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第 59 章
风依然吹着竹叶, 那“沙沙”声阵比一阵更加猛烈,恰如多前年他在寒山小住时那夜的风声。那夜的风很大,呜咽着咆哮着似催命的符咒。
处处都是风声, 刀光和剑影。
他半夜被宫人叫醒,然后被抱着躲进皇兄的房间。
皇兄比他年长三岁,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皇兄身体不好,常年在寒山静养。他们兄弟感情深厚, 他时常闹着去塞山小住。
别院失守, 他和皇兄被护送着逃离。
他看到无数人倒下,如飘落的叶。他们中有越国的侍卫和暗卫,还有那些夜袭的贼人。尸体叠着尸体,血汇成了河,染红了漆黑的夜。风中全是血腥之气,闻之让人作呕。刀光剑影所到之处,飞溅的血花四散, 像血红的雨。
挡在他身前的有侍卫暗卫还有宫人, 以及紧紧将他护在身后的皇兄。那些人慢慢变少,最后贼人的剑逼近。
他三岁开始习武,见此情形也管不了许多,冲了上去。那时的他太小, 又岂能敌得过成年且身经百战的死士。
一道剑光闪过,他感觉有人挡在了自己身前。
是皇兄。
皇兄的白衣很快被血染红,像雪地里盛开的红梅。一朵接着一朵,然后连成了一大朵。鲜血粘湿了自己的手,那么的多那么的红, 像是永远流不完似的。
他生下来就身体康健, 不同于皇兄的体弱多病。他们兄弟俩长和很像, 感情也很好。他小时候就发过誓,长大后他要成为皇兄手里的剑,替皇兄守护着越国的安宁。
他不停地喊着救驾,试图背起皇兄。皇兄制止了他,让他放弃。他抱着皇兄,刀光剑影在他脸上不停掠过。
侍卫和暗卫与那些死士殊死相搏,最后来袭者全军覆没,他们亦是所剩无几。
风声停时,皇兄殁了。
皇兄临终前只有一句遗言,让他好好孝顺父皇母后,好好守护他们的大越的江山。这句话在此后的无数个日日夜夜,翻来覆去地煎熬着他的心。
这些年来,他既是太子萧桓,也是安王萧梏。
太子萧桓才名远扬天下,臧雪先生的名号更是人人皆知。每当听到世人谈及臧雪先生何等风华过人才情无双时,他总感觉皇兄一直都在。
这是他为自己编织的假相,他在这假相中度过了十几年。
他是谁?
他又该以谁的身份继续前路?
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对方清澈的眸子中倒映中他的模样。有那么一瞬间他似是认不出自己,不知那如水镜像中的人到底是谁。
“十三年前,你可知孤为何会出现在东原城?”
“我猜你是来报仇的。”
这个女人比自己以为的还要聪明。
没错,十三年前皇兄遇刺身亡,年幼的他几乎是怀着满腹的愤恨偷偷来到凉国。那时他一腔怒火地想要冲进凉国皇宫,杀了凉国的皇帝。
他蹲守在凉宫前几日,一直没有找到机会。也正是在那个时候,他机缘巧合之下见到了当年的大皇子赵珣和清阳郡主袁不悔。
再后来,他被父皇派来的人找到,然后悄悄带回了越国。再后来,他在越国皇宫见到了所谓的清阳郡主。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疑心。
这么多年来,皇兄的死就是他最大的逆鳞。他要光明正大的报仇,但他的骄傲不允许他滥杀无辜。否则当年在凉国宫外,他就会对赵珣发难。
哪怕他没有正面回答,禇容已经肯定了自己的猜测。真正的萧桓应该已经死了,死在了他说的那场刺杀中。
眼下两国误会已除,他们或许没有了国仇,但家恨仍在。因为无论自己承认与否,都抹不去是袁家女的事实。真正的萧桓之死,是袁郅所为。面对仇人之女,他的内心想必很是纠结。
“我挺佩服你的。”
“佩服孤?”
“是啊,佩服你。”禇容捋了捋被风吹乱的发丝。“如果换成其他人,未必会放过那母子几人。”
她说的母子几人,是袁胜娘袁成业几人。
“并非孤心善,而是孤与他们确实无仇,他们的罪只在姓袁。若中孤将他们全杀了…”萧桓说到这,目光中浓墨陡然翻涌。如果他杀了那些人,他就没有理由和借口放过眼前的人。
禇容瞬间明白了他的用意,说不触动是假的。
风再吹过,吹散了之前笼罩在两人周身的凝重。
“那你现在…愿意随孤回越国吗?”
他所有的秘密已经坦白,他们之间再无隐瞒。
禇容看着他,既不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想好自己以后以谁的身份立世吗?”
“孤…”
“你应该还没有决定。”
没有决定,就意味着这男人将来可以是萧桓,也可能是萧梏。如果是萧桓,她做为萧桓的太子妃倒是没什么问题。
可若是萧梏呢?
难道让她顶着萧桓遗孀的身份再嫁小叔子?或者是让她重新换个身份?
如果没有她,她相信这男人的计划必是寻一个合适的机会让萧桓名正言顺地死去,然后安王被立为储君继承大统。所以这些年来,关于萧桓非长寿之相的流言才会传遍天下。
“如果这份感情只是事关你我,那么我可以不在意你是谁。如果你我是隐世而居,我也可以不在乎世俗的非议。但是你我的感情牵扯的是两国邦交,你们身处的不仅是泛泛的世俗,而是在世俗的风口浪尖,最为引人注目之处。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孤说过,孤会护住你。”
禇容又是失笑,男人的承诺啊。
她倒是很愿意相信,可是人生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她不敢将自己的后半生交到别人手上。何况这男人的身份如此复杂,他将来是谁,决定了自己未来的身份。这样的不确定如同那风中的落叶,让她不安。
“一厢情愿的感情,注定会有人受伤。双向奔赴的爱,才是真正的你情我愿。我可以不顾一切地和你去越国,我也有为爱豁出去的决心和勇气。但我希望我的另一半也能为我倾尽所有,你可以吗?”
她就是一个俗人,如果不是同等的爱,她宁愿不要。
良久,她没有等到萧桓的回答。
有时候,沉默就是最终的答案。
萧桓是这个时代土生土长的男人,而且是生长在最为男尊女卑的皇家。皇家之子生来就高人一等,富贵和美人唾手可得。更何况他还是将来的一国之君,又怎么可能置江山社稷于脑后,为一个女人倾尽所有。
如果他真是那样的君王,必会被人骂一声昏君。
她笑了笑,不以为意地道:“能认识你,我觉得很开心。即使我们之间的这段感情无疾而终,我依然觉得很美好。相逢时欢喜,离别时珍惜,虽然只有短短数月的相处时光,但我会一直记得。哪怕日后我们不再见,我都会遥祝你此生顺遂长命百岁。”
萧桓望向越国的方向,半晌之后道:“孤也会记得。”
*
翌日。
赵琳琅下朝回来,带来了一个并不算意料之外的消息。说是萧桓已经禀明景帝,决定两日后启程回越国。
听到这个消息时,禇容正在和父亲学写字。
这些年来,父亲总嫌她字写得不好,逮就空就给她上课。以前父女二人东奔西跑,她总有借口躲过去。眼下日子安定了,不愁吃不愁喝的,她还真找不到理由不学。
再者她心里确实有点乱,练练字静静心也好。
听到这个消息后她的动作有一瞬间的停滞,笔下晕出一块黑团。很快她就恢复如常,接着把手上的字写完。
搁了笔,净了手,她随意地说了一句这样也好。
“他迟早是要离开的,这时候启程还能赶上陪自己的父皇母后一起过年。”
“他也是这么说的。”赵琳琅秀眉微颦,萧桓要回越国,朝堂上下都关心另一件事,那就是关于这门亲事的说法。
最开始虽说是珣儿胡闹,但萧桓却认了。接着又是进宫赴宴,在所有人面前过了明路。现在萧桓要离开,宝儿说了不会跟去,这事必须得有一个合理的说法。
萧桓说不忍宝儿刚认亲,就和父母分离。还说待回国之后再走聘娶的章程,不会委屈了宝儿。这话旁人听着是那么回事,她却觉得不太好说。
下朝后,皇兄单独召见了她。
皇兄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两国结交在即,首当是缔结姻亲。这门亲事已是天下皆知,万没有不作数的道理,若不然对宝儿也不利。
听她说完这些,禇容和洪杰都沉默了。
“大什么婚,和什么亲,我看趁人还没走,干脆和离算了。”洪杰道。
赵琳琅嗔他一眼,就他疼女儿。“你急什么?听听宝儿怎么说。”
禇容垂眸,“这个说法或许是他为了安抚皇舅舅和那些臣子们才想出来,等他回到越国安定下来,到两国之间商议结亲之事,期间指不定会横生什么枝节。也或者这门亲事他的父皇母后根本就不同意,不用我们做什么他们就会自动取消婚约。”
“他们凭什么不愿意?”洪杰不乐意了,他还不愿意呢。“我们家是要招婿上门的,他不肯当我们家的上门女婿,且由着他回去吧。”
禇容笑起来。
都什么时候了,人都要走了,父亲还惦记着别人当上门女婿。
“父亲说的是,我可早就打算好了,我才不要嫁人。我有颜有钱还有地位,只要我放出风声说要招赘婿,恐怕排队的人都要从公主府排到城门外了,说不定还能绕东原城一圈。”
“一圈不能够,至少得三圈。”
“到时候我们来一个选婿大赛,先初赛筛选合格者,再复赛让他们表演才艺,最后进行决赛,由父亲亲自考校他们的文采和人品。”
“我看可以,第一看家世是否清白,第二测试个人能力,最后再综合考察。不愧是我女儿,这法子极妙,爹支持你,就这么办!”
父女二人一唱一和,听得赵琳琅哭笑不得。
也好。
宝儿能这么想,看来并没有太多的难过。
禇容确实说不上难过,但失落肯定是有的。这种感觉白天不显,到夜深人静之后便如潮水一般涌来。
尽管她一直没觉得自己有多优秀,也没想过要谈一场轰轰烈烈荡气回肠的恋爱。但是她内心深处也曾有过幻想,幻想自己能遇到一个对自己情深不寿爱到死去活来的男人,拥有一份刻骨铭心的爱情。
那个男人无论从长相还是地位来说,已经最大可能地满足了她对男人的所有幻想。或许是她在对方身上没有感觉到汹涌的爱,不足以支撑她为之疯狂。
她就是一个俗人,一个哪怕是有着两世经验依旧现实的俗人。可是不知为何,心底的那丝不甘一直挥之不去。
突然窗外传来一声鸟叫,她心下一动。
紧接着外窗被人轻轻敲响,她想了想趿鞋下床。推开窗户一看,对上一张人神共愤的俊美容颜。
她没有问,直接把人请了进来。
不需要过多的言语,似乎是短暂的尬尴过后,两人的气息纠缠在了一起。刹那间天昏地暗,待到她理智稍稍清醒时,人已被压在锦被之上。
空气似淬了火,“噼里啪啦”直冒火星。一个火星下去,仿佛瞬间能燃起熊熊烈焰。锦被上的牡丹如同被揉碎一般,随着两人的动作不停地变化。
身体的反应有时候比脑子更快,禇容迎合着,感受到身上之人的身体变化。就在她以为一切都要失控时,萧桓停了下来。
一张玉面像沾了人间烟火,交织着欲与俗的颜色。羽扇般的睫毛沉沉压低,遮去漆黑眸子中的无边艳靡。眼尾微微泛着红,如同飞腾的火焰。炙热的气息无处不在,将禇容之人困在他编织的牢笼中。
禇容整个人也没好到哪里去,一脸的芙蓉面上荡漾着春水,像被揉碎的牡丹花一样,绝美而引人入胜。碎出汁的花瓣,散发着幽幽的致命香,吸引着眼前的人为之沉陷。
两人都在喘息,呼吸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气息缠缠绵绵,如同树缠藤,藤缠树一样死死缠在一起不愿分开,恨不得将彼此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萧桓哑声道:“抱歉,是孤失礼了。”
如果不是他的自制力实在是惊人,此时怕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停下来。
一只小手揪住了他的衣襟,食指描绘着襟边的绣纹。那纤细的手指勾来勾去,勾得人心里邪火乱窜。
他按住那作乱的小手,压制着乱窜的邪火。
禇容媚眼如丝,毕竟男欢女爱这种事,在她看来真的没有必要讲究太多的繁文缛节。合得来那就怎么开心怎么来,若是不喜欢了就好聚好散。
“我其实是可以的…”
萧桓闻言,漆黑的眸子中像被洒下了火种,瞬间烧了起来。
“但是我不敢。”禇容抵住他压低的胸膛,调皮一笑。“因为我怕你哭着喊着要我负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