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四十三章
跪在床边的林朝尘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他的记忆不由转回了多年之前……
林朝尘是一个心思很深的人，从小便是如此。
甚至就连与他最亲的师兄，都不知自己的师弟林朝尘, 早就已经观察起了雪域梅洲这三人的关系, 并且因此而愈发敏感。
——邱晚游出身于修真世家, 是仙人之子。而像他们这种人, 总是会收几个家族世交后辈作为弟子的。在以天眠宮为首的几大修真门派出现前，修真界基本都是如此样式的家族传承。
在黎扶月之前, 邱晚游就有两个这样的弟子。
不过他虽然教的也尽心尽力，可是那两个弟子的天资到底不是很好。正是因此，对弟子要求极高的邱晚游, 便一直将他们算作记名弟子。
他始终不曾记将那两人的名字写在雪域梅洲弟子簿之上, 更不让他们呆在雪域梅洲之中，只是偶尔去教导一下。
其中一个记名弟子，就是林朝尘的姑姑林芳懿。
她本来在天眠宮潜心修炼, 直到某日出现一场意外。
——凡界凶兽潮爆发, 林家人前去解决此事, 没有想到那一次居然将整个家族都折了进去。甚至这个古老的修真世家，也因此而没落。
听到这件事后，林朝尘的姑姑立刻离开天眠宮给家人报仇。
然而林芳懿最后到底回去晚了一步。
等林芳懿赶过去的时候, 林家就只剩下了她刚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小侄子林朝尘。
林芳懿受到这么大的打击, 将理智全然抛弃。她不管不顾的冲入还未结束的凶兽潮中，满心只有给家人报仇这一个念头。
等到最后, 林芳懿身受重伤, 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这个时候她终于将残存的理智找了回来。
对于看重家族的林芳懿来说, 此时最重要的, 便是自己的侄子林朝尘。
因此拜入天眠宮多年, 从来都没有求过邱晚游什么的她，终于借着最后那一口气，回到了宗门之中。
满身是血，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林芳懿跪在雪域梅洲之外，她的怀中还抱着一个尚在啼哭的婴儿。
邱晚游的家族与林家本身就是世交，再加上林芳懿这么一求，邱晚游是无论如何，也要将林朝尘收入门下了。
故而和黎风兰不同，邱晚游收林朝尘为徒，本身并不是他自己的意愿。
甚至可以说是无奈之举。
千年前，雪域梅洲。
一身白衣的林朝尘正在雾梅间舞剑，他的动作非常流畅。少年不知道已经练了多久的剑，哪怕这里终年落着大雪，气温极低，可林朝尘的额间依旧冒出了细细密密的汗珠。
“不对。”这个时候，坐在一边树下的男人忽然开口打断了他的动作。
闻言，林朝尘立刻停了下来。
他赶紧放下手中的长剑，向邱晚□□礼说：“是，师尊。”
邱晚游慢慢地站了起来，他以雾梅枝为剑，随意比划了两下，接着便对林朝尘说：“就是这样，你看懂了吗？”
见状，林朝尘慢慢地咬紧了嘴唇。
彼时林朝尘才十来岁，纵然他的天资同样出众，可是这样的招数对于他而言，到底还是太难了。
然而林朝尘沉默一会，便给邱晚游点头说：“弟子明白了，师尊。”
“嗯，练好了就回去打坐吧。”邱晚游没有再说话，他坐了下来继续饮酒。
“是。”林朝尘又行了一个礼，接着慢慢地向着献云宫方向走去。
等走到没人的地方，他的眼睛“刷”地一下就红了。
林朝尘毕竟才十几岁，且心思极其敏感，等到了无人的地方，他的委屈一下子就来了。
——从记事起，林朝尘就觉得，师尊和师兄的关系实在是太好了。而自己在雪域梅洲这地方，简直就像是一个异类，一个莫名其妙的闯入者。
……或许在邱晚游的心中，的确如此。
林朝尘并不嫉妒师尊与师兄的关系，毕竟那二人已经认识了数百年。并且这个时候的他，对师尊与师兄的爱都是一样的。
但是这一刻，他终于还是因为方才的剑招流出了泪来。
若是放在雪域梅洲之外，林朝尘也绝对是个天才中的天才。
可是在雪域梅洲里，有了黎扶月这个“完美徒弟”的衬托，自己做的一切，好像都是那么的笨拙。此时此刻，只有十几岁的林朝尘只觉得委屈。
他依靠着一株雾梅，慢慢地坐了下来。
林朝尘不想哭，但尚且是个少年的他，并不怎么会控制情绪。虽然努力平静，但是眼泪还是一滴滴的落了下来。
“真没用……”他轻声说道。
——这个时候的林朝尘，与未来天眠宮的持剑仙尊，简直没有一丝一毫的相像。
然而就在他暗自懊恼的时候，林朝尘的耳边忽然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不等他用衣袖将脸颊上的泪水擦干，林朝尘就见，有一道熟悉的白色身影，也同自己一样随意坐在了雪地边上。
“怎么了阿尘？”正说着，来人就半点也不嫌弃的用自己的衣袖，为少年擦干了脸上的泪珠。
“师兄……”林朝尘愣了一下，将脸埋到了自己的膝盖中，“没什么。”他闷闷地说。
黎扶月没有说话，他笑了一下，又伸出手去轻轻地揉了揉师弟的脑袋。
而林朝尘则下意识地躲避了一下，口中嘟囔着：“我都十六岁了，师兄怎么还这样啊……”
“十六岁？”黎扶月笑了一下，揉师弟脑袋的动作愈发放肆，“你师兄我，可有几百岁了。你无论长多大，在我面前，都是小孩子。”
“什么小孩子嘛……”林朝尘又不满道。
其实黎扶月说的没有错。
林朝尘来雪域梅洲后，他的姑姑林芳懿就因伤去世了。而邱晚游这人不沾凡俗，自然不懂得怎么管一个奶娃娃。因此在后面这些年中，黎扶月几乎扮演着林朝尘所有的“亲人”角色。
同时对黎扶月而言，自当年家破人亡后，他也将部分亲情的寄托放到了林朝尘的身上。
按理来说，黎扶月这样说并没有问题。
但是现在听到对方的话，林朝尘却莫名的想要反驳。
黎扶月刚才好像听到了林朝尘与邱晚游的对话，他坐在少年身边，叹了一口气说：“你是不是没有听懂师尊刚才的意思？没关系的，再和他问问吧。他看上去是很严肃，但是绝对不会因为你问他而生气的。”
作为邱晚游的大弟子，黎风兰非常真诚地分享着自己的经验。
而不知怎的，他这个师弟居然越听越委屈。
看到林朝尘忽然再一次红起来的眼眶，黎扶月忍不住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接着终于……伸出手去，捏了一下林朝尘的脸颊。
手感真好！！！
只有十六岁的林朝尘稚气未脱，脸上还带着一点点婴儿肥。
黎扶月小就喜欢捏师弟的脸，不过等林朝尘长大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动过手了。
这一次见林朝尘坐在这里自己和自己生气，黎扶月终于还是忍不住冲他出手……
“师兄？”感受到黎扶月的动作，林朝尘一脸疑惑地抬头向他看去。
只见黎扶月清了清嗓子，假装正经的说：“师兄看你脸上有个东西，帮你拿下来。”
“这样啊。”林朝尘不疑有他的点了点头。
“好了，”说到这里，黎风兰忽然起身，接着一把将林朝尘拉了起来，“走，我带你去找师尊。”
不等林朝尘拒绝，黎扶月就已经拉着师弟的手，向着雾梅林间走去。
说来奇怪，黎扶月明明是一个剑修，且还是一个闻名于修真界的厉害剑修，可是他的手上除了一两处小小的薄茧外，其它地方居然极其软。
此时被这样一只微凉，却柔软的手握着，林朝尘整个人就像是被细微的电流打过一样。
——黎扶月走的急，他没有看到，师弟的脸居然微微红了起来。
黎扶月与林朝尘刚才所处的位置，距离邱晚游喝酒的地方并不远。
因此两人还没有走几步，就看到了坐在雾梅下的邱晚游。
见到来人是黎扶月，邱晚游微微朝他笑了，叫了一声“扶月。”
黎扶月向师尊行了一个礼，接着便坐在邱晚游的对面，与他聊起了师弟最近一阵子的修炼。
和面对林朝尘的时候不同，一与黎扶月聊修真，邱晚游的话一下多了起来。
他与黎扶月都是修为颇深的大能，所讲的话题，都是只有十六岁的林朝尘不懂的。
“……师尊，阿尘的天赋不错，但是他毕竟只有十六岁。我觉得您在教导他的时候，可以讲得更加基础一点。”黎扶月认真建议道。
他说的明明没有错，可是听到黎扶月的话，林朝尘却莫名有些不开心。
此时有关黎扶月的传说，已经传遍了整个修真界。所以林朝尘早早就知道，自己的师兄有多厉害。想来今天要是黎扶月的话，是一定不会听不懂师尊的教导的。
“这样啊，”邱晚游喝了一口酒，自顾自地说，“是我疏忽了，你当年天赋太高，我便习惯了这样教导徒弟。”
“诶……”
听到师尊的话，黎扶月下意识地转身，想看看林朝尘有没有因为邱晚游的话难过。
他看到——师弟果然抿起了嘴唇，并微微低头。
黎扶月忍不住走去，轻轻地拍了拍师弟的肩膀。
“没事师兄，”林朝尘低声说道，他停顿一下，“我会好好习剑的。”
此刻林朝尘的确有点难过，但是难过的原因，却和黎风兰想的不同。
林朝尘不怕被师尊骂，也不怕被说不如师兄，他只是有些害怕，自己不配与黎扶月站在一起。
——在此之前，只有十六岁的林朝尘对修真和变强没有太大执念。但是在这之后，他终于开始追求更加强大的力量。
与邱晚游说完师弟的修炼状态，二人又沟通起了近来的感悟，往常寡言的邱晚游，话也逐渐多了起来。
林朝尘就站在黎扶月的背后，可是邱晚游却像是没有看到自己的小徒弟。
这个时候，林朝尘只觉得师尊与师兄之间，有数百年培养出来的自己不曾拥有的默契。
明明每次单独面对师兄，或是师尊的时候，他们的相处都算融洽，最差也称得上正常。
可是每当三个人呆在一起，他却总会有一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
这个时候，林朝尘只觉得这是长期相处形成的默契。然而等再过上几年他便会发觉——这种所谓的“默契”，是邱晚游有意为之。
作为一个能与黎扶月单独但在雪域梅洲呆三百年，而不放徒弟出去一天的人。要不是林芳懿死前重托，还有整个林家与他的关系，邱晚游又怎么会让林朝尘闯入自己和黎扶月的生活。
而现在，哪怕林朝尘已经到了雪域梅洲，他依旧有意无意地让对方认识到——自己是一个意外的闯入者。
林朝尘不喜欢这样的感觉。
或许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前，林朝尘只是心思敏感、依赖师兄。
但是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林朝尘心中就萌生了独占师兄的想法。
既然邱晚游可以和师兄一起待三百年？那么为什么我不行？
就在黎扶月毫无意识的时候，雪域梅洲这地方，已然是上梁不正下梁歪了。
邱晚游曾经说过，黎扶月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而林朝尘却是最像自己的一个。
这一点果然没有错，并将在未来获得无数次的验证。
*
林朝尘就这样将师兄的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终于将黎风兰的手放了下来。
“师兄的手脏了……”林朝尘皱眉说道。
黎风兰：你这不是废话吗！
说完那句话后，林朝尘并没有用清洁咒为黎风兰清理手上的血污，而是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小盆水来。
他将丝帕打湿，好像凡人一样轻轻地为黎风兰擦起了手来。
“师兄的手还和当年一样，看上去一点也不像是个剑修。我知道师兄当年没来天眠宮之前，是凡世的贵公子，从小学的是琴棋书画，和我们这样的人不一样……”林朝尘轻声念叨着。
他的声音轻缓而温柔，与当年没有什么差别。
在恍惚间，黎风兰甚至产生了错觉——自己又回到了当年。千年前师弟就很喜欢在自己身边，絮絮叨叨的念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然而这样的错觉并没有维持多久，下一刻黎风兰就想了起来，自己现在是一具尸体……
林朝尘这种与尸体说话的行为，可以被称之为变态！
林朝尘说着说着，不知怎么回事终于说到了东山引魂幡上。
而刚才还在尝试着放空自己，以使得心情轻松一点的黎风兰，终于仔细听了起来。
“为了给师兄聚魂，邱晚游特意去将冥河内的巫良石取了出来……”林朝尘语气平淡的说道，就像是所谓的“巫良石”真的只是冥河地最普通的一块石头。
巫良石！
可这三个字的出现，却让黎风兰心中一震。
邱晚游他怎么敢……
所谓的“巫良石”是三界内的天生神器之一，它镇守于河底，负责稳定这分隔两界的河流。可是现在，巫良石居然被邱晚游拿了回来。
想来过不了多久，凡界的痴魂怨鬼，便会因此增多。
黎风兰就说为何最近没有邱晚游的消息，没有想到……他竟然跑到了冥河那地方！甚至不管不顾整个凡世的安危，拿出了巫良石。
这未免太过荒唐。
而同时他也想明白，自己为何会被唤到这里来了。
东山引魂幡本身就厉害至极，再加上巫良石的存在，自己可不就回来了吗……
说完这番话，林朝尘终于擦干了黎风兰的手。
而还没等躺在床上的人松一口气，那晦气师弟竟然又为他整理起了头发。
“……师兄今日头发怎么有些乱。”不知过了多久，林朝尘忽然这么说了一句。
而听到师弟的话，黎风兰的脑海内，立刻拉响了警报。
头发乱！
这不是林朝尘的错觉，自己刚才回到黎扶月的身体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转身看这里是哪儿。
而自己那一头长发，一定会因为刚才的动作而变乱。
不过还好，黎风兰刚才回到身体不久，动作幅度也不大。因此他的那一头黑发，只是稍稍乱了一点而已。
林朝尘刚才拉着师兄的手给自己捅刀，势必会让躺在床上的黎扶月随之移动一点。
因此看到黎扶月的长发微乱，林朝尘只是稍稍提了一下，并没有多想。
可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重生之后的黎风兰本身就很怕林朝尘这疯子，刚刚又被晦气师弟抓着手捅了对方一刀，黎风兰的精神简直紧张到了极点。
所以一听到“头发怎么有些乱”，黎风兰的神魂都随之不稳了一下。
正是这一下出了问题！
凭借林朝尘的能力，的确无法发觉黎风兰神魂的变化。
可是此时这一间屋子里，还挂着东山引魂幡。
这东西本身就是为他引魂的，黎风兰心魂稍稍一动，那东西居然产生了反应！
这间密室原本是靠夜明珠照亮，那几颗夜明珠所在的位置，都是上一世的黎风兰布置好的。因此房间里面的光线，一直都明亮而不刺眼。
可是这一刻，随着黎风兰的心神一道，那原本好好的东山引魂幡忽然发出了一阵金色的亮光。
这光芒并不盛，可同样难以被人忽略。
“师兄！”
就在那道金光亮起的时候，原本跪坐在床边的林朝尘猛地一下站了起来。
因为活动的幅度过大，他胸前刚才形成的伤口，再一次被撕裂开来，并大股大股的向外冒血。
刹那间，林朝尘的胸前又红了一大片。
可是他并没有在意。
这一瞬间林朝尘的步伐都不稳了，他跌跌撞撞地走到了东山引魂幡前。
——他知道巫良石有用，可是林朝尘同样清楚师兄已经魂飞魄散。
在今天之前，林朝尘已经做好了等待数千年的心理准备。他没有想到，东山引魂幡居然这么快便起了作用。
欣喜、疯狂。
林朝尘跪在地上，一声声的叫起了黎风兰。
而哪怕道心稳固，可是意识到东山引魂幡起了反应，并且听到林朝尘声音的黎风兰还是被恐惧包裹了起来。
他努力控制自己，然而越是这样，东山引魂幡便越亮。
见到东山引魂幡上的亮光半天不落，林朝尘终于想起什么似的膝行到了床边。
他紧紧地握住黎风兰的右手，上下牙也因为紧张而不断磕碰。
过了半晌，林朝尘终于颤抖着挤出了一句话：“师兄，我知道你回来了……”
我知道，你回来了。
这句话就像是一柄利剑，直直地刺入了黎风兰的心脏。
又像是一句催命的咒语，单单听到一遍，就让人胆战心惊。
……
此时天色已然大亮。
结束打坐的陵不厌离开了密光山后殿，他走到了黎风兰的房间外，轻轻地敲了一下门。
——按照计划，他们今日本来是要继续去后山，解决乘黄这个大麻烦的。
往常这个时候，黎风兰房间的门已经打了开来。
可是这一次，陵不厌敲了好一会，房间里面依旧半点反应都没有。
“风兰？”站在门外的陵不厌皱眉又叫了一遍黎风兰的名字，接着意识到事情不对的他，终于用力将门推了开来。
看到安静躺在床上，甚至呼吸都极其平稳的黎风兰，陵不厌本应该放心才对。
但是他紧蹙的眉毛，还有神情依旧没有放松下来。
陵不厌慢慢地朝床走去，接着再叫了一遍黎风兰的名字。
床上的人依旧没有应答。
——黎风兰出事了。
见状，陵不厌立刻将手指搭在了黎风兰的手腕上。
几秒之后，他又将手指收了回来。
“神魂少了一缕……”陵不厌轻声说道。
他大概已经明白发生了什么。
下一刻陵不厌便再一次握紧了黎风兰的手腕，毫不犹豫的将灵力源源不断地向床上人的身体里输入进去。
在同一时间，雪域梅洲里那个引魂幡上的金色光芒，则慢慢地暗了下来。
跪在床边的林朝尘立刻凝神静气，再一次驱动起东山引魂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