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垃圾山上的痛苦
“我没犯任何案子。”曼奇尼看着他们，慢吞吞地说，“我已经很久没离开过这儿了。”
“你说了不算。”恩特道，“要问这位先生。别再让我多费口舌了，快下来。”
曼奇尼艰难地爬下垃圾山，随着他的动作，小零件窸窸窣窣的往下掉，翻滚着砸进尘土里，激起一大片黑灰，在地上留下一个个深印子。
他的工作显然非常危险繁重，距离接近后，埃布尔注意到他的袖口和膝盖处，还有那双手套，已经快磨烂了。
垃圾处理厂把这位曾经的工程师变得像个流浪乞丐。
埃布尔转向恩特：“请给我们一些单独的空间。”
“好吧。”恩特耸耸肩，“但是你知道，曼奇尼还要工作，否则我没法交代，我十五分钟后再回来，可以吗？”
“当然，十五分钟足够了。”
恩特满意地点点头，走向远处，一拐弯后消失在视野里。
此时曼奇尼终于来到埃布尔面前，他满身机油和黑烟，四肢因为长久劳作一时回不到正常姿势，不过布满智慧的双眼仍然平静地看着前方。
“这是我的名片。”埃布尔用腕表投出一张带有希尔塔认证的虚拟投影，“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是关于霍布斯先生和玛丽女士的。”
曼奇尼的表情第一次有了变化。
很明显的厌恶——他连听都不想听到这两个名字。
“你对他们有什么不满吗？”埃布尔盯着他的脸，“你看起来讨厌他们，是因为霍布斯让你失去了工作？”
“他确实让我失去了工作。”曼奇尼道，“但这不算什么。”
他的表情转化为悲伤，但这种情绪似乎并不针对任何人，只针对他自己和这个世界。
“不算什么？”埃布尔问，“霍布斯告诉我，是因为他画出了比你更好的图纸，所以导致你被开除了。”
“不。”曼奇尼道，“那张所谓的更好图纸，是我画的。只不过霍布斯把它偷走了，而且告诉大家那是他的作品。”
“偷走了？”埃布尔感到意外，又觉得这在情理之中，“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曼奇尼摇摇头，在一个突出的垃圾块上坐下来，从口袋的角落里摸出一支烟点燃。
劣质香烟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干瘦的指关节和苍老的侧脸，一条条皱纹遍布在他的皮肤上，让他看起来像干涸的泥潭底部，荒芜而没有生机。
老人沉默了很久：“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不想再提起它们。”
“过去多久？”
曼奇尼诧异地看他一眼：“一年多。”
“还不算很长。”埃布尔道，“有一些案子间隔十几年之久，我们便不容易找到嫌疑人。而你的情况应该还很清晰。”
曼奇尼第一次正眼看向埃布尔，恩特介绍埃布尔是执行局的人时，他其实并不在乎，也懒得吐露什么。
现在他却被埃布尔的话给打动了，或者说埃布尔异于其他人的言论让他既好奇又不解。
“虽然我不善交际，没几个朋友，但一般人这时候好像不会这么说。”
“我是个侦探。”埃布尔道，“侦探见多了世事无常，所以我已学会只追寻真相。真相就是不幸的人们最需要的东西，而不是安慰。”
“……但我得说，我没有任何证据。”
“如果你相信我，我会找出来。”
曼奇尼发觉胸中突然有一股奇异的情感升起——也许我可以相信他一回，就算信错了，情况也不会变得更糟。
“霍布斯是个出色的小伙，他有年轻美丽的妻子，还有一个可爱的女儿。新纪元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在公司工作了，他来了以后，我们的关系很不错。”
埃布尔认真听着。
“旧纪元的放射物伤害了我的身体，我不能生育，没有自己的孩子，所以我把……我把霍布斯当作自己的孩子看待。”
“我甚至在一开始有想法的时候，就把图纸的雏形分享给他看过。画到一半，他经常请我去他家里吃晚饭。我和他们在一起很开心，从生下来起我从没那么幸福过。”
“我不知道是哪个过程出了问题。就在最后一天，我要画完最后一笔的那天，他把图纸提前交到了办公室。”
“你被背叛了。”埃布尔说。
“没错。”曼奇尼点点头，“除此以外，公司不愿意出钱验证线路构造，所以我贷款去买了一些材料自己实验。如果图纸成功了，我会升职，那么就能还上钱，可是……”
“可是升职的是霍布斯，你被开除了，而且他还不用为实验付出任何金钱与时间。”
曼奇尼痛苦道：“我已经六十多岁了，我是新纪元前出生的，战争搞垮了我的身体，我活不了多久了，工作对我根本不重要。可是我把霍布斯……我以为我们之间有亲情。”
没有任何说谎的迹象。
——这很恶心人。
这意味着霍布斯昨晚提到图纸时自豪的表情不是因为工作，而是为毫不费力的偷窃和盗取。
微表情能显示人们内心的真正情感，但到底不能直接揭露真相。
霍布斯的道德低下，罪恶让他产生正面的情绪，竟然小小的骗住了埃布尔。
“我明白了。”埃布尔向他保证，“这件事我也会纳入调查的。”
“你本来是来调查什么的？”
“霍布斯和玛丽找到我，他们认为你在暗中报复了他们，拍下一些丑照提供给希尔塔，蓄意降低评分。”
“我没有这样做。”曼奇尼愤怒道，“我不会伤害他们，即使他们伤害过我！”
埃布尔沉默片刻，他悄然观察着曼奇尼的表情，判断这决定命运的一刻。
然后他说：“对，我相信你。”
—————
埃布尔步行离开垃圾处理厂，在路边拦了一辆车子回到主城区。
事情很明白了，他想，霍布斯和玛丽的评分确实在降低，但他们也确实做了错事。
案子就是这样，总有些人们想不到的东西跳出来，挑战神经和天平。有的真相简单到令人震撼，而有的残酷到让人恐惧。
现在他要搞清楚的事变成了两件。
很有挑战性，他很喜欢。
餐车不仅在小广场上出现，路边也经常会停一两辆，埃布尔购买了一个汉堡，简单吃完，洗了个手，再次给赛琳娜打去视频电话。
画面里的赛琳娜这次在工作，她穿着一件衬衣，梳着高马尾，带着焊接面具，派伊站在她旁边，两个人似乎在一起改良那辆遥控小车。
“嘿，埃布尔。”赛琳娜放下面罩，擦了擦汗问道，“你的案子怎么样了，凶手抓住了吗？”
“还没有。”埃布尔说，“比我想的要复杂一点。”
“只有一点？”赛琳娜问，“不需要帮忙？”
“不需要。”埃布尔道，“这是私人委托。我给你打电话，是想拜托你查一下霍布斯和玛丽。”
“第六区的？”
“嗯。一个在曼奇尼原来的单位工作，还有一个在纺织企业上班。”
埃布尔简单介绍了目前的情况：“我希望你能调查他们的公司情况，工序时间，最好再查出他们共通的交际关系。”
“好的。”赛琳娜道，“急着要吗？我和派伊的改装正到关键时候，如果你不急……”
“晚上给我就好。”
赛琳娜比了一个ok的手势：“回头见！”
“再见。”
埃布尔挂断电话，在口袋里翻了翻，找出昨天霍布斯留下的名片，上面有他的家庭住址。
他打算现在就出发。
虽然按时间来看，霍布斯和玛丽可能都还在工作，但他没有别的事可做，去门口等一等也无妨。
霍布斯的家在高级住宅区，意思就是他的好房子旁边也都是好房子，每一幢都很漂亮，住着评分优良的公民。
住宅区里的路用鹅卵石铺成，两侧点缀着昂贵的花草，甚至有条人工小溪。
一群仿生狗在路上跑来跑去，自娱自乐叼着球玩儿。
所有狗的毛都是干的，它们全避开小溪在跑，这是因为狗的主人设置了“干净模式”。
埃布尔找到属于霍布斯的那栋房子，上前敲了敲门。
一分钟不到，竟然有人来开门了。
应该是输入了访客程序的仿生人保姆，埃布尔想，果然来早了。
开门的不是仿生人。
搂着泰迪熊的小女孩站在门前，她有双美丽的紫罗兰色眼睛，头发继承母亲的棕色，打着卷散在脑后，看起来就像童话里的小公主，或者商店橱柜里的洋娃娃。
她怯生生的，仰头看着埃布尔：“请问你找谁？”
“找你的父母。”埃布尔说，“我是第六区执行局的特别顾问，你可以查看我的名片。”
“爸爸和妈妈出去工作了。”女孩儿打开门，完全不担心埃布尔是不是坏人，“我叫安妮。”
“我是埃布尔。”
“你要进来坐坐吗？”
孩子本来就会让人降低戒心。这么可爱乖巧的孩子，更会让大部分人拿出前所未有的友善态度来应对。
但埃布尔没有。
“不了，我讨厌小孩子。”
安妮震惊地瞪圆眼睛：“为什么？”
“因为小孩子很吵。”
“小孩子为什么会很吵？”安妮道，“你一定有什么误会，我就不吵。”
埃布尔回答道：“小孩儿总是做奇怪的事。”
“我从来不做奇怪的事。”安妮坚定道，“你放心好了。”
“小孩子经常问为什么，总是做一些办不到的保证，通常立马会反悔。”
“我不……好吧，我确实是这样的。”
安妮变得沮丧：“你讨厌小孩子的决定是正确的，埃布尔，我想你是对的。”
“你应该叫我埃布尔先生。”
“好的，埃布尔先生。”
埃布尔看着安妮：“你怎么没去上学？”
“我……”安妮抱紧了手里的玩具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