连藏自己的身份都藏得左支右绌，夺嫡抢皇位什么的……
裴无洙表示，是富贵王爷不香，还是闲散自在的小日子过得不够有趣？找死什么的，还不如干脆去投井比较快一点的，至少不会死得太痛苦。
更更何况，东宫里的那位太子殿下，不仅掌兵多年、文成武就；德才兼备、美誉满朝，还待自己特别友善，特别温柔，特别和气，特别有兄长风范……简而言之，四五年的相处下来，在裴无洙心里，太子早已不仅仅只是她名义上的嫡兄，更是已经得到她认可的家人。
庄晗身为东宫的谋臣，却对裴无洙说出这等话，怎能不让裴无洙惊怒交加，方寸大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