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祝九風&玉善（上）
祝九風小的时候家里很穷。
后来他和大哥还有绣儿是被家里的一个远方亲戚打包卖给了人拐子。
他们兄妹三人, 只有年长一点的祝东风稍稍能干，可祝东风却并不怎么聪明，一直以为自己跟着这些人走，就能去更大的城市里找到活儿干了。
还是路上祝九風发现了, 将这件事情告诉了大哥。
祝东风说, 他们必须得逃。
确认下了这件事情, 他们便开始逃跑。
可那些大人实在太厉害了，他们很快就追上来了。
半道上，祝东风对祝九風道：“你留下来，你不留下，绣儿和你就一个都别想走了。”
祝九風那时也不过是个没多大的孩子, 他拉着祝东风的手，害怕地浑身颤抖。
“大哥……”
祝东风皱眉看着他, “我会回来找你的。”
祝九風哽咽道：“那你可一定要回来……你不要骗我……”
祝东风“嗯”了一声, 便拨开了他的手。
那些大人已经看到了他们的影子, 就像看到了肉的猎狗一样, 跑过来将祝九風死死地按在地上。
为首的人给了祝九風一个耳光, 把他嘴里的牙打掉了一颗。
他被人提货物一般提了回去, 吊在房梁上教训了一顿。
他们要将祝九風卖去其他地方，但祝九風不愿意。
天下之大, 他离开了这里, 大哥就再也找不到他了。
和他关押在一起的还有一个和他差不多大的男孩子。
那个男孩哭得比他还要厉害，对方告诉祝九風，那些人要把自己卖进程员外的府上。
程员外是个很可怕的人, 听说他喜欢吃小孩。
虽然都只是传说, 但他虐待孩子肯定是没跑了的。
“你既然想要留在这里等你的哥哥, 不如我们做交换吧, 我替你被卖去其他地方，你替我进程员外府，反正你留在这里也是被他们毒打……”
那个男孩小心翼翼地提出了这个建议。
祝九風没有说话，但后来那男孩同人拐子说的时候，祝九風没有反驳。
人拐子嫌祝九風是个硬骨头，并不怎么想带他走。
就这样，祝九風被卖进了程府。
后来祝九風找机会从程员外家里逃了出来。
他在和他们当初走丢的地方等着大哥。
一天两天三天……他都没有等到。
祝九風在那里等了半年，他不敢走得太远。
起初他在那条道旁的阴沟里搭了个棚，每天睡在阴沟里等大哥回来。
后来下了大雨，阴沟里都是水，他半夜被淹醒，还是不敢离得太远，他又在斜坡上挖了个洞，在那个地方等了大哥半年。
之所以只等半年，是因为半年之后，他被程员外的人给找到抓了回去。
抓住他的那些人都很是纳罕，怀疑他脑子坏了。
这半年够他逃一百回了，可他竟然就一直像条狗一样守在原地哪儿都没去，叫他们捡回了这个便宜。
他的身上没有一块好皮，除了那张脸。
程员外喜欢他那张脸，所以他没有直接被折腾死。
后来祝九風被转卖了很多地方，之后再也没有回去过他与祝东风失散的地方了。
一直等他很久以后知道了祝大将军的名声之后，他才知道祝东风当年离开了那个小城镇后，一直四处随军打仗，从未再踏足过那个小镇半步。
后来祝九風捡到了两个小丫头。
一个烂糟糟的，就像当初的自己，浑身散发着恶臭，着实不堪入目。
一个香喷喷的，是个嫩嫩的小姑娘，漂亮的不像样。
但烂糟糟的那个养好之后也很好看，这两个姑娘养大了，都可以卖不少钱。
祝九風将她们当做自己生钱的工具，一边躲避着那些贩卖自己的人，一边灰头土脸，去码头帮忙搬运货物。
一天有两个馒头，他就给她们一个，让她们一人一半，自己则独吞一个。
一天若只有一个，他也给她们一个，让她们一人一半。
这两个丫头，大的那个太过于沉静，不爱说话，小的那个很是怯懦，却很像他的妹妹。
他好像记得，妹妹也是这样的天真娇憨。
但当他后来知道秋梨才是他妹妹时，他才明白，自己妹妹的天真娇憨早已被磨砺得一点不剩。
即便是一颗珍珠，落在砂石里久了，都会比鱼目还要枯涩。
原本他的设想很是美好，直到两个小丫头生病了。
是小的那个先开始生得病，后来就传染给了大的。
小的贪吃，眼巴巴地吃了人家婶子的饼，那婶子村里都感染了疫病，祝九風气坏了。
丁点大的宝婳便躲在门后张着莹莹的泪眸害怕地看着他，生怕他会打她。
他为了不折本，只好给她们两个买药看病。
直到隔壁村来了个高明的大夫，让村民们都恢复好了，而祝九風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钱也都给她们看病用没了，连带着他自己也病了，码头上的人不要他了。
后来祝九風在病怏怏地出来找事情做的时候，被人给抓住了。
他那张脸在寻常人中并不寻常，尤其是眼下那颗漂亮的泪痣着实叫人印象深刻。
但这次，他却被带去见了鼎山王。
鼎山王和他以往的主家不同，对方气度卓然，满身华贵，看着便不是寻常之人。
他言辞关怀，并不靠近祝九風半分，反而还给了祝九風一笔钱银，让他回去治病。
祝九風受宠若惊地将钱拿回去，将两个小丫头的病给治好了。
之后他便告诉她们，他要去大户人家做事情了，他每个月都会给她们带吃的和钱回来。
祝九風去了鼎山王府之后，却并没有那么顺利。
鼎山王告诉他，自己要认养一个养子，鼎山王选中了好几个男孩，每一个男孩都是气质不俗，样貌出众，其中一个便是祝九風。
比起他们，祝九風缩手缩脚，显得很是卑微。
但鼎山王还告诉祝九風，他很钟意祝九風，但还要给祝九風最后一个考验。
祝九風很期待自己能被选中。
离考验的前一天，祝九風犹豫了很久，特意去了趟成衣店，花了剩下的钱，给自己换了一件像样的衣服。
他小心翼翼的，都不敢太用力摸自己的衣服，生怕掌心的裂口和茧子划坏。
他满怀期待，想要拥有鼎山王那样的父亲、那样的亲人。
但那一天，却是他最绝望的一天。
他以为他遇到的是一个好人，但其实这个世上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人。
祝九風成了鼎山王的养子后，他开始收敛自己的性子，变得谦恭温和，他原本底子就很好，之后更是越养越白皙秀美。
连带着两个小丫头也好过了一些。
她们见到他回家虽然不怎么待见，但都是欢喜的，那种微微欢喜的情绪就像是……亲人。
亲人？
祝九風想到这个词，觉得很是玩味。
他开始对她们好，小的那个特别好哄，就像个小粘糕一样，娇娇糯糯的，除了很会干蠢事，还会乖乖地喊他“九風哥哥”。
大的那个也很好哄，他给她买了很多精美艳丽针线，他夸她毫无章法自己摸索出来的刺绣，令她破天荒地红了脸。
大概被他鼓励到了，那日之后，她却愈发喜欢摆弄起他买给她的针线，爱不释手。
祝九風觉得自己有亲人了。
可他在成为鼎山王养子后的日子却愈发阴郁煎熬。
有一天祝九風看着窗外微微出神，却对做针线活的秋梨道：“如果人必须要失去一样东西，我也许宁愿失去我的腿，这样……我就再也走不了太远的路，只在一个地方扎根下来了。”
“也许那样，我就会有一个家吧。”
他忽然转头看向秋梨，“如果必须失去一样东西，你愿意失去什么？”
秋梨想了想，说：“声音吧。”
祝九風回味了一番她这回答，笑说：“也是，你不爱说话，能不能说话，对你也许影响不大。”
他那时只是有感而发，同她说起闲话，却没想到后来一语成谶。
秋梨失去了声音，宝婳背叛了他。
就像很多年前，他被祝东风骗了一回，又被宝婳给骗了。
她许诺给他的美好生活就像泡沫一样化为乌有。
祝九風遇见玉善时，她才刚刚回京。
她那时穿着一身男子衣袍，皱着眉将一个纨绔手里的羸弱农女放走。
祝九風帮鼎山王陪人应酬，饮酒饮得醉醺醺的下楼来。
那纨绔与玉善不依不饶，祝九風路过时，鬼使神差地停在了玉善面前，用扇柄轻佻地将她下巴挑起。
“你一个姑娘家……做什么穿成男人的模样？”
他低头看着她，唇角同样是一抹轻佻的笑容。
可这样的轻佻在他的脸上，却一点都不像是那些风流男子的做派。
他与其他男子不同，他学会了很多虚伪的东西，而且可以将这些虚伪做成一张完美的面具，永远地戴在自己的脸上。
他的笑容恰到好处，语气永远拿捏的正好，甚至叫人觉得，他也许是在关怀。
那纨绔见有人横插一杠，哪里答应。
祝九風却渐渐收敛了笑容将玉善推出门外，让她离开。
玉善身后的婢女赶来，心有余悸地要将她家公主拉走。
过了片刻，玉善就带着侍卫在一个无人的巷子里找到了祝九風。
她让人赶走了那些纨绔和狗腿，可祝九風那张漂亮的脸上已经挂了彩，连发冠都被人扯碎了。
他坐倚在墙角，唇角挑着轻轻的笑，看向玉善。
玉善看着他坐在这污脏的巷子里，却不知怎么地，心口蓦地一跳。
她蹲在他跟前，想要抹去他唇角的血迹，但又生出迟疑，伸出一半的手指又缩了回去。
他仍是含着笑，漫不经心地看着她的举止，似也不觉得自己难堪。
玉善迟疑，取下一根簪子来，替他将发固好。
她告诉他，她叫玉善。
他说他叫祝九風，两人相视一笑，却好似半点也没有陌生人之间的生疏之感。
玉善再见到他时，是在宫中。
他跟在鼎山王身后，竟是鼎山王养子。
她心中微微欣喜，生出了一种莫名地期望，终于找到机会上前去同他说话。
这一次她来到他的面前却是穿着显贵，公主之尊。
她甚至看清楚他头上用的那根白玉簪仍是自己当初所赠的那根。
她心如擂鼓，微微羞涩与他搭话。
可他在得知她是高高在上的公主之后，他的笑容里却少了些什么。
他分明还是对着她笑的，可他的眼睛却是冷的。
在那天之后，他再也没有用过那根白玉簪。
甚至她越是想要靠近他，他便笑得越是甜如香蜜，却会用最厌恶的眼神，最狠心的话，将她驱走。
终于在祝东风回京之后，让祝九風等来了一次机会。
他准备派人埋伏落单的祝东风。
可他去时，却瞧见祝东风抱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女娃娃送到了一户农家。
女娃娃说自己走丢了，但其实是被她父母因为养不起的原因丢在了外面。
祝东风将孩子送回去后，还给了对方家里一笔钱，让他们好好照顾孩子。
那家人哭着给他磕头，祝东风还给女孩手里抱着的小兔子包扎伤口，用的还是从前一样的手法，兔子被他扎的直蹬腿。
祝九風看到那一幕，忽然对那些埋伏的人说，回去吧。
然后那些埋伏了将近半个月的人就都回去了。
……
祝九風忽然从那些破碎记忆拼凑起来的梦里醒来。
有人的脚重重地踩在他的膝盖上，还有人一脚踹翻了他握在手中的酒壶。
那些人打断了他的一条腿才离开。
这回却不知道是刘大人还是方大人的吩咐了。
他有很多很多的仇人，都盼着他下场凄惨。
他狼狈得连巷口乞讨的乞丐都不如，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里大呼过瘾。
他一动不动的，像死了一样。
朱太后死了，他的噩梦却还在。
但如今，即便是死在这街头上，他也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只是很奇怪，为什么有些人生来就可以很好过，而他却不能。
他也不想做祝九風，可祝九風就是他。
祝家三兄妹，大哥为护国将军，妹妹为郡主。
而他是街头人人喊打的老鼠，是个失去了权势的邪佞之物。
他的存在大抵就像是华美绸缎上的一块污点，洁白璧玉上的一个瑕疵。
他没什么力气地阖上了眼，这回却没有再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