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狼狈
明明近在咫尺, 却怎么也触及不到。
那扇门明明就在前方，却如此遥不可及。
再一次坠落的诺恩已经逐渐在麻木中忘却了时间的流逝，他甚至都没注意到外界已经又过了一年的时间。
但或许知道了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徒增悲伤。
眼皮上仿佛压着千斤负重, 光是醒来就能耗费他全部的力气。
诺恩睁开眼, 看到不远处快步向他跑来的身影，恍若隔世。
明明这颗小行星背光，他却感觉姚瑶身上披着一层模糊的光影，一切又回到了飞机在空中解体, 而她毫不犹豫地将星徽贴到了他的额心。
仅仅是因为他近，即便那个人不是他, 姚瑶也会伸出她的手。
那扇柔和又坚定的生之门曾为他照亮了前进的方向。
此时此刻, 却成为了他无尽噩梦的起点。
“我不来你打算怎么办？S级的身体也不能这么被你拿来耗啊？你要把自己熬到灯枯油尽吗！？”
姚瑶从旁边的箱子里拿出一管营养液就往他嘴里灌, 可他的脸色都没有好半点。
她心中升起一股强烈的无力感。
姚瑶看着沉默不语的诺恩，只感觉他心里那盏灯已经摇摇欲坠了。
“你想知道什么？我和你说好不好？你不要这样……这样，嗟磨自己好不好？”
“回家的坐标和方法。”
姚瑶沉默着, 松开了握住他手腕的手。
诺恩笑出了声，很快就咳嗽了起来，像是要把内脏都咳出来似的, 肋骨之间都能穿风而过。
“你看，你还不是什么都不说吗？”
“你现在不够冷静, 我没有办法相信你不会做傻事，能顾及到家乡与家人的安慰。”
“我不进去, 我只是在世界之外看看都不行吗？”
“你只要动身靠近，就是在给恶行指路。”姚瑶站直身，看着他在宽松的衣服下瘦骨嶙峋的身躯, 流露出不忍。
“只要看看就好……只要让我再看他们一眼, 我什么都愿意做。”诺恩跌倒在地, 手里满是尘砂，不住地喃喃，“我已经不记得他们的模样了，连做梦都梦不到，至少让我留个念想。”
加上这一年，他已经十二年未曾归家了。
家里的香气是什么样的？桌上摆的筵席好像意味着年年有余。每一年过年的时候，他在遥远的异国和家人打着视频，看着对面的红红火火。
可在这个世界，每个新年，他都只能坐在家族里那豪奢的大房间内，暖气都无法给他半分温暖。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却没有一个是他想见的人。
姚瑶睁大了眼，掩饰住积起泪液的下眼眶。
“对不起，但我没有办法帮你——你听我一次好不好？和我一起，试着一起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哪怕只是努努力呢？你有没有喜欢的兴趣？”
她本就不擅长用言语来说服别人，在面对诺恩时格外无力，她只能用尽一切自己可以用的词语来扯着他。
“我们再一起去花海星看花展好不好？我们是在离开切尔西花展的路上遇到的，初次见面的都是顾着聊天去了，都没有一起好好看次花展？”
“你不想念和你一起去看花展的那个女孩吗？”诺恩直视着他，质问道，言语间有几分尖锐。
他的话语如利箭般穿透了姚瑶的心口。
“……”
姚瑶伸出的手僵在了空中，仿佛眨眼之间整个人化作了一座雕像，再动弹不得。
“想啊，怎么会不想呢？”她声音沙哑，反问着诺恩，“可那又能怎么办呢？”
哪怕有亿分之一的机会，谁又会心甘情愿放弃呢。
“你能好好地融入这个世界，可我没有办法。”诺恩扶着那破旧的椅子站起身来，挥开姚瑶的手，“至于花海星，全都是些连我都不认识的花与变异种，又有什么可看的？”
他话音刚落，突然闻到了一丝花香从背后飘来。
诺恩怔在原地，看着绿色突然如麦浪般涌开，爬满了整个小行星。
不过转瞬，这个荒芜又破旧，不知何时就要因为陨星碰撞消散在宇宙中的小行星开满了各式各样的花朵。
无视环境与季节，许多冬季才开的花与夏花相伴，荒谬中又透着令人动容的美丽。
诺恩伸手折了一朵粉色的月季，放在眼前，花瓣层层堆叠，从白到深粉晕染出的颜色恰到好处，凑近才能闻到极其淡的花本身的香气。
“龙沙宝石月季。你家里种过？”
万花丛中，他看到了挂了栅栏架上的这一种，相比起别的就像是4K和720p的差别，一看就知道姚瑶仔细观察过。
“我不会种花，她家里喜欢种。”
这里变成了一颗极小的“花海星”，上面遍布只有他们最熟悉的花朵，每一片花瓣都凝聚着他们的思念与回忆。
“我们的世界不存在蓝色的月季，你在花艺赛上的作品不光代表了思念，还在提醒你自己并不属于这个世界。”
诺恩像是终于平静了下来，捧着那朵粉色月季，轻声说道。
“我即便在这里消逝，我家乡的亲人也不会知道。”
姚瑶：“飞机失事，只要没找到黑匣子，人往往会带着最后的希望，期盼着自己的家人有机会活下来。”
诺恩目光涣散了下，麻木地笑着“嗯”了声。
“我带你去阿萨星系看看吧，我刚穿越过来的地方。”
“好。”姚瑶答应下来，踌躇提出，“你要不要回…住处换身衣服？”
“不必。只要不换上那些繁荣的西服，不带手杖，就几乎没有人能认出我是谁。”诺恩看了看身上发灰的衬衫，九分裤配棕皮鞋，看起来正像流落异乡而后被骗得一清二白的无业游民。
狼狈又可笑。
他转过身习以为常又绅士地伸出手，而后肩膀一僵，眼里露出几分厌弃，报出了一个坐标。
姚瑶拉住他，下一秒，两人就出现在了阿萨星系的首都星上。
“警报！警报！”
旁边机器人们的警报声一下扯住了姚瑶的注意力，她看着机器人不过转眼间就冲过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异常入境！请出示身份证明，否则将立刻逮捕！”
诺恩：“我也是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
他摸出光脑，随手一扫，机器人们立刻停下，用奇怪的咏叹语调说了句“噢，尊贵的先生，惊扰了您，祝您游玩愉快”后四散。
“我还以为距离星系主的办公楼远一些不会出问题。”诺恩看向姚瑶，发现她正四周张望着附近的景色。
街道上有推着面包的小车，过路的小孩子饿了站到旁边，大人就顺手买一个。
面铺着整齐的灰砖，两边的林荫道上摆放着长椅，房屋并不像启鸣星那样鳞次栉比，却也乱中有序，地甚至有的橘色的尖屋顶上还有烟囱。
明明同样是首都星，但这里从外观看起来有些质朴。
甚至单说科技感远不如北溟星系。
姚瑶看着那些烟囱好奇道：“星际时代还会用烟囱吗？”
诺恩：“星海人管那个叫复古风，有的家庭会装那种电子壁炉，假柴配假火，甚至有人当做身份与讲究的象征。”
“……”打扰了。
姚瑶收回视线，走在诺恩的身侧。
不知是不是两人出现的方式太过离奇，再加上一人穿着精致的连衣裙如大户人家的小姐，另一个虽然穿着朴素，但有张出众的脸。
这什么时代了，应该不会是什么罗密欧与朱丽叶之类想逃婚的故事吧？！好怪，再看一眼。
“真的不会被发现诶。”姚瑶压低了声音。
诺恩：“大部分人即便认识我们，在路边看到也不会往S级出现在大马路上这个思路想。”
一些S级出入必定格外铺张的刻板印象，反而让两个人此时不需要伪装。
两人走在路上，姚瑶偶尔能在房屋之间的小巷里听到混乱的人声，还有时不时飘出的机械损坏的焦味。
“有什么感觉？”
“像是繁华版的尘云星——就是我刚穿越过来的小行星。”姚瑶说道，“表面的繁荣下面藏匿着危害。”
不解决则后患无穷。
“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不过也与我们无关。” 诺恩继续向前，“我刚来的时候这里还不是这番景象，战乱让硝烟弥漫在了每一处，平民风声鹤唳，没有一厘和平之地。”
姚瑶知道他穿过来八年，却也只是通过星网上的寥寥几句，了解了他的生平。
强势，残酷，以雷霆之势带领着阿斯加德家族走到了星系主之下第一的位置，是平顶星系内乱的功臣，也是无数人痛恨的对象。
“我们不一样。”
姚瑶抬起头，看着走在自己前面，语气轻描淡写中满是疲惫的诺恩。
“我是通过‘将这个世界当做虚假’的思维才坚持到今天，如果要和你一样融入这个世界的话，我就要先承认我手上沾染了无数条血淋淋人命的现实。”
姚瑶：“可你当时面对的是战乱！你不拿起武器的话，死的就是你啊？”
诺恩停下了步伐，侧过身，卷着金色秋叶的风从两人之间拂过，像是要划出一条楚河汉界。
“不是的。”他看着姚瑶，笑容苍白而无力，“战火暂熄，家族之间纷争也永不停歇，即便我有时候没亲自动手，颁布的命令也会夺走他人的性命。”
直面惨淡的现实，诺恩才终于得以看清自己如今这副模样。
每一个能站到他如今位置的人都是不折不扣的刽子手。这样的他，即便回到了家乡，又能如何继续欺骗着自己，装作一副清清白白的模样来面对家人呢。
姚瑶只觉得往前行走着的诺恩越来越像一缕幽魂，下意识抬起手，想上前拉住他的手腕，突然前方的屋檐下探出了一个小孩子的脑袋。
“诺恩哥哥？”
那孩子脑袋有些大，脸上沾了许多灰尘，身上的衣服也显得破旧，却在看到诺恩的瞬间亮起了眼，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你好。”诺恩怔愣着单膝点地蹲了下来，平视着对方开口。
他不认识这孩子，但这并不妨碍他知道这孩子的身世。
“妈妈和我说，路上看到诺恩哥哥要，要学会好好说谢谢！是你让我有了家！不用冬天在墙脚被冻掉脚趾，也不用怕无处不在的枪与炮声。”
小孩子看起来灰头土脸，头发枯黄，眼睛却亮晶晶如点着星子。
诺恩张了张嘴，哑口无言，最后扬起一个温和的笑容，抬起时候摸了摸她的头。
“不用谢我，和你的妈妈一起好好活下去。”
“好——”小孩子甜笑着朝着他挥了挥手，又匆匆忙忙跑了回去。
姚瑶站在诺恩的身边，能感受到他身上涌出的铺天盖地的孤独感。
“有‘家’真好啊。”
诺恩这么说着，露出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