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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3章 第 7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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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该月圆的这日, 下了场雨,小雨淅淅沥沥的, 一直下到暮色四沉。

潮湿的空气里漂浮着厚重的雨雾, 黑夜像是巨兽张开的大嘴,不见星辰,不见明月, 亦不见来时的路和归去的路。

桑遥提着琉璃灯,沿着湿滑的山路攀登, 橘黄的灯光劈开黑暗,照出脚下的泥泞。

“三小姐,小心。”羽乘风举着伞,走在她的身侧,见她脚滑,扶了下她的胳膊。

“没事。”桑遥摇摇头,喘了口气。

大战即将开始,因这场冬雨, 氤氲的寒气使得本就肃杀的季节更显出几分苍凉。

钟情放出百妖图里的百位大妖,守在月星谷的出口, 月星谷的其他人无法转移,只能暂避风头,藏到挖好的地洞里。

考虑到落败后会遭到半妖惨无人道的屠杀,人人心情沉重,因此,这场决战并没有多少观众。

雨珠噼里啪啦地砸着伞面, 吞没周遭的一切喧嚣。羽乘风侧头看桑遥, 斜飞的雨丝打湿她的鬓发, 贴在冻得惨白的脸颊上。

雾蒙蒙的天光下, 少女一身雪白的衣裙,腕间缠绕着青藤,抬手拂去额角的水珠。

那青藤是她出发前,从储物囊里拿出来,认真绕上去的。她什么都没带,只带了钟情送她的青藤,眩晕铃,以及一把梳子。

很快就到了山崖前。

这处山崖是月星谷入口最高的地方,巨石似从天降落,横亘两峰之间,半是延伸出去,覆盖着擎天的古树。

桑遥将琉璃灯挂在碧树的枝丫间,垂下的光晕,温柔地亲吻着她明艳的脸颊。

“他来了。”羽乘风说。

浓如泼墨的夜色里,细密的雨丝织成无边无际的雨帘,青衫少年背着七弦琴,撑着雨过天青伞,信步而来。

他的身前、身后都是深不见底的黑暗,唯独他站立的地方,似有光晕随行。

而在那黑暗铸出的深渊里,潜藏着上百只上古大妖,它们睁着猩红的巨眸,贪婪地注视着月星谷,亟待吞噬着所有生灵。

钟情停灵女石像前,抬起手来,轻轻抚了下石像的裙角。

雨势越来越大,灵女像被雨淋湿,慈悲的眼眸里滚下泪水,似是在怜悯苍生的命运。

钟情手掌摊开,那滴泪落在他的掌中。

微生珏早已等候在石像下,脸孔沾上雨夜的湿气,眉眼变得异常冰冷。叶菱歌立在不远处,身形凝固在夜色里,如深秋凋落的一片红叶。

钟情的目光环顾一周,透过黑夜,在搜寻着什么。

“遥遥她不会来。”微生珏开口,“我们任何一个人倒下,都不是她想看到的。”

“你想赢吗?”

“输赢并不重要,我只希望,所有恩怨止于今夜。”

“会如你所愿的。”钟情解下背上的七弦琴,那琴浮在他身侧,被他信手一拨,铮然发出苍凉的三两声调子。

少年的声音与风雨融在一起,仿若洗去新仇旧恨,清澈如泉:“你我既然都是微生世家的后人,今日一战,就比微生世家的《驭妖曲》。”

“这样,也好。”微生珏说。

死在微生世家的《驭妖曲》下,总是叫人心甘情愿的。

钟情好学,懂事起青萝公主就将毕生所学倾囊相授。青萝公主没有乐器,就捡起掉落在井底的树叶,含在唇边,把自己从微生翊那里学来的《驭妖曲》都教给了钟情。

在方寸山学艺时,为免暴露身份,他从不敢去碰乐器,也是直到掌管朝闻道,才叫人打造了这把七弦琴,从头开始学起,到现在已经弹奏得有模有样。

微生翊与青萝公主的这场邂逅早有预谋,对青萝公主到底是有所保留的,所以,当七弦琴和箜篌同时弹奏出的《驭妖曲》音波撞击到一起时,钟情率先落了下风,但很快,被注入强大妖力的七弦琴声压过箜篌的声音。

微生珏拨弦的动作越来越吃力,面颊逐渐变得苍白起来,不多时,他的指尖溢出血痕,染红了透明的琴弦。

桑遥指尖冻得麻木,缓缓收回自己的目光,对羽乘风说:“羽公子,伞留下吧。”

这是要逐他走了。

微生珏出发前,曾拜托羽乘风寸步不离地守着桑遥。羽乘风多么希望自己能心狠一点,遵守诺言,打昏也好,绑也好,总之,把这个执意走一条不归路的傻姑娘带回去。

他呼吸着满是雨雾的空气,出口的嗓音却是干哑的:“三小姐,真的想好了吗?”

“想好了,用我一个人,换你们所有人,值了。”

“……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

“其实,我一直有个心愿。”

“你说。”

“我想看孔雀开屏。”

羽乘风呆愣一瞬,“不是不行”四个字辗转在舌尖上,还未出口,桑遥笑道:“只是皮一下啦,我知道,像你们这种妖,只对喜欢的姑娘开屏。好了,再耽搁下去,所有人都要葬送在这里了。”

羽乘风给桑遥留下了伞。他淋着雨,走下了山崖,一路都在笑,但满脸哗哗淌着雨水,又像是在哭。

小豆子远远看见他,小跑过来,踮起脚尖,把伞举到他的头顶。

羽乘风仰头向着山崖望去。

万物的轮廓都隐入黑夜,等待天光大盛,可他知道,那个姑娘,她再也等不到天亮了。

小豆子不理解出了什么事,他直觉眼前这白衣青年是伤心的,他天真地问道:“羽哥哥这么难过,为什么还要把灵女姐姐一个人留在那里?”

羽乘风摸着他的脑袋,轻声答道:“这是她的心愿,我应该尊重她。”

轰轰轰的雷声,如战鼓擂动,滚过广阔无垠的天际。小豆子张大嘴巴,惊讶道:“打雷了。”

冬天打雷算得上异象,小豆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冬天雨夜打雷。

一束白光擦着小豆子的眼角,划过半边天际。小豆子眨了眨眼,瞳孔短暂地失去焦距,等小豆子再看清,山崖上那抹身影已被电光笼罩。

“羽哥哥,快看灵女姐姐!”

羽乘风卷起袖子,擦掉满脸的雨水,极目望去,只见那美丽的少女一身纯白衣裙,圣洁得像是传说中的雪山神女,虔诚地仰起面孔,双手交叠,结出复杂的法印。

紧接着,她的身体缓缓腾空,脚下出现一个泛着光芒的六星法阵。

桑遥并指将灵力凝成刀锋,划破自己的手腕,然后垂下流血的手臂,任由那鲜血急速涌出,滴入脚下的法阵。

本非神灵的她,只是身体里淌着神灵的血,却愿以血肉之躯为祭,祈求降下九天雷劫,涤荡魍魉妖邪。

很快鲜血就染红了桑遥的袖管。

那法阵吸饱了鲜血,变得赤红一片。而法阵的上空汇聚着大片大片厚重的铅云,云层中电光闪烁,紫气氤氲。

巨大的轰鸣声,搅得整个天地间震颤不已。

紫色的电光劈开混沌的黑暗,天幕上裂出无数道恐怖的沟壑,霎时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那雨幕中正殊死搏斗的兄弟,同时停下动作,雨水冲刷掉他们浑身的鲜血,洗去他们满面的污迹,露出两双惊骇的眼。

“遥遥!”钟情与微生珏异口同声地唤道。

七弦琴和箜篌的弦一前一后断裂,音波的余韵撞上钟情的心口,震得他连退三步。

紫色仿佛流质,铺满整个月星谷。桑遥立在那雷海中心,衣袂飘飘,手挽长弓,将弓弦拉至满月形状。

凝着她毕生修为的射日箭蓄势待发。

钟情心脏漏跳一拍,意识到桑遥要做什么,身体止不住地颤抖着,用力奔往桑遥的方向:“遥遥,不可以!”

她所谓的灵女救世的功德,竟是拿自己来血祭。

钟情目眦欲裂:“停下!快停下!”

桑遥远远与他对视一眼,总是盛着盈盈清光的眼底墨色流淌。那一眼中,似隔着千年万年无数洪荒的岁月。

“不要!”少年声嘶力竭地喊道。

突然!

被召唤而来的九天神雷,贯穿桑遥的身体,凝成箭支的形状,与射日箭合而为一。桑遥毕竟不是真的灵女,身体重重一颤,喷出口血雾。

“以神之名,诛!”

漫天紫雷追着离弦之箭,犹如万马奔腾,瞬间将潜伏在黑暗里所有觊觎月星谷的大妖碾作了齑粉。

钟情目中一片漆黑,天与地,与万物,都化作虚无的影子,只剩下那抹飘扬的雪白衣袂,明明那样冷到极致的颜色,却像火一样,炙烫着他的瞳孔。

怀揣着无数大妖力量的半妖,像是骤然被人抽走所有力气,扑通滚进了污泥里。

雷光消逝,天地重归黑暗。

冬雨瓢泼而下,大地为琴,雨丝作弦,奏出诀别的哀声。

献祭生命的白衣少女,身体折成长弓的弧度,化作折翅的蝴蝶,轻飘飘的,仰面从大雨中坠落。

雨打湿了她的裙角。

系在她腰间的眩晕铃,撞击出喑哑的铃声。

腕间缠绕的青藤,经过鲜血灌溉,早已枯死的青藤,像是重新焕发出了新的生命力,透出新绿。

一把桃木雕的梳子从她袖中坠落,掠过她扬起的发尾,划出道哀伤的弧线。

时间仿佛停止了流动。

所有的喧嚣都被吞噬。

藤蔓破土而出,向着天空延伸,如同张开的巨大手掌,小心翼翼托举住陨落的神灵。

那满身伤痕的少年,从泥泞里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猩红着双眼,颤抖地探出手去,将桑遥抱入了怀中。

那把梳子掉落在二人的身侧,上面满是泥泞和血污。

微生珏和叶菱歌、羽乘风三人,全部围拢而来,表情隐匿在黑夜里,有种无言的悲壮。

谁都没有开口。

小豆子手中的伞被大风吹折,他捡起钟情掉落在地的雨过天青伞,摇摇晃晃,走到钟情跟前,将伞罩在二人的头顶。

大雨将二人淋得浑身湿透,唯独胸膛紧贴的地方,留有一丝余温滚烫,两颗心脏砰砰跳动着。

桑遥睁开眼睛,她的脸被雨水冲刷干净,肌肤失去血色,惨白得如寒夜里的月光。

她咳出血沫,轻声唤道:“阿情。”

“在,我在的。”那少年仓皇应道。

“我有许多话积压在心底,本想通通告诉你,只可惜,来不及了。”

钟情疯狂地向桑遥的体内输送着灵力,从未以这样卑微的姿态哀求一个人:“是我十恶不赦、罪孽滔天,是我该千刀万剐、挫骨扬灰,我错了,这回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不要你为我承担,只要你肯留下,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

从头到尾,他要的、要的只是她啊。

他只是前所未有的想抓住一个人,牢牢抓在手里,他以为,毁掉她飞升的功德,就能牢牢抓住她。

他太害怕失去的滋味了。

“没关系的,我原谅你了。”桑遥抬起手,抚着他冰凉的面颊,扬起他熟悉的笑靥,“阿情本该是天之骄子,拥有这世上最好的一切,做微生家的二公子也好,做朝闻道的少君也罢,答应我,不要入魔,这条路太过孤单,趟过尸山血海,那里,什么都没有。”

“其实,我根本不是什么灵女,也不想渡什么苍生,我渡苍生,只是、只是为渡你一人。”

桑遥大口大口呕着鲜血,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颊点缀着血迹,如雪夜里灼目的红梅。她阖上双眸,声音变得很轻,很轻,轻得再也听不见。

“阿情,我累了,我想回家,妈妈她一直在等我回家,她的眼睛生病了,不能没有我。”

“对不起,再也不能陪你走下去,你要记住,这条路是我为你铺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代替我,好好活着。”

钟情紧握着她的手:“我不准!桑遥,你若抛弃我,我就杀了微生珏,杀了叶菱歌,杀了他们所有人,做一个人人唾弃的大魔头!”

再多的威胁,都已无济于事。

那姑娘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两人紧扣的掌心,温度一丝丝流失,连最后一点温热,都被雨水无情的冲刷。

钟情将她的手揣入心口,紧贴着自己的胸膛,想要留住仅剩的余温。

大雨丝毫没有止住的趋势,豆大的雨珠将地面砸出无数深坑——那是天空在为神明的陨落而垂泪。

钟情死死抱住桑遥,雨珠落进他的眼底,沾上眼泪的温度,滴在桑遥浓密的睫羽间。

“骗你的,哈哈,都是骗你的,遥遥,我此来是为成全你的。”少年像是失去了三魂七魄,双肩抖动,止不住地大笑起来,“你为什么不等我,你再等我一步,我就会心甘情愿地死在微生珏的手中,成全你们所有人。”

桑遥对微生珏说,愿意为他承担所有罪孽时,魔头就已决心放下屠刀。

从此,她若坠无间地狱,他便永堕幽冥;她若飞升九霄,他便立地成佛。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卑微的信徒,从此失去了他的神明。

这世上再也没有人会像桑遥这般爱他了。

钟情笑够了,捡起泥泞里的梳子,温柔地放进桑遥的心口,然后抱起桑遥,跌跌撞撞站起身来。

他一动,满地的藤蔓跟着移动。

微生珏唤道:“二弟。”

“师弟!”叶菱歌亦唤道。

那少年恍若未闻,面无表情地踏进雨中。小豆子举着伞,追着他的脚步,却被羽乘风拦住。

羽乘风冲他摇摇头。

青衫被雨水冲刷去所有血迹,露出苍绿的颜色,回归本真。

众人无声地注视着他的背影。

直到那抹苍绿的背影逐渐融入大雨,和天地万物都变作模糊的轮廓。

“亲生父母厌恶我,同门师姐想杀了我,只剩下遥遥……遥遥一人真心待我……为什么现在连你都要离开我……”

“我错了,我不该执迷不悟,一意孤行,遥遥,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愿意为你放下祸心,用自己的命铺出微生珏想要的太平盛世,只求你能功德圆满,飞升而去。

藤蔓凝成锋利的刀刃拔地而起,贯穿了少年的胸膛,痛苦爬上眉梢,血珠从胸前滴落,他却扬起笑意,步履从容。

最先有变化的,是那漫天泼洒的雨珠。它们像是被人按下暂停键,停在了半空中。

钟情满脸恍惚,仰头望去,雨珠轰然粉碎,纷纷扬扬,伸展着细长的肢体,重组成一篇篇墨黑的行文。

接着是苍山,土地,树影,巨石,灯晕,以及站在大雨深处凝固的一众人影,瞬间的功夫,都变成了漂浮在半空的文字。

世界被墨黑覆盖,他所站立的地方,时间停止流动,只剩下一片混沌。

他的心脏跳动的节奏越来越缓慢,四肢开始变得僵硬、麻木,仿佛不再属于自己,连失去爱人的痛苦也被覆盖下来的黑暗抹去,喜怒哀乐万般情绪皆被抽离身体,形同没有感情的傀儡。

托住桑遥身体的双手,如同被封存地底的旧物,乍然得见天光,褪去所有鲜活的色彩,剥落去形状,变得透明起来,一点点融进这无尽虚空。

他和这天地万物一样,快消失了。

就好像,从来不曾存在过。

钟情漆黑的眼珠子转动着,身体已做不出任何的反应,只能拼命地抱紧怀里的桑遥。

不要、不要消失!

不要夺走我的遥遥!

蓦地,虚空的尽头有了光。

那只无情抹去所有的命运之手,强硬地将时空撕开一道口子,灼目的白光穿透裂隙,凝成光束照亮钟情绝望的双眼。

裂隙的深处,一栋栋摩天大楼矗立,冰冷的玻璃镜面,反射着霓虹灯五颜六色的光芒。

这与所处尘世格格不入的异国他乡,有着钟情平生未见过的怪异场景。

钟情骤然明白了什么。

那里,是桑遥的家。

她所言的飞升而去,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她跨越千山万水,渡过遥远时空,真的是来渡他一人。

钟情想笑,被剥夺情绪的他,再也笑不出来。

他垂眸看着怀中安静得像是睡着的少女,迈着那越来越透明几近麻木的双腿,坚定地向着天光行去。

“遥遥,我送你回家。”

他拼尽全力,把桑遥放进裂缝里,即便他清楚,这一松手,就是永生永世的诀别。

桑遥的身影被白光吞噬,生机朝着她的身体汇拢,凝滞的时间再次流动。被天雷撕毁的身体,在时间逆向流动的修复下,抹去所有不可逆的伤痕。

下一瞬,桑遥睁开了黑白分明的眼,眼底凝出钟情的轮廓。

青衫少年的身体大半已经透明,消失的肢体被方正的字体覆盖着,隐隐约约还能看到“钟情”等字眼。

那是?

裂隙即将闭合。

桑遥身体刚恢复,不知哪里生出的力气,抬起胳膊,冰凉的指尖抓住钟情已经僵硬的手,将他拽入了时空的洪流。

裂缝闭合的瞬间,钟情身上停滞的时间重新流动,透明的四肢有了形状,被抹去的感情,如数奉还。

桑遥抱紧了他,与他十指相扣,贴在他的耳畔,如曾经承诺的那般,轻声开口:“阿情,我带你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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