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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国师卿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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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心里又有多希望, 你能只是哥哥的。

不过尽是些无法诉诸于口的绮思妄念。

不容于世俗, 不容于人/伦, 更不容于他二十年来学尽的仁义礼智、忠孝廉耻。

东宫太子自嘲一笑, 松开了自案下握住裴无洙的手,自斟自酌,举杯独饮。

裴无洙愣愣地握紧了手中被方才片刻暖得尚存余温的长命玉牌, 一时有些懊恼于自己方才表现出的那较为露骨的迟疑和不坚定。

裴无洙定了定神, 捏紧了手中的玉牌, 从荷包里翻出前段日子跟着宓贵妃与福宁郡主赵逦文端午编百索时剩下来没用到的红绳,直接上手扯了一段下来,系到方才东宫太子递与自己的长命玉牌上,头一低,把那长命玉牌挂到了脖子上、收到了衣服里面。

东宫太子沉凝着眉目看裴无洙动作,连呼吸都不自觉放轻缓了些, 似是生怕惊着什么一般。

“这样好了, ”裴无洙扬起脸笑了笑,拍了拍胸口, 颇有些亡羊补牢的意思, 特特冲着东宫太子玩笑邀功道,“哥这玉牌现贴在离我心口最近的地方,我整日整夜向它祈祷你长命百岁,它天天被我吵着烦着, 肯定能记得好好保护住你的。”

东宫太子神色微妙, 有些难以自持的莫名欢喜。

——虽然他自己心里也清楚, 裴无洙此言,多是随口说来哄哄他高兴罢了,却也并没有什么风花雪月的意味在里面。

但即便如此,只单看着裴无洙那修长白皙的脖颈间不经意袒露出的半截红绳、想到那下面挂着的是自己的长命玉牌……便已经足以叫东宫太子心潮澎湃,自顾自地醺醺然半晌、不愿活得太清醒了。

裴无洙被东宫太子那莫名专注起来的眼神看得有些头脑发热、两颊发烫,想到自己刚才好像说了段尤其夸张的肉麻话,顿时有些不好意思般别开了脸去,看天看地就是不敢看身边人的眼睛。

东宫太子没忍住,伸出手来,想去碰一碰那截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晃得他心口莫名焦躁的红绳。

裴无洙却仿佛身体感知先于大脑意识地察觉到了气氛的焦灼与不对劲般,瞟到远处从偏殿里往外走的慎刑司太监们,猛地一下站起身来,匆匆草草道:“哥,那边好像已经完事了……我去看看小七怎么样了。”

正正好错开了东宫太子探过来的手。

“嗯,”东宫太子不露痕迹地收敛了动作,侧身微微调整了下坐姿,将双手稳稳地置于案下,神情寡淡道,“你去吧。”

——果然是……不应该啊。

东宫太子于心底叹息一声,默默饮尽了杯中酒。

裴无洙毫无所觉地离开了,迈进了慎刑司行刑的偏殿。

——真宗皇帝话放得狠绝,但到底“就在这里行刑”的“这里”是个很大的区域概念,又要在这里不说,又让不能吵的,慎刑司的太监们踌躇来、犹豫去,最后选了个明德殿东侧不远不近、充作耳室的小偏殿,过去请示了真宗皇帝后,见真宗皇帝无可无不可,也就便宜行事,殿门一关,倒是省得了拉帐子、堵嘴巴的功夫。

毕竟一个皇子殿下、一个国公嫡女的,真做得太粗暴了,他们下面这些人虽是奉命行事,也怕之后遭了上头哪个小心眼贵人的报复啊。

裴无洙到时,七皇子惨白着一张脸还微微笑着与身旁监管行刑的大太监客套往来,一口一个“公公辛苦了”、“都是父皇的意思”……裴无洙看得有趣,还特意在殿门口多站了一会儿,没有出声。

七皇子是里面第一个发觉殿外来人的,敏锐警觉地一抬眼,见是裴无洙,微微一怔后便绽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柔弱笑道:“五哥来了。”

“我看你挺精神的啊,”裴无洙暗啧一声,顺势摆了摆手,免了边上仓促下跪的慎刑司太监们的礼,原先提着的一颗心放下来大半,优哉游哉地走到七皇子边上,自叹弗如道,“刚挨了十杖还能口齿清晰、对答如流的,不错不错,看来往日里练武是真的没偷懒……”

——就是偏偏不好好练剑,裴无洙在心里郁闷地补充道。

七皇子失笑,白着脸无可奈何道:“全赖公公们心慈……”

当着裴无洙的面,边上的大太监说话都客气了三分,忙抢着推辞不敢,顺势别扭地强行夸赞起七皇子来。

“还不起来呢,”裴无洙津津有味地听了半刻钟,也不去看七皇子已经尴尬得白里透红的侧脸,直到那些太监们确实不知道还能说什么好了,才顺手拍了拍七皇子的背,调侃道,“还想躺着继续听呢?起来吧,走了。”

七皇子脸色微微一变,额上霎时渗出一层冷汗来,紧咬牙关,煞白着脸半天没有回出一个字来。

裴无洙看得愕然,她很确定自己拍的是前面的背,而不是后面的腰,打板子再怎么也不至于打到人背上去,那不得把人往死、往瘫里打了……

裴无洙心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竟然是很莫名的:这小子不会又是在故意搁我这里装柔弱、搏同情吧?

但紧接着又马上默默唾弃了自己这个想法,觉得真不至于。

想到什么,裴无洙的脸色沉了下来,随口叫一个太监捧着灯烛过来,细细看罢,动手撕扯了一下七皇子后背的衣物……果然。

方才进来时偏殿光影摇曳、视线昏暗,又满是血腥气,裴无洙一心只想着赶紧离开,又先入为主地被七皇子谈笑自如的神态所蒙蔽了,想当然地以为那些行刑的太监们真有“心慈”了。

现在看嘛,方才行刑的那些太监们,心慈不慈不知道,手是定然没有软的……这腰以下被打得鲜血淋漓,与衣物粘连一气,扯动一下都是血花翻涌,无怪乎裴无洙拍个背都能牵得七皇子疼到脸色煞白了。

——不过想想也是,方才真宗皇帝分明是盛怒,全场朝臣死寂、鸦雀无声,后头和颜悦色地与裴无洙说话那是后头的事,以当时的情况看,都吩咐出“就在这里行刑”了,慎刑司的那些太监们,不说打得更狠,但圣谕当前,肯定是不敢轻易放什么水的。

看这样子,人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了……

裴无洙无声地叹了口气,吩咐领头监刑的大太监道:“劳公公先去向父皇复命吧,顺便替七弟向父皇告一句罪,只说他已经知错了……本王过来看,给他喊了个太医瞧瞧。”

监刑的大太监不敢轻易违逆这位盛宠在侧的五殿下,但也不想往自己身上揽太多的麻烦,谨慎地向裴无洙确认道:“那……殿下可需要奴才现在再叫个人来、替您跑趟腿请个太医?”

“不,”裴无洙审慎道,“你先跟父皇讲了……”

“不必!”七皇子挣扎着抓着边上的案几一角直起身子来,脸上冷汗落得比淋了场秋雨还狼狈,几乎与裴无洙同时出声拒绝道,“我能自己走的,不用请太医。”

裴无洙嘴里剩下半句“要是父皇听了没什么反应,你就随便叫个宴上的宫人去请就好,如果父皇不悦,你再来回禀本王……”就这么被憋着咽了回去。

“你现在这样,”裴无洙皱了皱眉,看着七皇子那凄凄惨惨的小模样心中便莫名生烦,口气不大好道,“怎么自己走?你真觉得能行?”

七皇子僵了僵,垂着头,抿唇沉默了片刻,才复又轻言细语地出声解释道:“五哥,父皇是在罚我,我受了罚,再去请太医,那还算得了什么罚。”

“五哥,你只安心坐下来等我一会儿,我缓缓就好了,”七皇子垂着头低低道,“你别去为我请太医了……父皇要生气的。”

七皇子说的这些,裴无洙心里又何尝不清楚……只是难免心里不落忍罢了。

见七皇子坚持,裴无洙也只能烦躁地环臂胸前,斜靠在案几边,冷着脸吩咐左右道:“你们都先下去吧。”

慎刑司的太监们忙如释重负般飞快退走,生怕裴无洙再改变主意、被纠扯进请不请太医的拉锯战里,一一逃得比兔子还快。

裴无洙靠着案几自顾自地生了会儿闷气,盯着七皇子而今凄惨的形容,终究还是没忍住,有些没来由的生气,又有些莫名理亏道:“方才在殿前,为什么非得要抗旨、拒绝娶郑宛?”

“还二十杖?”裴无洙烦躁道,“你真是不怕父皇一个怒意上头,叫人把你给打死、打残了……就为了先前那个‘约法三章’?我后面明明与你说了我不介意的。”

“不,不全是,”七皇子摇了摇头,低声道,“最初拒旨,确实是因为与五哥昔日的约定,后面再拒……却不是因为五哥,而是为了我自己。”

“郑氏女生性傲慢,能在御前直言顶撞贵妃娘娘,惹得贵妃娘娘不喜,”七皇子缓缓抬起头来,神色平静地望着裴无洙道,“倘若我真屈服于父皇的心意而娶了她……那我这后宅,将来便永无一日之宁了。”

“我不娶郑宛,”七皇子强笑着宽慰裴无洙道,“是因为一来贵妃娘娘不喜欢她,二来我本人也并不如何喜欢她那样的性子,三来恐怕就连父皇都未必有多喜欢她。”

“所以我才毅然决然地选择赌一把,抗旨不尊,硬生生地挨下了这十个板子,”七皇子神色平静,不悲不喜道,“但其中,其实与五哥你的关系着实不大,你也不必太为我今日受的这一刑而过意不去。”

听到七皇子把宓贵妃的态度喜好排在最前面;再想到当初在长乐宫时,七皇子也确实是真心实意地表示过他对自己的婚姻大事全无意见、任凭宓贵妃做主;再再想到后面宓贵妃为了跟郑皇后赌气而估计压根就没想过七皇子本人的立场便向真宗皇帝给他请赐了郑国公的嫡长女下来……

可以说这桩婚事从头到尾,虽然宓贵妃打着的是给七皇子选妃的旗号,但其实压根就从没有一个人真心实意地为七皇子打算过。

“我母妃,”裴无洙叹了口气,捏了捏眉心,诚恳致歉道,“这事确实是她任性了,做得有失思量,没有照顾好你的感受……我代她向你赔句不是。”

“她先前受了些委屈,心里不舒服,一时想岔了,这事做的左性了些,”裴无洙含糊地为宓贵妃澄清道,“当然,我并不是说她这就有理由拿你的婚事来出气了……只是她毕竟是我娘,这事算是我对不住你,你就别再往心里去了。”

——也千万别就此记恨上宓贵妃了……裴无洙心惊肉跳地想着。

七皇子再是认真不过地细细打量了裴无洙歉疚的脸片刻,默然半晌,突然轻笑出声,摇了摇头,缓声道:“我无妨的……只要五哥你不觉得我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就好了。”

“我之前还一直害怕,贵妃娘娘一番忙碌盘算,我却就这么当廷拒绝了她的好意,叫她竹篮子打水一场空、白忙活一场,”七皇子顿了顿,才复又状若不经意般,笑着随口道,“五哥心里,说不定还会觉得我性情桀骜、不识抬举呢。”

“怎么会,”裴无洙皱了皱眉,万分不解道,“一码归一码,就事论事地说,如果母妃从头到尾是真心实意为你打量辛苦的,那你要是平白无故什么也不说就当众推辞婉拒了,确实有你的不妥当之处。”

“但今晚这婚事,”裴无洙默了默,有些不忍心地低声道,“你我心里也都知道,母妃她并没有真心为了你而打算,你的拒绝当然算不得是什么‘辜负’……该是我们亏欠了你才对。”

“我就说这种婚姻大事,你把全盘托付给我母妃一人,说不得她就给你选瞎了,你看果然如此吧,”裴无洙痛定思痛,倾过身去,轻轻按了按七皇子的肩膀,郑重其事道,“以后你的婚事,你也再不许偷懒了,我要抓着你一起在后面一个个先观望了再说……保证这回的事只是一个意外,再没有下次了。”

七皇子仰起头,静静凝视了裴无洙半晌,突然轻声道:“五哥……我觉得我现在就能站起来了。”

“哦哦,你觉得行了么,”裴无洙不明所以,伸出手来作势要给他撑着,一头雾水地附和道:“那……我们现在就走?”

七皇子死死按着裴无洙的手,扶着墙缓缓起身,不过到底是强弩之末,只强撑着走了两步,便闷哼一声,重重摔在了裴无洙的背上。

裴无洙抿了抿唇,告诫自己背上这人现在是个半残废,勉强克制住把人从自己身上扔下来的条件反射。

反倒是七皇子,因为深知裴无洙最厌外人近身的秉性,仓促往后退了一步,慌乱间险些把自己摔到了地上去。

“这样吧,”裴无洙想着这样也不是个事儿,把腰上的青崖剑解下来,自己握着剑柄这边,把合着剑鞘的另外那头伸到七皇子手边,克制道,“你握着这个,搭着我的肩走……等你去给父皇请完罪下来、父皇瞧不见了,我再叫个宫人过来扶你。”

其实裴无洙现在就大可以把人扔在这里喊俩宫人上来扶着,只是想到一会儿七皇子理应受完刑后再去向真宗皇帝告一回罪,以示谦卑改过之心……有几个宫人扶着到底不好看,显得好像真宗皇帝多苛待人一样。

但裴无洙陪着去就不同了,她陪着七皇子过去,那看在真宗皇帝眼里,就只是兄弟和睦、阖家顺孝了。

七皇子怔了怔,依着裴无洙所言折腾好姿势,随着裴无洙走了几步,突然低着头、凝视着手中的青崖剑,似是感慨莫名般低语道:“这是我第二次亲手摸到青崖……”

“啊?”裴无洙愣了愣,随口应道,“哦,对,上一回是我当时拿它给你开蒙来着……”

佩剑在大庄是很私人化的东西,尤其是青崖这样的名剑,一般除非至亲至爱,剑主人都不会允许旁人随意触碰……当然,裴无洙并不太在意这个。

只是入乡随俗,云归每每亲自为她照料青崖,无论多忙,都从不假旁的任何一个宫人之手,久而久之,裴无洙也就潜移默化地认同了这一点。

七皇子有些眷恋不舍地轻轻多摸了几下。

“现在知道羡慕我的剑了?”裴无洙看得好笑,调侃七皇子道:“谁让你自己以前不好好学,现在就是得了名剑也不会给你糟践了……说起来,我以为你很讨厌青崖。”

——后面那句,是裴无洙想到梦里的七皇子曾讽刺过她“青崖妨主”,含在嘴边随意嘟囔的。

“是,”七皇子轻声应道,“我确实很羡慕青崖……我心里,也有些后悔没有好好跟着五哥学剑。”

后悔他当时初入长乐宫时心思太多、太杂,完全沉不下心来跟着裴无洙练习……

如果有重来一次的机会,七皇子不无惋惜地想,他本可以把很多事情处理得更好、更合宜的。

而不是像当年那般满心惶恐、手足无措,患得患失、动辄失衡。

“现在后悔也没用了,”裴无洙完全没有意识到七皇子口中“羡慕青崖”和她方才所说“羡慕我的剑”之间虽然表述几乎一致、但意思千差万别的不同,只诚恳回道,“反正我是再不会教你了……你以后不如用锏吧,好像还挺适合的。”

这是裴无洙想到原作里男主阁下惯用的兵器,随口点了这么一句。

反正七皇子以后不管练与不练、用不用锏,其实对裴无洙来说都无甚分别。她也就是突然想到了,顺口一提。

七皇子静静盯了裴无洙的侧脸半晌,低低应道:“好。”

之后静默片刻,七皇子又突兀出声道:“其实……也不是完全不值得。不知道经此一役,贵妃娘娘心里能否舒畅一些、消了气去。”

裴无洙一个踉跄,面色古怪地回头看他。

“承乾宫那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七皇子以为裴无洙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简单解释道,“贵妃娘娘心里憋着火,我是知道的。”

“所以方才父皇问我可要领罚,我隐隐预感到,他是想借此事给贵妃娘娘立威,这才主动直言二十杖,”七皇子淡淡道,“后来那十杖下去,打得不仅仅是郑宛,更是整个郑国公府的脸面。”

“说起来,虽然李妧叫人不耻,但皇后娘娘的侄女,好像也就那个样子……不知道这样一衬,贵妃娘娘的心里会不会觉得好受一些?”

裴无洙动了动嘴唇,欲言又止好半天,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七皇子扬眉:“五哥是奇怪我为什么知道李姑娘的名姓么?其实很简单……”

“不,”裴无洙抚额,无言道,“我也一点也不关心那个……我是纳闷你们一个个都是吃什么长大的,心眼多得跟筛子一样,而且。”

“今晚的事,我母妃完全没顾及你的立场,”裴无洙面色古怪道,“你现在反还想着她出了气没有……不是吧,你那么圣父?”

——真是圣父倒好了,真圣父一点也不可怕,可怕的是伪装成圣父的心狠手辣之辈啊!

裴无洙真不觉得原作的男主阁下有那么甜,是而听到七皇子这么“贴心”地为宓贵妃着想,心中的惶恐是压倒性胜过欣慰的。

“倒也不算,”七皇子顿了顿,坦言道,“只是觉得,十个板子,无论如何都是挨下了……总想叫自己挨得有用些,不显得那么累赘无能。”

“承乾宫给予贵妃娘娘的羞辱,目前而言,我完全无能无力,”七皇子神色平静道,“但如果能通过这种方式来掰回一筹……至少叫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太没用。”

裴无洙听得无言,哑然片刻,别过脸,仓促道:“太傻了……以后不要干这种蠢事了。”

七皇子不以为意。

“你最后那次顶撞父皇,他其时已然震怒,”裴无洙蹙眉,低声警告七皇子道,“你那般激怒于他,是极为愚蠢的行径……就连我都无法保证一定能保得下你,如果不是父皇后来突然改了主意,想拿你作筏子发难郑家,你今日受的,可不一定只是十个板子。”

七皇子垂下眼睫,若有所思。

“小七,”裴无洙犹豫许久,缓缓开口道,“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你一定要好好地、认真地、发自内心地回答我。”

七皇子微微一愣,但自然还是乖顺地应道:“五哥请讲。”

“你为什么要向父皇请封玉泉,”裴无洙转过脸,凝望着一眼看不到边的白玉石阶,缓缓道,“就为了以后一定要和我呆在一起么?”

七皇子默然半晌,低低地应了一声:“嗯。”

“为什么?”裴无洙转回头来,仔细审视着七皇子脸上的神态,认真道,“你小时候,我确实待你不差,但真要说多好却也未必。”

“就像你说的,我做事有些三分钟热度。而最初那时你遭遇的对待,但凡有个良心未泯的人见着了,都不会坐视不管的。”

七皇子听到这里,不由轻轻笑出了声来。

“好吧,或许在宫里愿意管、也有资格管的人会少一些。”裴无洙实在不想跟人辩这个了,她上回就自己是不是个好人已经跟小和尚辩了一路了,这东西最后辩赢辩输好像心里都感觉怪怪的……

裴无洙加重了语调,认真道:“是,算小时候我待你很不错吧,但你应该也知道,这其实和你关系不大,当年那事不管换了谁我都会管的,主要我这个人就是喜欢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我其实不需要、也不希望、更配不上你把那些恩情挂在心里一辈子。”

“因为我也其实只是一个普通的、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的平凡人罢了,”裴无洙拧眉道,“你或许之前、甚至现在都在心里把我美化的很好,但其实相处久了就发现,我压根没你想象中的那么好,我脾气暴躁性子又急,有时候怒气上头也懒得与人讲太多道理。”

“你一厢情愿地美化我、选一块封地都要跟着我,那如果日后我哪里做得叫你不舒心了,你忍着不说,再忍着不说,”裴无洙苦恼道,“但你总有一天会忍不住的……到那时候,我怎么也满足不了你的期待,你会不会干脆就在心里恨上我了?”

——脱粉回踩才最是致命啊……裴无洙绝望地想道。

七皇子的脸色微微变了,张口欲言:“我……”

“你先听我说完,”裴无洙扬手打断他,絮絮叨叨道,“其实你去玉泉呢,我心里是很高兴的,毕竟以后去了雍州,洛阳的这些亲朋故旧就见得少了,你能来我真的很高兴、也很欢迎。”

“但我心里还是希望,你去玉泉,是你为了自己想去玉泉,是因为你在那里能找到自己喜欢、适合自己做的事情,而不仅仅是为了离得跟我近一点。”

“你把太多情绪寄托在我身上,我担不起,也配不上,”裴无洙诚恳而歉疚道,“因为说到底,你在我心里,也就只是一个随手帮过的弟弟。”

“我们血脉相连,我当然是希望你能过得好的,但再多的……我心里比你重要的人要有很多。”

这些话,自从梦到原作剧情之后,裴无洙本来是不想再说的。

毕竟,这番话,是裴无洙给她的七弟准备的,而不是给原作中那个最后害得她身边亲朋故旧皆亡的男主阁下说的。

所以今日开口前,裴无洙还真是很为自己做了一番心理准备才能说得出来。

血浓于水,她到底还是对这位七皇子怀了一些恻隐之心。

“我知道,”七皇子怔怔道,“我当然知道,贵妃娘娘,郡主,甚至父皇他们……但我就想着,我就想着。”

七皇子似乎是在脑海里想象了什么场景一般,微微笑了起来,轻声道:“如果以后能一直跟五哥你们住在一起,相互往来,以后我的孩子和五哥的孩子,也可以相亲相爱、亲如一家,一起在雍州的胡同巷子里跑来跑去、无忧无虑地玩耍打闹……我只要想着,就觉得未来是很美好、很美好的事情。”

裴无洙听得一怔。

七皇子垂了垂眼睫,也没有再开口说什么。

一顿静默过去,裴无洙定了定神,心中有了决断。

“如果你是这样想的话,倒也不好说你选的不对,毕竟人各有志,”裴无洙拧紧了眉心,缓缓道,“不过,玉泉毕竟太偏了,你也不一定非得去那里……你觉得武威怎么样?离我的封地更近,位置还要好一点。我帮你向父皇请封武威,你觉得如何?”

——更重要的是,武威隶属于雍州的一部分,七皇子赴藩武威,就意味着他至少五到十年之内,离不开建安侯府的眼线。

裴无洙终究是不太放心得下这位男主阁下。

但也仍愿意再给七皇子一个机会。

就这样吧,裴无洙心想,把男主阁下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只要他不回去掺合洛阳城里的权力纷争……原作中那些怨憎纠缠,裴无洙都尽当它们不曾存在过了。

不,只要七皇子选去了北地就藩,在那撕扯的阴谋斗争中他曾犯下的罪恶,本来也就不会存在了。

七皇子听得愣住了,第一反应是:“武威不是在雍州境内、雍州不是五哥你的……?”

“雍州那么大,我只向父皇要了姑臧那一块,”裴无洙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略有些心神不定道,“怎么可能把整个雍州全境赐给我作封地,就算父皇愿意,他也得考虑考虑朝臣的意见……古来雍州王造反的还少么?我也不想担那个惊受那个怕,你就说武威行不行吧?”

——雍州本就兵强马壮,盛产战马,自雍州城南下,越过冀州,就能直逼豫州府、洛阳卫。

而没有哪个皇帝会脑子抽风给人封作冀州王,不然他以后躺在皇宫里,都再睡不好一个囫囵觉了……但雍州却不同,前朝就曾真切地封过几个功高震主的大将军作了雍州的异姓王、或者遥领、代摄雍州军务。

后来那些雍州王几乎无一例外全都造反了,成功失败的一半一半吧,成功的似乎还要略胜一筹。

最早楚襄侯就是在雍州北境战场上扬的名,他的名声太盛,直叫真宗皇帝都不放心了起来,于是吩咐本是在东南虎威军一脉的建安侯与他南北换防,把建安侯叫回了洛阳,同时叫他兼任遥领了雍州军务。

当年因有秦国大长公主的皇室身份在、建安侯府又一直没有男丁落地,真宗皇帝颇为倚重过建安侯一段时日,甚至不惜把洛阳防卫的最高指挥权放给了他……等到后来柔嘉公主被真宗皇帝算计失贞、被迫嫁与了郑侯,建安侯便一怒之下舍弃了在洛都的职务、开始彻底地举家往雍州迁。

这下完了,看建安侯有把雍州当家安的意思,真宗皇帝就马上又开始对着建安侯各种意义上的鸡蛋里挑骨头了……

赵逦文曾经对着裴无洙苦笑着指出,裴无洙娶她是救下了建安侯府满门性命……这话放在建安侯与秦国大长公主夫妇在雍州住得越来越久、越住越长的现在以及原作中未来的走向,都是实打实的真心话。

原先裴无洙单知道雍州那一块的兵权很敏感,但是自从被赵逦文提点着查了查史书上历任雍州王要么称帝要么死的结局后,才头皮发麻地意识到这个“敏感”究竟是有多么的敏感……

“武威,”七皇子愣了愣,仍是有些大脑发懵,不敢置信道,“当然是很好很好的,比我想得要好得多……可五哥你要怎么去跟父皇说啊?”

“那就是我的事儿了,你再不用操心,”裴无洙一锤定音道,“是你自己答应的,君子一言,驷马难追,说定了武威就武威了,可不许再反悔了。”

“嗯……”七皇子微微笑道,正要再说什么,突然面色猝然一变,浑身紧绷,手臂都紧紧地鼓了起来,目光冰寒地朝着一个方向望了过去。

裴无洙不明所以,顺着七皇子的视线看去,只见——

嗯……当事人裴无洙后来回忆,要用她的审美来说的话,这位国师大人的出场,那是相当的……浮夸。

一名看不出年岁,好像二三十、也好像三四十、但细细去看他眼角纹路,也许四五十岁都说不定的中年男子,一身白衣,再配上那无风自动的及地白发,更衬得那人面如冷玉,高贵凛然而不可侵犯,一幅冯虚御风、出尘入仙之态。

卿俦自殿前台阶的最底层缓缓走到宴席之前,宴席之上所有的灯烛,同时而整齐一跳,一黯后又是一破光的明亮,似乎在为这人开路预告一般。

朝臣命妇所见,心中皆是一惊,不论世家出身还是寒门贵子,大多不自觉地起身低下了头,冲着卿俦的方向微微行礼,以示尊敬。

裴无洙心里暗暗咂舌:这人……是来这里变戏法的么?

卿俦走到中庭之前,冲着高台上已然起身的真宗皇帝,从容躬身,毕恭毕敬地冲他执了一道礼,口中道:“得蒙陛下君恩浩荡,臣自今日起,得以正式出关。”

“好,”真宗皇帝笑道,“马上就是九月秋祭了,国师出关,正是第一重喜。”

卿俦微微一笑,也不去谦虚客套半句,只偏了偏头,略略转了个方向,遥遥冲着从偏殿中出来、走到一半的裴无洙与七皇子二人道:“臣感召而来,乃是有一卦要为人卜。”

“哦?”真宗皇帝饶有趣味道,“为谁?”

卿俦广袖长袍,从容行之,裴无洙甚至都没有看清楚他究竟是怎么走的,人家就已经翩然而至,如一阵风般掠过,须臾间赶到了裴无洙面前。

……

……

轻功,裴无洙默默告诉自己,这肯定是绝世好轻功。

至于头发和那变戏法般的灯,内力,绝对是武林顶尖高手级别的内力。

能不能不要降维打击,自己辛辛苦苦练剑是为了什么啊,裴无洙崩溃地想,能不能别来这些和尚道士的玄幻副本了,看样子她这揍人都揍不过的啊!

“五殿下福泽深厚,”卿俦微微一笑,冲着裴无洙伸出手来,笑得和蔼可亲,就是有点像在给鸡拜年的黄鼠狼,“可否给臣一观您的手相?”

七皇子浑身紧绷,不自觉地挡在了裴无洙身前,脸色异常难看。

所有人都无声地注视着这边,连真宗皇帝似乎都颇生了两分兴趣。

裴无洙审慎地开口道:“我有说“不”的权利么?”

“当然,”卿俦失笑,智珠在握、从容自若道,“贫道从不强人所难。”

“哦,”裴无洙十动然拒,果断谢绝道,“那不行,我不给你看。”

——开玩笑,大庭广众之下,这道士先说裴无洙“福泽深厚”,再要算手相……他想干什么呢?

万一跟当日那个小和尚一样,开口就是“龙息”、“紫微正气”……裴无洙还活不活了,她怕是非得尴尬的找块儿地把自己埋了不可。

卿俦脸上成竹在胸的微笑霎时一僵。

“命嘛,越算越薄,”裴无洙异常坦然道,“我不想算,随缘就是。有时终会有,无时莫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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