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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逆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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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鸿既觉得荒诞, 又觉得有点好笑。

“那,他现在怎么样了?”江鸿又问。

“截至驱委得知内情时, ”曹斌说, “袁士宇也一样参加了高考,考上了一所二本大学,生活没有什么大的波折。”

江鸿说:“那以后呢?”

曹斌:“以后的事情, 谁也不知道……”

“告诉他,”陆修冰冷的声音道, “直到这个时候, 还没有知情权?”

曹斌叹了口气, 又说:“根据麦擎所说, 这两个孩子, 一个会遭遇不测, 另一个, 则将享寿百年,无疾而终,但也不会有极大的建树,至少……一生安稳吧。”

“他自己知道吗?”江鸿又问,“情愿吗?”

曹斌:“袁士宇?他什么都不知道。”

江鸿问:“那还能换回来么?”

曹斌:“麦擎目前没有解决方案,这是一种非常隐秘的法术,他在投诚荧惑之后, 争取到了一号人物的信任,并偷偷学会了这个办法……江鸿,你还好吧?”

江鸿说:“感觉……挺奇怪的。”江鸿确实感觉很诡异, 自己居然在过另一个人的人生, 成为了一个替身?!

这也解释了, 为什么他与这一切毫无干系, 却仿佛被强行塞了进来。

大伙儿又陷入漫长的安静中。

曹斌道:“不过无论怎么样,我还有一句话想说……”

江鸿又说:“等等,我还有一点不明白,校长,你相信命吗?”

曹斌没有回答,江鸿疑惑地说:

“如果‘命’是无所不容,象征了一个人一生中会走过的路……是这样的吧?现在对命运的解释就是这样的。那么我的命运里,自然也包括了我被‘换命’的这个过程,那么,孰能说‘成为替身’,不是我命中注定的一部分呢?我的命运注定了要被一个叫麦擎的人篡改,这就是所谓‘命运的命运’吧?”

曹斌马上道:“这正是我想说的,江鸿,你理解得很对。”

江鸿说:“如果真有命运,那么我相信,命中注定有一个叫麦擎的家伙,会朝我做出这些事;如果这个推论本身不成立,那当然也就没有命运不可更改这回事了。”

“说得很好!”思归突然道,“你是一个通透的聪明人,江鸿,我对你刮目相看,你赢得了我的尊重。”

江鸿笑了笑,忽然又觉得,这也不是什么令人迷惑的事了。

“我宣布,”思归说,“我要与你交个朋友,现在,咱们是朋友了。”

江鸿现在心情复杂至极,只得苦涩点头,说:“谢谢……”心道这是抬举吗?

他又望向陆修,迎上陆修极其复杂的眼神。

曹斌见江鸿这么快就想通了,当即如释重负:“陈真说得很对,你有一种乐观通达的品质……”

江鸿:“不是我瞎乐,可本来就是这样的吧?所以回到最开始,也许我本来就该成为驱魔师,生活中才会碰到这么一出。”

曹斌点头道:“说得对。”

江鸿:“实话说,其实我不太相信命,包括什么遭遇不测……呃,只要小心一点,总会避开的吧?”

曹斌说:“我再爽快点告诉你吧,也没必要再瞒着你了,但这是一个非常机密的消息,原本根据麦擎的占卜,袁士宇,也即是你,将会在与荧惑的战斗之中……凶多吉少。”

“哦,”江鸿说,“那我当心一点好啦。”

曹斌说:“不是‘荧惑’这个组织,而是组织背后、真正的那名魔王,这个魔王的名字是荧惑,组织正是以大boss的名字来命名的。”

江鸿似懂非懂,点了点头。曹斌眉头深锁,说道:“但我们对它所知甚少,除却一号人物手中拥有万物之书,以及这名魔王实力也许比每一代的天魔更强大之外……一无所知。”

“嗯,”江鸿反而开始安慰曹斌,“总有办法的。”

“好吧。”曹斌说,“我觉得你也许需要一段时间,来慢慢消化,但不管怎么样,你就是你,江鸿,对我而言,我很高兴我的弟子是你,而不是其他的什么人。”曹斌说:“无论从驱委,还是从学校,或者从我以及陈真的个人立场来说,我们都觉得,在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都应当提供力所能及的帮助,这要看你自己怎么想。”

说着,曹斌指指手机,说:“你可以随时在微信上联系我。”

江鸿说:“好。”

曹斌:“这原本就不该是你要去承受,或者说,去面对的,如果你想休学,或者回到凡人的世界去生活,驱委也会为你安排。”

江鸿说道:“我已经注定要成为一名驱魔师了不是么?”

曹斌答道:“都说人力敌不过天意,但我觉得,偶尔与这冥冥中的力量作一番对抗,也没什么。决定权在你,你可以想想。”

江鸿觉得很好笑,说:“我已经退过一次学了,呃,我目前没有这个打算。”

曹斌做了个打电话的动作:“窦宽来了学校,我还有点事,需要与他谈谈,暂时先这样。”他喝完手里的冷咖啡,看了陆修一眼,离开教室,带上了门。

这时间,S班的教室里剩下陆修与江鸿,以及坐在角落、一语不发的思归。

“好奇怪的感觉。”江鸿想了想,说,“我还能要一杯咖啡吗?”

陆修没有回答,把手冲壶放在酒精灯上,开始烧水。

但就在这个时候,江鸿忽然意识到了一个更严重的问题,方才曹斌的话已经把他绕晕了,让他完全没想起来这件事——

“如果……确实是这样的话,”江鸿喃喃道,“那么……袁士宇他……才是你要找的人,是这样吗?”

陆修答道:“十年前,我遇见了朱瑾玲,她告诉我,世上所有的占卜,都无法找到一个转世的灵魂。但她指点了我一条路,在驱委的藏宝库里,有一名叫‘倏忽’的女神头颅,她可以看见未来,曾经是时间之神。”

江鸿:“她告诉了你什么?”

陆修:“她告诉我,我要找的人,是一名大风水师的后代,跟随我的命运安排,自然有一天,会与他重逢。”

江鸿说:“难怪这一周你……你一直有点……”

陆修:“不大正常,是的。”

江鸿点了点头,这一刻他知道了袁士宇才是陆修要找的那个人,心里突然非常难过。这与他们换命无关,只因为被换了命,陆修才将他误认为袁士宇,毕竟陆修要找的是在羊卓雍措湖畔为他封正的那个人类的转世——而袁士宇才是大风水师的后代,这一切原本与他江鸿毫无关联。

手冲咖啡缓慢地滴漏进杯中,在那透明的漏斗里。

江鸿与陆修都注视着咖啡,陆修说:“对不起,是我搞错了。”

江鸿笑了笑,说:“你该不会……弄清楚真相之后,就完全不理我了吧?”

陆修:“不会,当然不会。”

江鸿:“我们还是朋友。”

陆修:“嗯。”

江鸿松了口气,笑了笑,安慰自己,还是一样的,他与陆修的关系不会有太大的改变。但他很清楚,说报恩也好,前世的羁绊也罢,袁士宇,才是陆修要去守护的那个人,想通了这一点,江鸿便更难过了。

“是的,”陆修又说,“我们还是朋友。”

“你见过他吗?”江鸿说,“我再确认一次,呃……虽然也没什么好确认的,不过我总想听你承认,你要找的那个人,在羊卓雍措湖畔为你封正的人类,应当是袁士宇,不是我,对吗?”

那一刻,陆修仿佛产生了动摇,他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是走神的,似乎手足无措,不知道如何面对这个问题。

漫长的安静之后,陆修终于答道:“如果倏忽没有说谎的话,我想是的。”

“我觉得也是。”江鸿说,“我爸告诉我,我们家是湖广填川的时候迁徙过来的,祖上也没有什么大风水师,倏忽说的人,一定就是袁士宇了。”

陆修没有回答,眼神里带着歉意。

“对不起。”他又说道。

这是江鸿从认识陆修以来,第一次看见他道歉的模样,他反而很心疼陆修,他也是受害者啊。

“你是不是很想揍麦擎一顿?”江鸿笑着说。

“我已经揍了。”陆修说,“昨天我去北京,就是为了亲自再三确认这件事,我把他的头拧了下来。”

“啊?”江鸿有点慌张,他忘了陆修也是凶兽。

“但他们又马上把他的脑袋接回去了。”陆修又说。

江鸿登时哈哈大笑,不知为什么,他也没那么恨麦擎。

“不管怎么样,”江鸿说,“哪怕以另一个人的身份,认识了你,被你守护了整整一个学期……我还是觉得很幸福,嗯,真是很好的事。”

陆修马上道:“不是以谁的身份,你就是你,江鸿。”

江鸿点点头,望向那杯咖啡。

陆修移开滴漏,倒出咖啡,递给江鸿。

江鸿说:“那……你见过袁士宇了吗?”

陆修说:“远远地见了一面,他没见上我,他被带到苍穹大学了。”

江鸿诧异道:“为什么?”但转念一想,确实如此,麦擎被逮捕归案,袁士宇的母亲一定也会遭到处罚。而至于袁士宇,驱委根本不知道怎么安排,最后是曹斌以收留他的借口,带他到苍穹大学,顺便软禁了他。

“我想先朝你交代清楚,”陆修说,“再去正式见他。”

江鸿说:“那,咱们一起去看看他吧?”

陆修:“你想揍他么?”

江鸿:“揍他?不,我现在不恨他。”说着把咖啡一饮而尽,好苦。

江鸿总觉得挺好奇的,与自己互换了人生与命运线的人,他理应恨袁士宇,但他却没什么复杂的心情。

陆修:“因为你很满意现状。”

江鸿回想了下这个学期的一点一滴,尤其与陆修相处的时光,最后他诚实地面对了自己。

“对,”江鸿道,“我喜欢这样的生活,人生变得有趣多了。”

至于什么生死历劫,江鸿已经全部抛到了脑后,小心一点大抵不会有事的,大不了等他们决战的时候,自己再找个地下防空洞躲起来嘛。

“我们走吧。”江鸿说,忽然注意到活动室里还有一个人——思归。

而这红毛,一脸冷漠地听完了江鸿与陆修的对话,朝江鸿投来了同情的目光。

“再见啦,思归。”江鸿努力让自己显得愉快,并朝思归挥手,思归缓缓抬起手指,朝他做了个潇洒的“拜拜”手势。

寒冬之际,万物凋零,灰蓝色的天空后,阳光未能穿过那厚厚的云层。

“你还好?”陆修突然问道。

“啊?”江鸿一直在发愣,自从听到这个消息,他的心情就变得非常地复杂,属于自己的人生,与另一个人的人生发生了置换,是种奇异的感觉。但这只占据了今天他混乱与纠结的不到三成,另外七成,则是来自于陆修。

他曾经以为自己对陆修而言,是特别的,自己曾经是陆修的封正之人,这个头衔就像莫名得到了命运的馈赠一般,犹如中了一份大奖,接着却告诉他,这属于其他人,要把这不属于他的馈赠拿走。

“还好。”江鸿心里很清楚,从现在开始,他就只能与陆修作为普通朋友的身份来相处了,但也许经历了这么多,他们之间的关系,还是比普通朋友要更亲近那么一点点?尤其是在陆修带着愧疚的前提之下。

陆修欲言又止,显然他也不知道该说点什么来安抚江鸿。

反而是江鸿岔开话题,问道:“袁士宇在哪里?”

“职工宿舍楼。”陆修答道,“驱委打算监视他的一举一动,但他没有犯罪,对此毫不知情,按照正常情况,他应当被送到这里入学,所以曹校长接收了他,安排他住了个单间,不能随便离开宿舍楼范围。”

江鸿说:“哦,那谁负责照顾他?”

陆修没有回答,江鸿便明白,应当是安排陆修负责看守他,同时袁士宇也确实是陆修要找的那个人。

职工楼在学校的二环区域,就在驱魔实践场地后面,是一座六层高的环形小楼。

“江鸿,我不答应为你的心轮注能,”陆修突然说,“与这件事无关。”

“没关系,”江鸿认真地说,“你不用在意,本来就是我冒失了。”

陆修在职工楼前站定,认真地看着江鸿,江鸿不自觉地避开陆修的目光。

“走,上去看看吧。”江鸿又催促道。

陆修没有再说话,刷了门卡,进电梯,上了四层,找到一个房门,敲了敲。

里面传来警惕的声音:“谁?”

陆修说:“我叫陆修,被安排来照顾你的学长。”

里头开了一条缝,露出那少年的半张脸,打量着门外的陆修与江鸿。

“我叫江鸿。”江鸿说道。

门于是打开了,里头是个单人间,不到江鸿宿舍的一半大,时近傍晚,天色昏暗,宿舍里光线暗淡。

袁士宇没有说话,打开了灯,回到床上坐着。

这是江鸿与袁士宇第一次正式照面,彼此的眉眼都很清秀,带着一股少年气,虽眉目五官不相似,气质却有点像,那是少年人青葱的感觉,区别在于,江鸿充满了生命力,阳光灿烂;袁士宇则拘束又带着点忧郁、不安。

江鸿内心生出奇怪的感觉,他看看陆修,陆修也没有说话,片刻后,他转身检查宿舍里的设备,去看了眼热水器,拧开热水。

漫长的寂静中,反而是袁士宇最先开口。

“你也是学生吗。”袁士宇端详江鸿。

江鸿点了点头,不知为何,他竟对袁士宇有那么一点点亲切感。

袁士宇说:“你有驱委的消息吗?”

江鸿想了想,没有开口。

袁士宇忽然从床上站了起来,低声道:“你能不能帮我打听个人?我叔叔他现在怎么样了?还有我妈。”

“他不能告诉你。”陆修从阳台走回来,说,“下次你碰到校长时,自己朝他打听吧。”

袁士宇显然什么都不知道,既不知道叔父加入了荧惑,与母亲一同成为了驱委的阶下囚,更不知道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

江鸿只得安慰道:“我觉得应该不会有太大的事。”

袁士宇问:“你知道出了什么事吗?他们先找到我,让我一个人在家里住了一个多礼拜,还派了几个驱魔师轮流监视我,现在又把我带到学校里来……”

陆修朝江鸿说:“走吧。”

江鸿只得起身,陆修又朝袁士宇说:“加个微信,缺什么你就给我发消息。”

袁士宇掏出手机,加了陆修,目光里带着少许哀求,看着江鸿,仿佛把江鸿当作了陆修的上级。

陆修没有多说,免得江鸿招架不住,被袁士宇问出了什么不该说的,随手带上了门。

“这段时间里,你每天都要看着他吧。”江鸿说。

陆修说:“每天会去察看他的情况。你去哪儿?送你回宿舍?什么时候回家?”

江鸿:“嗯……其实今天傍晚就打算走了。”

陆修:“机票买好了?已经误点了吧。”

江鸿并没有买票,他觉得这个时候,自己需要一个人静一静,但他又不想陆修离开,仿佛陆修在身边,能带给他安全感。

在这种矛盾的心情里,他答道:“我坐高铁回去,待会儿再改签,西安到重庆的高铁有很多。”

“我送你,”陆修说,“等我回去拿头盔。”

“不不,”江鸿坚持道,“你送我到学校门口就行。”

陆修沉默片刻,点了点头,陪江鸿回寝室。学生们都走得差不多了,室友也都去西安了,桌上有给江鸿的、折好的留言条,上面是张锡廷留下的,他、金、贺简三人的寒假时间表,让江鸿回家填好后拍照发过来,大家寒假如果能碰上,便会一起玩一玩。

江鸿把时间表折好收起,拖了行李箱,与陆修沿着宿舍楼下的校道慢慢走出来。

暮色沉沉,校园里开始被黑暗笼罩。

“我……”江鸿想起来了,他原本想邀请陆修来自己家过春节,但这个寒假,陆修多半不能再离开学校。

陆修:“?”

江鸿笑道:“没什么,回去再联系吧。”

江鸿沿学校后门走着,那里是废旧的厂房区,外头是大片的离魂花田,寒冬时蓝色的花朵上结了一层霜,发着淡淡的光芒。

天光熹微,像暮色,又像破晓。

“就到这里吧。”江鸿想起自己入学时,走的那段路。

陆修说:“行,照顾好自己。”

江鸿又想起一件事,摘下陆修给他的那件护身符,递回给他。

陆修:“送你了,有危险的时候,你还是可以召唤我。”

江鸿:“不不,这不是我本该有的东西,拿了它这么久,已经很过分了……”

“你拿着。”陆修说。

江鸿坚持要还给陆修,陆修沉默片刻,最后接了。

“这一整个学期,谢谢你啊,学长。”

陆修没有回答,转头望向离魂花田。

江鸿:“把这个给袁士宇吧,他也许更需要它。”

陆修说:“他不需要。”

旋即,陆修做了个轻微的动作,握着它,朝自己胸膛处一按,那片护身符突然就在他手中消失了,剩下江鸿穿在上面的红线。

江鸿说:“这是你的鳞片吧?你要给他再做一个吗?”他心想也许自己用过的,再给袁士宇,也不合适。

“不会再做了,在我的身上,只有一片鳞能做成唤龙符,必须用我的逆鳞。”陆修把红线在自己手腕上缠了几圈,说道,“红绳我留着,作个纪念。”

那是你的逆鳞吗?江鸿直到这时候,才知道自己曾经戴了一学期的护身符,竟是陆修真身、保护心脏处的那块鳞片,也是他的性命所系。

“我……”江鸿想了很久,最后说,“再见,学长,谢谢。”

“下学期见。”陆修站着,朝江鸿说道。

江鸿转身,拖着行李箱,沿他来苍穹大学的那条路,离开了学校,他经过废弃的工厂,推开摇摇欲坠的铁门,顺着那条种满了榉树的路离开。

天已彻底黑了下来,四周伸手不见五指。

原来,你把自己的逆鳞给了我啊。

江鸿咀嚼着这句话,忽然间一股巨大的悲伤情绪,犹如终将降临的黑暗,笼罩了他。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而这失去,却是命运的必然。他们身在这股强大的力量之下,无人能与它对抗,就像一片飘零的落叶,渺小又孤单。

他忍不住回头看来处,陆修还站在那里,没有离开。

江鸿擦了下额头,捏了下鼻梁,手背上沾满了泪水。

——第一卷·一切有为法·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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