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36.童年时代（7）
第36章
如果说生前, 藤原佐为会付诸一生追逐的，只有一件事。
那就是棋道的极致。
想要领悟神之一手，想要和无数的人下棋, 一百局、一千局……想要在这棋局中，追求最好的一招, 感受那无上的喜悦。
到达棋道的顶点……这就是无数人、无数热爱围棋的人一生都在追逐的东西。
藤原佐为不通俗务，但他拥有着比谁都热爱围棋的纯粹之心、比谁都执着棋道的坚定之心。
这颗执着的心, 让他在死后也没有往生, 灵魂留在了世间。可作为鬼魂停留在人间的时刻，却让他得到了意想不到的、同样珍贵的回忆。
那就是姬君。
从未想过，自己能够在死后拥有这样的幸运……与姬君相遇，注视她奔波的身影，第一次生出想要为别人做些什么的愿望，第一次如此渴望触碰围棋之外的事物，第一次希望某个人能得到幸福, 第一次看着珍惜之人死去……
萤姬的身躯燃烧殆尽, 化为萤火的那一刻，藤原佐为的心也被敲碎，在莫大的悲伤和不舍中陷入了千年长梦。
再度醒来时，在没有姬君的时光里, 他第一次如此专注而认真地看着围棋外的世界。
从与姬君相遇后，世界就与从前不再相同。
桃花，泥土，萤火，河流……世间的一切, 都充满了她的痕迹。就连与虎次郎、小光相遇, 再次看到棋盘时, 他的目光也忍不住落在棋盘小小的8个黑点上——那就是棋盘的“星”位。
星……
姬君的名字，姬君的身影……
原来，也在他的棋中。
从此之后，看到万物，都是姬君。
……
千年前一直陪伴着萤姬的藤原佐为，是最清楚她的经历的人。
忍耐着常人难以想象的、苦修般的生活，用双腿片刻不停地行走在黑暗之地。放眼世界，她看到的都是深陷绝望的人们，为此不断地战斗着。然而即使如此，仅凭姬君一个人的力量，还是没有办法拯救所有人……这种无能为力的感受，难道不会令人绝望吗？难道不令人痛苦吗？
到底要有着怎样的觉悟，才能毅然决然地将自己变成鬼？将自己也燃烧殆尽的姬君，到底忍受着怎样的痛苦……
想要陪在姬君身旁，想要再次看到姬君的笑脸……但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心愿，在另一个愿望前都显得如此渺小。所有刻骨铭心的眷恋和悲伤，都化为一个最深刻的念头——
如果姬君，能够得到幸福就好了。
再度回到人世，藤原佐为看到那小小的女孩身影时，泪水瞬间涌出。他张开口，迫切地想要诉说什么。
您变得这样年幼……已经转世了吗？
您还感到痛苦吗……？
……我还能回到您的身旁……
还能再与您一同旅行吗……？
姬君，我，我……
话到了嘴边，却又止住。心中那简单又无比深刻的愿望，让他满腔的思念之情都化为了一句哽咽：“千年已逝……姬君，您如今……得到幸福了吗？”
如果姬君，能够幸福就好了。
哪怕姬君的幸福没有他的参与，哪怕过了千年，姬君已经不是从前的模样……
变成了这样年幼的孩子，或许连对他的记忆都已经随着轮回消失……可是，如果她可以发自内心的微笑，能够得到幸福，就足够了……
藤原佐为是一个极其纯粹的人。
他是如此贪心，为了领悟神之一手，灵魂在人间流荡了千年；为了回应姬君的思念，哪怕沉睡也要挣扎着醒来。可他的愿望又如此简单，只是再次看到她的微笑，就感到无比的满足。
“……明明过去了这么久，好不容易见面了，只想问我是否得到了幸福什么的……真是让人拿你没办法。”樱井星轻轻叹了口气，像是很无奈似的，看着他的眼神却温暖得让他不住落泪。“……我很幸福，佐为。不只是现在……”
“……在千年前，和佐为、和大家一起旅行的时候起，就一直很幸福。”
“所以……”
“不要再为我流泪了……佐为。”
“姬、君……”
头戴乌帽的青年垂下头，以折扇和袖摆掩面，被她这样安慰着，却哭得更惨了。
“受了那么多苦的人明明是姬君……却还想安慰为您哭泣的我，这是何等、何等的……”
……我也曾给您带来过幸福吗？
明明只是一直注视着您，什么也没能做到的我……
原来……我也曾经让您……
“真是的……佐为还是和以前一样呢。”变成了孩子的萤姬用手托着腮，微笑着仰望他，稚嫩的面容上是熟悉的温柔笑意，“……见面是让人高兴的事吧？佐为一直哭的话，进藤也会忍不住一直哭的哦？”
她的话让佐为从无尽的悲伤和喜悦中回过神，随着她的目光低下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进藤光。
“小光……”
进藤光咬着牙喘了一口气，用力别过头，手臂在脸上擦了又擦，颤抖的哭腔却怎么也掩饰不住。
“我、没事……佐为很想念萤姬吧？你们、你们要好好聊天，不要管我……”
“笨蛋。”
小小的手掌按在了头上，轻轻抚摸着他的头顶。
“这是属于我们四个人的团聚哦……不仅是我，小光和小亮也终于见到了一直想见的佐为啊。不要忽略了自己的心情……每个人的思念，都是很珍贵的。”
她的话让进藤光哽咽着慢慢回头，就连一直沉默旁观的塔矢亮也看了过来。
“我也被算在内了吗……？”
墨绿短发的青年看着这边，脸上的神情很复杂。
在进藤开始流泪的时候，他便有些后悔留了下来。
虽然没有任何人请他离开，但既然进藤还没有告诉自己身体中另一个人的秘密……
……本来应该让他们独处的。
塔矢亮有些后悔，却也不能在这个时候突然起身离开了。
之后发生的一切，更是超出了他的认知。无论是进藤口中的“轮回”，还是突然出现的灵魂……
或许是天时地利人和，本来不该看到异常之物的塔矢亮，在这个夜晚，在萤姬的转世身旁，真正看到了进藤身体中的“另一个人”——
那就是SAI。
那个打败自己两次的人……
在网络棋坛中搅动风云的人。
……一直想见到的人。
在这一刻，聪敏的青年已经明悟了过去的一切，也为这份明悟而感到复杂和伤感。
这是进藤一直以来的秘密……是萤姬和藤原棋待诏的羁绊，是进藤和SAI的羁绊，而自己……
而自己，只是一个不断追逐SAI的幻影的人，不该出现在这里。
然而……
“这是当然的。小亮也一直想见到他吧，所以才这样执着的想和我下棋……”樱井星的手还在轻轻抚摸着进藤的头，双眼却含着温和的笑意，看向了自己。“不想挑战佐为吗？你应该很想和他下棋的吧？”
同样穿着狩衣和乌帽的长发青年随着女孩的目光一起看了过来，冲他露出温和的微笑，像是在看一个久违的友人。
塔矢亮不由自主捏紧了袖口，竟然有点难为情地回避了视线。
“……我还是有点眼力的。不要把我说得像个围棋白痴啊。”
进藤光嘟囔着，声音里还带着点鼻音，却已经恢复了和塔矢亮吵架的能力。“居然说自己不是围棋白痴……多少也要有点自觉啊……”
“哦，进藤，冒冒失失一路闯进来的家伙居然也有资格这样说吗？”
“啊，是吗，塔矢才是，刚刚一直想逃跑吧？”
“说什么‘啊，是吗’，想走人又怎么样？明明是进藤你哭得太惨让人不忍直视啊！”
“你说什么啊——！……”
两个加起来有40多岁的青年突然开始吵架，樱井星和藤原佐为愕然地看着这一幕，都有点手足无措。
“我现在的同学吵架水平都比他们高呢……”小学生樱井星如是说。
她抬头和藤原佐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露出了微笑。
“真好啊，关系变得很好了啊。”佐为看着就算吵架也不忘记握着折扇的进藤光，轻声感叹。
“这个孩子就是让你有所领悟的人吧。”樱井星也小声说道。明明她才是年纪最小的一个，在三个成年的大男孩包围下，却像是那个最成熟的家长了。
“咦，这也能发现吗？”
她含着笑意看着两个吵闹的青年，没有回头，只是轻声说道：
“佐为的痕迹已经完全融入了他的棋啊。你对神之一手的感悟……你的思念，喜悦和满足，我都从他的棋中感受到了。……在这个时代度过的时光，一定很快乐吧，佐为？”
“姬君……”藤原佐为定定地看着她。
从那个有些陌生的小小身体中，他好像再次看到了……那个平安时代静静坐在棋盘旁，聆听自己话语的美丽巫女。那时的她还看不到他，不知道自己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只是这么安静又认真地，聆听一个孤魂的话语。
“是的。我……非常的，非常的满足。”
……在得知您获得幸福后，尤其如此。
在不知何日又会迎来终结的时光里，真想一直就这么看着，您幸福的微笑。
只要这样……他就能满足了。
……姬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