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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6章 匕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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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无洙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的长乐宫, 浑浑噩噩地去见过宓贵妃,随口应和了几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宓贵妃见裴无洙实在敷衍, 无法, 只得悻悻地放了人回去。

裴无洙屏退四下,坐在华央殿内的案几前,提笔写下了一、二、三、四,缓缓回忆道——

第一段梦, 梦于在郑国公府第一回见到原女主郑惜、刚刚明白自己身处一本书中的当夜。

欺骗——“我曾经那么相信你, 那件事, 我从头到尾都没有怀疑过你,小七,你怎么就……”

利用——“谢谢你,五哥, 让我能这么顺利地当上一国储君。”

背叛——“五哥, 我早便提醒过你了。青崖剑妨主, 它的每一任主人……最后都, 不得好死。”

伤害——“我的右手现在已经废了, 从此再拿不起剑,于雍州城上,也与你再无一争之力,你可算满意了么?”

……

……

讲道理, 裴无洙现在只浅浅地大略回忆一下, 还都不免觉得胸口憋闷。

——但凡裴无洙心里的戾气再重一点, 或者不是上辈子遭遇给她树立的“没有做错事的人, 就不需要承担责任”的坚持……还真有可能为此而对七皇子怨尤生恨, 为一场梦而动手杀人。

第二段梦, 梦于紧接着第一段梦之后的第二晚。

梦里起先是福宁郡主赵逦文的惨死,七皇子赶来安抚……紧接着,便是明德殿中裴无洙歇斯底里的连篇质问。

当时的七皇子虽有辩解,但在那时候裴无洙的悲愤欲绝之下,那辩白还不如不辩,只像是完完全全在推卸责任的狡辩。

两段对比,更能显得七皇子为人之虚伪阴险、狡诈无常……高,实在是高。

一个欺骗、背叛、利用了你登上高位还反过来伤害你;之后更还害死了你母亲、未婚妻、贴身侍婢等等身边亲近之人的人……

裴无洙咂摸一下,发现自己如果站在一个完全无关的第三者来看的话,抛却所有的个人感情倾向之后,都忍不住觉得:这样的人你要是都还能放过他一马的话……那可真是圣母他妈更圣母开门,圣母到家了。

如果真如裴无洙现下所猜测的那样,这一切的一切,都是牵星楼里那位神神叨叨的国师大人精心策划的话……那当时的卿俦,应该是满打满算地在等着裴无洙动手杀了七皇子“报仇”的吧?

可惜裴无洙却只不痛不痒地把人按着揍了一顿,之后不仅没再继续动手,反而在宓贵妃出面逼着她选了那么一下后……更直接干脆放弃了卿俦满心希望她挑的那个杀人灭口、斩草除根选项,而反其道行之,与七皇子开诚布公地谈了一谈,选了个“约法三章”的中庸制衡法子。

……

……

估计卿俦心里也是满心无语,只好暂时中场休息一番,另待他机。

于是之后裴无洙的梦消停了很久,一直到春莺里事件后,真宗皇帝定下心意,下旨贬谪左思源那日……当夜,裴无洙就做了第三段梦,将上辈子东宫太子的死因梦了个清楚明白。

如今想来,如果不是当时的第三段梦,叫裴无洙提前得知了左思源手里可能会握有足以致东宫太子于死地的身世秘辛,心中杀意骤起,故而才赴了左静然之约,去面见了左思源、谈了一场各怀鬼胎的“协定”的话……

没梦到东宫太子真实死因的裴无洙会点头答应见左静然么?

不会的。

裴无洙做贼心虚,她靠那种风月之事存心有意地坑了左家人,又怕再见了左静然之后自己会愧疚心软……如果不是那时机恰好的一场告知真相之梦,裴无洙会一直对左静然避而不见,直到左家人完全退出洛阳。

可如果这样的话……那时候的左思源等不来裴无洙,会拿着手里不怎么靠谱的证据,与心上方向正确的怀疑,找上谁去呢?

反正不管是找上谁,对他们来说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两边谈不拢、没成事……但那样的话,至少有两条对东宫太子身世存疑的漏网之鱼秘密地藏于暗室了。

所以说,第三段梦,卿俦的意思,应该是想借裴无洙之手除去左思源与苦贤苦玄师兄弟……再加上毁去那个因缘白玉碗。

不,不对。

苦贤大和尚曾在梦里对真宗皇帝提过,那因缘白玉碗是道门至宝,而国师卿俦更是道门高手……

如果这样算下来的话,那个裴无洙怕惊动他人、一直不敢大张旗鼓去找、也就一直没找到分毫踪迹的因缘白玉碗……恐怕就在牵星楼中!

或者更直白点,就在国师卿俦自己的手里。

但估计让卿俦没想到的是,裴无洙杀了左思源父子不假,但却留了苦玄小和尚一命。

不仅如此,更还带了他离开香山寺,改头换面放在自己的表兄家中、带到了宫里来……

不对,裴无洙心道,那苦玄小和尚之前在香山寺那么久,卿俦如果想杀人的话,怎么先前却不动手呢?

裴无洙心里微微有点纳闷,想不明白,就只能在这里暂时标了个“存疑”。

——如果苦贤大和尚在场的话,听到裴无洙这样的疑惑,恐怕只能苦笑连连,委婉地暗示裴无洙:殿下啊,虽然我们香山寺一脉现在是不太行了……但祖上也是曾阔过的啊。

香山寺一脉的小师叔还留存于世,只是云游世外,行踪不定而已……

但国师卿俦自己也是道门中人,真要无故动手杀了香山寺子侄……玄门一道,历来是杀了小的来了大的、打了大的来了老的,没完没了了。

就是卿俦自己不怕,他牵星楼里也是有自己的子侄小辈的。

贸然结下这个仇恨、因果,不值得。

但是在裴无洙带着苦玄小和尚离开香山寺,还为他换名“李暄”、更准备让他还俗、再收养他的后来……卿俦就不必再顾及那么多了。

至少不必再多顾及香山寺一脉那边了。

其实苦玄小和尚第一回进宫时,卿俦是非常惊讶的。

卿俦并不知晓裴无洙进香山寺之后的具体动作,只是动手掐算出“苦玄”不存,心中稍定。

待等到在宫里又亲眼见到已经改名“李暄”的苦玄小和尚时,卿俦当时便立即察觉到了不对,发现了“李暄”的存在后,心中愕然又惊疑异常,只奇怪不解:为什么佛子还活着呢?

左思源不是都已经死了么?

于是便着人去“送个东西”试探了一下。

是的,裴无洙以为那是卿俦对苦玄小和尚动了杀心的表现,但实则,那仅仅只是一个“试探”罢了。

之后那小道人无故断腿、伤口流脓、如何也止不住了……卿俦便知晓:是了,不会错,就是佛子转世了。

所以之后没过几天,便叫裴无洙做上了第四段梦。

——那个盲眼哑僧与后来的钦宗皇帝合谋,以镇压瑞王遗骨的压胜之术,魇镇国运的第四段梦。

佛子身上的因果牵扯甚大,贸然动手,卿俦恐怕自己也会遭到一定程度的反噬……就像那个无辜暴毙的小道人一样。

但至少至少,不能再叫佛子与紫微正象毫无顾忌地混在一处了。

最合卿俦心意的畅想,是紫微正象亲自动手,一剑斩了那条不知天高地厚、一心要化龙的黑蛟,再灭了佛子……如此,两边相抵,那位殿下身上最后的紫微正象,也当该是正正好被消耗一空了。

牵星楼和东宫这边,便是坐山观虎斗、稳坐钓鱼台。

——早夭先逝的紫微正象,就此便是彻彻底底地消散于天地之间、再无半缕遗存了。

妄图忝居紫微桓正位的六趾黑蛟,也被供养他长大之人,亲手斩断最后的机缘。

香山寺百年难得一遇的佛子转世、可能会看破卿俦布局,动摇牵星楼谋划的玄异所在,也经此一役……彻底地永绝后患了。

但让卿俦没想到的是,从紫微正象出乎意料地心软放了那六趾黑蛟一马开始……之后的很多事情,一丁点的变动,牵扯到越来越深的变故。

及至如今,在对方察觉到不对的现在,卿俦已经有些黔驴技穷……或者至少说,他的第一个计划,几乎是完全地宣告失败了。

卿俦微微叹了口气,心下失望,捡起蓍草,起手又给东宫太子卜了一卦。

——六五,悔亡,失得勿恤,往吉无不利。

是中上之象。

卿俦瞧得眼神微妙。

果然还是……也罢,卿俦喟叹一声:毕竟,红鸾星动,是他当初给东宫太子卜出的唯一生机。

如今二人姻缘牵扯纠葛不断……倒也算是在他心中早有预料。

就是没想过会有这么的深……卿俦隐隐意识到这里可能会是东宫太子之后更大的一个劫数。

不过在这之前,卿俦神色玩味地想道:自己最先做的,恐怕还是得先如何应付好那位骤然警醒、前来兴师问罪的紫微正象……

果不其然,没出三日,裴无洙便亲自登了牵星楼的门,点名提出要面见卿俦。

卿俦在牵星楼的顶层高台内接待了裴无洙,还亲手为她燃上了驱邪的艾草。

两天三夜的时间,足够裴无洙想明白了之前的许多事情,但也让她心中更多出了不少的疑问,

“国师大人,”裴无洙揉了揉额角,直接开门见山道,“本王想,有些事情,你知道,本王也知道……你我彼此都心知肚明,倒也不必再多遮遮掩掩。”

“你想太子登基,本王也想,”裴无洙木着脸道,“你我不妨开诚布公些、坦白说说彼此的谋划布局吧……也免得日后互相算计,彼此拖对方的后腿。”

两天三夜的时间,足够裴无洙对自己从那些梦境中窥探到的只言片语,从蓦然生疑到基本能信……毕竟,梦境里的东西,和现实合得上的太多太多了。

裴无洙姑且暂时认为:她所做过的那四段梦里面,所梦到的东西都且是真实可信的……仅仅只是做梦的时机、以及梦到的场景,可能都是被卿俦所人为地、切割选定过的而已。

卿俦转悠着手里的茶碗沉吟许久,倏尔一笑,忽然道:“瑞王殿下,您愿意先听贫道讲一些无聊无趣的小故事么?”

“本王如今还称不上是‘瑞王’,”裴无洙抬了抬手,驳完之后,平静回道,“请,您但说无妨。”

卿俦听罢失笑,笑完之后,沉吟着缓缓道:“古时有三姓氏族,传女不传男,每一代,都有一个可以继承巫祝异术之能者,分别唤曰:黄粱指、碎金兆、冥观生……玄门中称之为,三姓女。”

裴无洙听得咂舌,只在心中暗道:原来这和尚道士副本已经不能满足这个造作的世界了,现在连巫祝之说都出来了……

“巫祝异术之能,”裴无洙摇了摇头,没怎么当回事道,“照国师的说法,得是血脉里的传承吧……大家通婚混居到如今,还有多少能残留下来的‘巫祝异术’呢?”

“不错,”卿俦目含欣赏,微微颔首,赞叹认可道,“巫祝之能传至如今,早已消匿于无形,秘传至今的,也仅仅只有三姓女一脉了……且因血缘故,如今残留继承的,也早便是不完整体了。”

“就比如说,最古早的碎金兆完全体,是可以梦到一生百年之内所有的重大变革、与己相关的所有坎坷不平事,”卿俦微微叹息一声,惋惜道,“而贫道最近见过的上一个碎金兆,她那一生,却只梦到过四个人的死。”

“她的母亲,她的祖母,她自己,和她的丈夫。”

裴无洙悚然一惊,稍稍一想,心中立时便唏嘘异常。

“世人庸俗,”卿俦望向裴无洙的双眼里藏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怜悯,俯视着她缓缓道,“预知胜利的人,总容易被看作成胜利与荣光的象征,而与之相对,预知灾祸的人,也免不了被视作异端和不详的征兆。”

“三姓一脉传至如今,每一代的继承之人,与其说是收获了藏在血脉里的馈赠,不如说是被迫遭受了某个令人不安的诅咒。”

裴无洙不自在地动了动,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卿俦提及了碎金兆一脉的能力也主要是靠做梦的缘故……

裴无洙听得莫名有些心神不定,缓了缓,才平静地转移话题道:“那剩下的‘黄粱指’与‘冥观生’呢?”

“‘冥观生’,以冥者观生者气运,”卿俦缓缓道,“贫道此生唯一见过的一位‘冥观生’,是卿氏一脉的一位长辈,作为代价,她一生下来,便被剥夺了视觉、听觉、嗅觉、味觉,以及,开口说话的能力。”

“五感全失,只观气运。”

裴无洙听得后脖颈的汗毛都支凌起来了。

“您,您可还是别说了,”裴无洙怔怔道,“本王现在确信了,这就是诅咒。哪门子的馈赠是这样的,绝对是祖上用过太多,后边要遭谴还债了!”

而且“冥观生”这能力听起来也很鸡肋啊,跟小和尚的眼睛好像也差不到哪里去啊?

或许能看得更精细一点。

但五感全失……裴无洙神情呆滞地想道:这也就是他们三姓巫祝一脉的玄幻背景了,要是换到普通的平常人家里,就是搁在医学科技发达的现代,那个女孩子都未必能好好地活得下来。

更遑论是如今的大庄了。

“还有最后一个‘黄粱指’,”卿俦笑了笑,平静道,“殿下还是听贫道讲完吧。”

“黄粱指的能力,是可以在一个人心中,”卿俦盯紧了裴无洙的双眼,沉声道,“树立一个,原本不存在的、甚至可能是错误的,但却可以让那个人坚定地笃信无疑的想法。”

就比如说,卿俦慢慢悠悠地心里想着:当年那句——你是大庄皇朝的五皇子裴无洙,是宓妃与当今陛下的儿子,你有一个双胞胎妹妹,被封为昭乐公主,可惜她早在八岁时就已经死了……你与她,自小就没什么感情。

裴无洙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好像被什么狠狠撞了一下,神思游离出外,飘飘荡荡,晃悠在天地之间,然后蓦然听到了寺庙中清晨的早钟,一下一下,撞在了她的心上。

“啊,”裴无洙心神恍惚,很勉强地笑了一下,仓促道,“这个能力挺好玩的哈。”

还有点像《三体》里的“思想钢印”呢……

卿俦静静地凝望裴无洙半晌,倏尔一笑,颔首应道:“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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