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日暮途远
黄昏时分, 乃是逢魔时刻。
此时太阳西沉，即将陨于天际。
明明上午还是缠绵的阴雨天，现在却已是朗空万里。只留下几缕棉絮一般的云彩被夕红浸染透, 沉甸甸地黏在天幕上。
在这样的时间段登上横滨最高的建筑物——港口Mafia中心大楼的顶层, 无疑可以观赏到最佳的景色。
只可惜身处于此的几人，无一有心思在意天穹的美景了。
港口Mafia大楼的屋顶在此前是作为直升机停机坪建成的, 换而言之, 是完全的平地。
不过, 一切规整的安排都已于今日毁坏：四处都是飞溅的血迹，坑坑洼洼的大洞, 扭曲的钢筋和水泥如今蛮横的裸.露着。
整个地面像是被勺子胡乱戳碎的豆腐块一样溃散——毕竟, 即便是再坚固的水泥, 也没办法抵挡住两名疯狂的异能者的攻击。
“嗬……嗬……”
黑发的青年发尾如融雪般泛白，身上的衣物早已被自己和敌人的血浸透。迈出的步子看似平稳，实则已然是力竭的虚浮。
——但即便是体能和精神力早已消耗至极致，他到底还是站着的，黑色眸子半阖着，里面却闪动着猛兽一般倔强的光泽。
与他相对立的，是已经瘫倒在废墟中的白发青年。
相比于芥川龙之介，他的状态要凄惨得多，说是仅仅维持着生命体征也不为过。
然而不知为何，他却同样没有失去意识, 那双奇异的瞳孔虽已涣散，但在其中燃烧着的绝望火焰, 就像烛蜡燃尽前的最后一丝爆裂。
——杀了我……
作为战败者的中岛敦, 这样对着芥川龙之介祈求道。
——已经无法守护同老师的约定了, 那至少让他用性命来偿还。
芥川龙之介同意了, 然而就在他踩踏住白虎那脆弱的喉管并施以重压，眼看着对手即将步入死亡的边界的时候，他放弃了。
面对中岛敦疑惑的追问，青年的回答平静极了。
——身为侦探社一员的他，没理由满足别人求死的愿望。
··
“啪……啪……”
战斗本已落幕，然而就在这残阳的背景中，伴随着稀稀落落的掌声，新的人物登上了舞台。
已是强弩之末的两人注意力瞬间为其所吸引，共同以惊惧的目光望向了声音传来的方向。
“太宰先生……”
“——荧？！”
金发的旅行者再一次接收到同伴那又惊又怒的目光，便不好意思地挠了挠脸颊，主动跟身边高瘦的黑发青年拉开距离，同时猛摇头，表示自己绝对没有同流合污。
芥川龙之介：……
太宰治当然注意到了少女试图划清界限的动作，但他没有在意，而是用游戏主持般平静的腔调，给出了似总结般的夸赞，
“精彩，相当精彩——恭喜你们两位，真是一场漂亮的对决。”
他脸上挂着浅淡的笑容，让人难以捉摸他真实的感情。
港口Mafia的首领一如往日般不可预测，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先是以轻飘飘的口吻承认了己方的失败，接着，又对中岛敦宣布要将他和泉镜花一起从Mafia中「开除」。
“什么……？！”
将中岛敦的惊诧，芥川龙之介的急迫，以及伫立在那一侧，对这一切报以冷眼的少女那漠然的情绪尽收入眼底，这位筹划一切，甚至将自己也放上棋盘的持棋者终于讲述出了一切。
——事情的一切源头，都要从那本「书」提起。
··
这个人说的，并非谎言。
被巨大的信息所震撼，黑白两方的少年人陷入了久久的沉默之中。
即便已经踏上了天台边缘，太宰治却依然保持着寂然的笑容，
“另外，有关于我们身处于「书」内可能世界的真相，在这个世界上只能容纳三人以下知晓。”
“而一旦这个数量超过三个，那么世界就会变得不安定起来，被毁灭的概率也会大大增大。”
中岛敦像是意识到了什么那样，睁大了双眸，“等等！这样一来的话，太宰先生您——？！”
芥川龙之介则是皱紧了眉头，声音冷然，“黑衣人，告诉在下，为何为了这个世界要做到这种地步？”
面对两人的疑问，太宰治却皆没有急着给出回应，只是将视线转移到了那边的荧身上：
”至于你与我的问题……就如先前承诺的那样，将发问的权利交给你好了——荧，你又希望我从哪里说起呢？”
荧沉吟了一下，微皱着眉，试探性地开口，“如果按照你所说的，有关于书内世界的真相有人数上的限制，那么我的出现是否也会造成影响？”
——如果太宰治是为了维护世界稳定才想要追杀她的......荧还是愿意勉强算他身不由己。
然而青年给出的回答却是否定的。
“不，你的身份过于特殊，在此前也并无先例。所以我的回答只能是……我不知道。”
荧：“？”
“是真的，”
太宰治垂下眼睫，顿了顿，仿佛在为接下来的话语感到抱歉那般，
“但你身上蕴藏着巨大的混沌与可能性，在这个可能世界内，就像是移动的炸.药库。”
旅行者微微挑眉：“听起来似乎很不妙。”
“不，恰恰相反，”太宰治微笑着摇了摇头，空洞的鸢色眸子闪烁着奇特的光，
“毕竟混沌带来的不止有毁灭，还有新生。”
“如我先前所说，我们所处的「书内世界」与那唯一的「书外世界」是类似于上下级别的关系——打个比方吧，就像是一根缆绳与其间的无数只分支，不管发生怎样的变动乃至毁灭，对上级世界都毫无影响；而平行世界之间，却是一根缆绳与另一根的缆绳关系。”
“荧，你应该还记得自己是为什么来到这个世界的吧？”
在中岛敦和芥川龙之介震惊的目光中，旅行者微微颔首，
“嗯，触碰到书页的一瞬间，我就被传送到了这里。”
“……等等，”
太宰治突然的提问，似乎与他原先的两个话题都并无关联，可荧突然像是联想到了什么似的，突然睁大了眼睛，
“你的意思不会是——”
太宰治先是无声地弯起了眼眸，接着，他轻声吐出的话语被黄昏的风所卷席，吹到了在场人的耳边。
他说：
“没错，在书内世界，借助「书」的一页，「人间失格」，还有本身就是「特异点」的你死亡瞬间爆发出的可能性——三者同时的运作会让这个世界脱离「书」，自此成为与「书外世界」不相干的平行世界。”
“……”
——原来这才是对方追杀自己的理由：并非为了世界的续存，而是为了让整个世界获得新生。
看着青年那格外平静的眼瞳，荧无声地张了张口，但在最后，还是归于疲惫的沉默。
——生气吗？
说不生气是不可能的，甚至她现在真心实意想要给对方一拳。
——但是，却并不是不能理解对方的选择。
毕竟尚未认识的旅人的性命，同整个世界的安稳相比起来，或许并没有那么重要。
青年的面容那么熟悉，现在却又让人由衷的感到陌生。
荧闭了闭眼睛，将心底隐隐的失望驱散干净，再睁开时，那双瞳眸又归于琥珀一般的澄澈。
她以身为旁观者的平静语气宣布，
“但是，你失败了。”
“失败了吗.....或许是这样吧，”
太宰治先是喃喃地复述她的话，接着像是不知该摆出怎样的表情那样，微微地笑了起来，
“——不过，也只不过是回归了原本的计划罢了。”
他说着，又向前踏了一步，如今算是彻底站上了天台的边缘。以整个赤红惨淡的天幕为背景，身形单薄的青年人就像是徘徊的幻影一样。
“太宰先生，那边很危险……请您回到这边.....”
对白发青年那颤抖的请求置若罔闻，太宰治安静地注视着荧，接着缓缓阖上了眼睛，仿佛身处于梦境那样呓语，
“芥川君，你先前不是问我，为何要做到这个地步吗？”
“那是因为，这里是唯一一个他生存着，自由地写着小说的世界啊——”
青年脸上浮现起了悲伤又怀念的笑容，
“啊啊，就像个梦一样……”
风突然大了起来，在顶楼猛烈地刮过，呼呼的声音像是从远方传来的哭嚎。
“你给我等下！”
荧突然向前迈出了两步，两缕金色的垂发顺着风摆动着，
“他？小说？——先前的相遇不可能是偶然，所以你说的是那位织田先生？”
这两个人在这个世界不可能曾经认识，而既然这个世界的太宰治说，他是从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身上继承了那份记忆，也就是说……？！
“在四年前的某个日子，欧洲的异能组织mimic（伪装者）袭击了港口Mafia，那群亡命徒的首领叫做纪德，是个有着能预测未来异能力的男人。”
太宰治的目光投向了天空的某处，以平静的，背书一般的腔调讲述着，
“然而这一切不过都是那位港口Mafia首领——森鸥外的算计，他以这次的事件作为筹码，从异能特务科那里换到了「异能许可证」。”
“在战场上迷失的亡灵，渴望的是像战士那样死于有同等能力的人的手中，为了寻找那样的结局，他们来到了横滨。又为了引发与某人的争斗，像鬣狗一样寻找着机会。”
在最后的最后，那只眸子转了回来，鸢色的底子里出了金白色的身影，其内又仿佛装着对整个世界的悲哀，
“……而在那一场战役中，港口Mafia最多损失的，也不过是一名编外人员的性命罢了。”
——显然，这些话不是对中岛敦或是芥川龙之介说的。
荧心底升起了不好的预感，“……你告诉我这些是为了什么？”
“从「书」中脱离后，你将会回到「书外世界」。”
黑发的青年张开手臂，任由狂风抵在他的背上，将他身上的黑色大衣吹得飘起，
“而依靠着「书」的力量，你能够抵达这一切发生前的过去。”
就像他之前说的那样，青年毫不掩饰——就这样将利用与算计的心思赤.裸.裸地剖开，摆放在了旅行者的面前。
“所以……”
太宰治脸上还挂着寂然的笑容，手臂像是鸟的翅膀那样张开着，身体却开始向后倾斜，一直倾斜到跨越了那条不该逾越的界线。
【——就拜托本身就象征着变动的你了。】
在这句话顺着风缓慢地传过来以前，旅行者的身体先一步地动了。
“——太宰治你这个混蛋！！！”
“什——？！”
在芥川龙之介反应过来之前，那道白色的影子已经没有一丝迟疑地追着那个男人的身影，从天台一跃而下，
“——荧！！”
将同伴的呼喊落在了身后，两条飞白的长巾在半空中有如银蛇一般狂乱地飞舞着。猛烈的狂风自下而上袭来，打得皮肤生疼，失重带来的强烈眩晕感更是让人几乎睁不开眼睛。
荧无暇顾及这些，只是咬紧牙关，努力地向下伸手，试图抓住那名坠落之人。
港口Mafia的楼很高，可即便如此自楼顶到地面的急速坠落也用不了几秒——在坠落的间隙中，荧也在脑内高速思考接下来的对策。
风之翼是倚靠风神的祝福，所以才能够让人在风中滑翔的特殊存在，简而言之，仅仅只能在提瓦特大陆上使用。
——在异世的土地上，即便旅行者可以用风和岩的元素缓冲，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毫发无损根本是不可能的。
但旅行者已经没心情去考虑这些了，她只知道自己还有的是账要跟面前的混蛋算，决不能让他在自己的眼前就这样死去。
——还差一点……还差一点……够到了！！
在触碰到太宰治手的那一瞬间，本来已经平静阖眸的青年缓缓张开眼睛，接着再次露出荧所熟悉的，歉然的笑容。
这绝不是个好兆头。直觉的警铃在旅行者的脑海中疯狂闪动。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在两人相触的指尖上，象征着异能力「人间失格」发动的蓝光突然闪烁了起来，那张本已由荧回收的「书」的一页蓦然出现，随后亮起了旅行者再熟悉不过的白光——
“等下——！”
在耀白色的强光将视线彻底覆盖之前，荧恍惚间看到了青年微动的嘴唇。
他在无声地说：
【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