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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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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衣绸扇, 暮色天合,牡丹亭里游园的“杜丽娘”将那出百转柔肠的《寻梦》唱了一夜,叶鹭便也安安静静地陪着陈晏起一起坐到了天明。

叶鹭记得陈晏起以前最不爱听这些柔肠百结的腔调,也向来没耐心对着蒋世蝶耗费半点时间。

可这一整夜, 他却像是坐老了的戏迷, 看着古旧戏台上痴缠醉心的入戏人, 将这段动人情肠观摩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她唱的筋疲力竭,歪在那株冷冰冰的梅花树下昏昏睡去。

“判决下来之后, 她去见过一回段鸣川, 回来之后精神状况就变得很不稳定, 每日大半时间都是迷迷糊糊的, 不是把我错认成旁人, 就是偷偷跑到这里来唱个没完没了。”

目送护工带走蒋世蝶后, 陈晏起才收回视线,他手指捻着底盘上的红泥茶盏,目光冷冷清清地落在空荡荡的戏台上。

“我从来都不知道,她昆曲竟然唱的这样好。”他轻轻地笑, 眼底却是淡而疏的苍凉:“也才知道, 原来这十几年里, 她没有一天是在做自己。”

“阿路。我以前总觉得自己运筹帷幄,能掌控所有的事情。”陈晏起语气怅然,声音在老戏楼里显得薄而渺远:“可事到如今,我才明白,原来我才是那个酿造悲剧的人。”

叶鹭诧异地抬眸, 可当她打算继续聆听, 陈晏起的声音却戛然而止。

她侧过头, 看到隔壁座上的陈晏起晦暗不明的半张脸,叶鹭突然想起那次看到陈晏起孤零零地站在天台上,她一眼望去,他整个人都单薄的要命,像是风一吹就要掉下去。

现在陈晏起分明近在咫尺,脚踏实地,可她却觉得,他仿佛立在无人可见的悬崖峭壁之上,那种悬而未决的绝望感和当初如出一辙。

叶鹭心里一惊,下意识去追寻他的目光,却发现他的眼角眉梢掩饰不住的麻木与疲惫,唯独看不见半点怨恨或者悲伤。

“其实这样也好。”陈晏起自顾自地说着,他撑着扶手从观众席站起身,耀目的灯打在他的头顶,叶鹭有些看不清他的神情,“太糊涂或者太清醒了,都活不下去,就这样凑合得了。”

叶鹭越听越觉得心内不安,她望着陈晏起,突然觉得自己与他之间,仿佛隔了一道厚厚的屏障。

以前,陈晏起也很讨厌别人揣摩他的心思,但叶鹭发现,每当她无意中踩准他的喜好,他虽然嘴硬,但眼底总会透出单薄的喜悦。

陈晏起身边常常热闹,可他其实更喜欢独处;陈晏起擅长单板,喜欢古筝,散打四段,体育文艺样样精通,却极其厌恶表演,被别人评头论足;陈晏起从来不办生日宴,但在偶尔收到小礼物后,却会洋洋得意地立刻戴出来炫耀。

愿望达成的瞬间,心想事成的那刻,陈晏起的喜恶渐渐在叶鹭心里晕出轮廓,他这个人也因此变得鲜活而明朗。

叶鹭一直以为是自己见微知着,洞悉了一切,但此时此刻,当陈晏起再次将自己封闭在厚实的城池之内,将她拒之门外,她才发现,原来并不是自己有多么细心聪明,而是他一直在给她前往他内心深处的通行证。

她所到之处,都是他放行的旅途,而那些未知之地,才是他真实的世界。

现在,这扇门关上了。

她只能耐心的等,等待陈晏起主动开口。

可是一整夜过去了,他分明知晓,无论是真心还是假意,是敷衍还是全盘托出,只要他给出一个答案,她就有底气说服自己去原谅他,理解他,往事一笔勾销,陪他对抗一切困难。

可他却始终只字不提。

就好像,这件事无关紧要,就如同她这个人。

“陪我熬了一夜,都困了吧?”陈晏起忽然转过头,他将手畔的西装外套搭在叶鹭肩头,略微紧了紧,一如往常似的道:“我送你回去,先好好休息。”

陈晏起语气平静的过分,不冷不热的嘱咐让叶鹭觉得这大半年的欺骗和谎言只是她的一场噩梦,而他不曾有过片刻愧疚与心虚。

直到此刻,叶鹭才彻底意识到——陈晏起其实从来都没考虑过,要向自己解释。

如果他想解释,半年前就会说。既然当时没说,现在就不会再多此一举。

叶鹭忍不住想,她兴师动众地回来这一趟,对他而言,大抵是有些不合时宜的。

她默默地垂下眼眸,看着石质桌面上自己模糊不清的身影,忽觉得自己费尽心思努力改变自己,只不过是涂了层不堪一击的油彩。

在旁人眼里,她是美丽骄矜,孤高自诩的皎皎白鹤,可只要回到陈晏起面前,她就会被打回原形,变回那个永远卑微多疑,敏感又小心翼翼的丑陋野鹜。

是啊。这样的她,又怎么会被他依靠信赖呢?她一无所有,却想要贪婪他的全部坦诚。哪怕是做生意,她这个买家也未免太过贪得无厌。

可叶鹭又想,就算她无法成为他的助力,难道他就真的不在意自己的感受吗?他就不怕她难过,伤心,不理解他,因为一轮又一轮的误会而离开他吗?

陈晏起突然靠近,叶鹭陡然抬眸,她看着他毫无情绪的眼底,心里突然泛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

或许,陈晏起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想的?

他从筹划这一切开始,就没想过他们会有好的结局,因此才不愿意多碰她一下,多解释半句,甚至不吝用最漫不经心的方式来处置她与他的这段感情的尾声。

“有七个月了吧。你和陈晏起异地恋还能好这么久,我是真的没想到。”叶鹭突然想起,宋枝枝有一回在电话里感慨,她话说的现实又直白:“要不是我知道他从不乱搞,我都怀疑他是不是脚踏两只船,才能在你这演的这么纯情专一。”

那时候叶鹭一心以为陈晏起在指挥学院,日常被室友调侃多了,便没把“异地恋”三个字放在心上,更没在意宋枝枝的随口调侃。

现在回忆起细节,其实宋枝枝早就在暗示她陈晏起并不在京都了吧?只是她太蠢,甘愿把自己蒙在鼓里。

“在想什么?”陈晏起突然出声。

叶鹭低头盯着脚尖,因着一夜漫长的煎熬和多思,语气里便含了些难捱的酸涩。

“没事。”她哑着嗓子敷衍。

片刻,听到头顶青年呼吸略重,叶鹭忙伸手攥紧肩头的外套衣领,仰起头看他下巴上微微凸出来的胡茬,勉强挤出一个笑脸道:“我回家了,那你呢?”

陈晏起神色稍霁,他伸手拢了拢叶鹭的长发,拇指拨开她耳侧的碎发,轻声道:“我还有点事,处理完了就来找你。”

“什么时候能处理完?”叶鹭顺势握住陈晏起的手掌,有些紧迫地问道:“今天还是明天,要不要我等你一起吃午饭?”

陈晏起犹豫片刻,道:“今晚之后。只要你想见我,多晚我都会来。”

“说话算话?”叶鹭盯着陈晏起,警惕地问道。

陈晏起点头,再不给叶鹭说话的机会,不容置喙地揽住叶鹭的肩膀,亲手送她上了罗叔的车。

随着车辆从视线里消失干净,陈晏起原地又站了一会,才骤然冷下笑容。

他转身掏出手机,迅速拨通了通讯录里的某个号码。

叶鹭一路上都昏昏欲睡,就连下车跟罗叔打招呼时都惺忪着眼。

直到车辆缓缓驶出小巷,叶鹭眼底即刻恢复了清明,她站在门口等了一会,确定罗叔已经走远,这才拿出手机重新打了一辆出租车。

这世上没有谁会一直被动挨打,也不会有人在吃过一次大亏后,还不知道长记性。

从京都到沪中,叶鹭唯一的目的就是搞清楚陈晏起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不管她和陈晏起的未来结果如何,她都无法忍受像现在这样,假装什么都没发生,糊里糊涂地继续下去。

叶鹭想着伯凯昨天的反应,以他和陈晏起的交情,带她亲眼目睹蒋世蝶的状况大概已经他能做到的极限,剩下的何最和宋枝枝,就算他们不忌惮陈晏起的态度,知道的内情也不会比伯凯更多。

那么,在这座名为陈晏起的迷宫里,她想要寻找出路,只能另辟蹊径。

现在,她唯一能找的,只有那个人。

佟石集团楼下的咖啡馆里,叶鹭坐着等了大约两个钟头,一身职业装的佟霜才如约而至。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佟霜坐在叶鹭对面,开门见山地笑道:“听到前台的预约电话,我还以为是自己幻听了。”

叶鹭微微勾起唇角,语调里还掺杂着隐约的紧张:“佟石收购了辰起这么大的新闻,业内业外很难不引人注目。我听说你学的是财管,寒假恰好在公司实习,就想着过来碰碰运气。”

佟霜着意看向叶鹭,“看来你提前做过不少功课,打听的这么仔细,也想托我走后门?”

叶鹭微笑道:“我们也算是熟人,就当是见面叙叙旧。”

“叙旧?小妹妹,你撒谎的样子一点也不可爱。”佟霜不知道想到了什么,突然嗤笑道:“不过,相比以前,还是有些进步的。起码,睁眼说瞎话的时候脸不红。”

“说起以前,”佟霜看向叶鹭,往后一靠,连带着语调都略微扬高了一点点,“我早就说过,只有我能帮到陈晏起。现在,你也看到了?我爸爸收购了辰起,又优待底下的老员工,也算是解了他们家的燃眉之急。而你呢,除了给他制造困扰,恐怕一无是处。”

叶鹭有些意外地看向佟霜,她没想到佟霜这么快就切入了主题,甚至都无须她刻意去做引导。

她心底也因为她的只言片语,渐渐泛起一圈圈涟漪。

“你和陈晏起,还有联系?”叶鹭半真半假地试探。

佟霜以为叶鹭是听到了什么风言风语吃醋,于是道:“沪中就这么大的地方,陈晏起想要单枪匹马的闯,总要有门路。你这幅不谙世事的样子,自然不知道商圈到底有多小,来来回回都是人情脉络,有时候酒桌上碰到,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叶鹭脑海里突然浮现起,当初佟霜在滨城警告自己时说过的那番话。

她有意要试探套话,因此干脆便顺着她的思路说下去。

“我知道,现在的陈晏起对你来说也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他身上唯一让你求而不得的,只有一份真心。”她停顿了几秒,看到佟霜的脸上隐约浮现出一丝不甘,便继续道:“可是,我才是他的女朋友。”

听到“女朋友”三个字,佟霜似乎被触碰到了底线,她眼底顷刻泛起一丝怨恨,突然冷笑道:“笑话?你真以为我有多在意当初那点付出?说实话,比起陈晏起回心转意讨好我,我还是更喜欢看他现在这幅摇尾乞怜的样子。”

她目光停在叶鹭脸上,突然放轻了声音,缓缓道:“对了,你还没见过吧?你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陈晏起,现在可是做惯了跪地弯腰,逢人卖笑的勾当,但凡有求于人,恐怕连脊背都直不起来。”

她说着忽地笑了起来,然而在看到叶鹭表情根本毫无变化时,她眼底的嘲弄又骤然散去,不悦道:“你不信?”

叶鹭摇头:“即使辰起不再,陈晏起依旧是陈晏起。他有勇气从头开始,我不觉得有什么丢人的。”

在佟霜审视的眼神里,叶鹭继续开口道:“更何况,他还有学业。他会在京都闯出自己的一番天地,会破空而起,飞的比任何人都要高。他或许一时落魄,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他会拿回属于自己的一切。”

“噗——”

不等叶鹭说完,佟霜就忍不住笑弯了腰,笑得眼泪几乎都要掉出来。

她擦过眼角蹦出来的泪水,不可置信地望着叶鹭,仿佛眼前的人可怜至极。

“陈晏起?在京都?叶鹭,你该不会不知道吧?陈晏起招飞中心的政审没通过,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成为飞行员,上不了军校,他随口编造的谎言你竟然信以为真,世上怎么会有你这么蠢的人。”

佟霜的声音还在继续,叶鹭却觉得耳畔一阵轰鸣,恍惚间只清晰听到那句“陈晏起政审没过”。

她曾设想过无数种理由,也许是家庭变故,也许是服从现实,也许是运气不好……她唯独没料到,真相竟然这么简单,而又致命。

可政审怎么会没过呢?陈晏起当时招飞中心的考试不是很顺利么?复试结果不是也没问题?难道提前批的军校滑档也是因为审核的原因?到底是什么时候来的通知?陈晏起高考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这个结果?那他为什么还在她校考的时候邀请她一起去京都?

叶鹭心里千万个疑惑,一瞬间只觉得头都要炸开。

“看来,我还是高估了陈晏起对你的感情。”佟霜敛住神色,看向叶鹭的瞬间多了些怜悯,“原来看着两个失败者相依为命,报团取暖,竟然是这种滋味。”

她忍不住合掌叹道:“我突然有些期待了,叶鹭。”

叶鹭木然地抬头,只见佟霜的目光□□裸地打量过来。

她抿了口咖啡,将叶鹭自下而上,从头到脚看了一遍又一遍,视线最终定在她的眼底,忽然恍然大悟地啧声叹道:“我说呢,怪不得他会选你。”

叶鹭眉心微蹙:“什么意思?”

佟霜突然起身,将一面镜子从叶鹭身后送到她的面前。

她抬手捏着叶鹭的下巴,逼着她一起看向镜面里一冷一艳迥然不同却又有些神似的两张面孔,笑盈盈地道:“发现了吗?你现在这幅样子,越来越像他以前的口味了。”

“你不是说,你是他女朋友么?”佟霜松开手指,将镜子送入叶鹭手心,她走到桌子一侧,拿起包自顾自地笑道,“是又怎么样呢?”

她挑起眼尾,看叶鹭的眼神就像是在观摩一样物品,“像你这样的,以前不少,将来多的是,根本不值一提。我倒是要看看,只凭着所谓的真心,你能走到哪种程度。”

佟霜走到一半,突然回头递出一张名片。

她神情悠闲,缓缓笑道:“对了,多谢款待。看在你今天咖啡的面子上,如果有一天,你懊悔无及,我不介意你再来找我。到时候,我这个朋友,兴许会大发慈悲,再听你痛哭流涕一场。”

高跟鞋踢踏的脚步声远去,叶鹭抬头看到空无一人的对座,猛地抓起桌上的名片,快步追出咖啡馆,她看向快要走到路口的佟霜,张了张嘴,却觉得嗓子眼里被什么东西堵得死死的,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街道上的行人川流不息,叶鹭静静地望着他们渐行渐远,或背道而驰,就像是人类社会最原始的转运,命运在孜孜不倦地践行着大戏散场,合久必分的世间真理。

叶鹭回想着佟霜的话,她说出的每个字都精准地插在自己心头,就像是绵密的针尖,初始不过痛痒,等到觉察到不虞,便已经血流成川,白骨幢幢。

正午日光惨烈,叶鹭站在人来人往的十字路口,突然有种飘零无依的孤独感。

在这座城里,她一无所有,仅有的一切也因陈晏起而来。

可陈晏起的心,却只能分给她一点点。现在,就连着一点点里,都掺杂了太多的算计,让人辨不清真假。

“鹭鹭,你不在家吗?怎么都没人回应。”伯凯疑惑的声音从电话里传过来,叶鹭隐约听到那边传来自行车铃声响起的声音,她恍然回神,只听他笑着说:“市中心有一家地锅鸡刚开业,火爆的不行,我约了宋枝枝,就在你家门口,一起去呗。”

叶鹭本想拒绝,但想到伯凯大约是想打着自己的旗号约宋学姐,便道:“地址发我,我直接过去。”

作者有话说:

预估失败,没写到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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