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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第八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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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人语调非常柔软, 甜得发腻,似乎口中还含着每次他来,萧岭都会命御膳房特意准备的糖酥点心, 明明出口得尽是锥心之言,却还如寻常像萧岭撒娇那般。

面对着萧岭看过来的视线, 少年人坦荡地对上。

他姿态自然极了,偏偏在萧岭拿那双漆黑而颓艳的漂亮眼睛注视他时, 似乎因为紧张,他喉结还是滚动了下。

“杀了你?”萧岭反问。

即便再作态, 少年人的呼吸仍旧轻轻发颤。

“是。”他回答, 他年岁不大,身量还未完全长成,故而与萧岭对时要稍稍仰头,少年露出个笑, “臣弟知道皇兄大概舍不得臣弟,所以将臣弟关起来,也能免去皇兄好些麻烦。”

明明已经紧张得不行, 却还要摆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

萧岭在心中轻叹一声。

不知是想起了数月以来真如寻常人家亲兄弟一般的相处,亦或是脑中蓦地窜入原书中萧岫撞剑自尽的结局, 他并没有动怒,甚至连一点警惕审视的神情都没有露出来。

他伸出手。

萧岫一眼不眨地盯着那只正探过来, 对于男人来说过分细腻削刻的修长五指。

这只手并没有如想先般地落在他脸上,手的主人更没有痛斥他胡言乱语大逆不道。

而是在萧岫的凝视下,落到了他……脑袋上?

萧岫一愣。

萧岭掌心用力, 将萧岫拉回了现实。

掌心下的长发柔软, 不像萧岭所在的时代, 十五六岁的男孩子大多一头利落简单的短发, 摸上去扎手,而是青丝如云,顺滑毛茸。

“皇……陛下?”萧岫眼神茫然,方才的深不可测瞬间烟消云散。

他想躲开萧岭的手,奈何被镇压,被迫仰着头承受了萧岭摸小动物般的揉蹭。

“来未央宫骗吃骗喝时叫皇兄叫哥哥叫兄长,”萧岭收手,临拿走前不忘曲起食指,不轻不重地弹了下萧岫的额头,“今日宫中什么都没有,就翻脸不认人叫陛下。”

萧岫吃痛,下意识捂着脑门,看向萧岭的眼神几乎流露出了几分谴责,然而下一刻,这种熟悉的神情就被他压住了。

“陛下。”少年人的声音轻得像是喃语。

萧岭重新拿起朱笔,“朕可以给阿岫一个重说的机会。”

萧岫以手掩着额头。

其实根本不疼,但是在皇帝面前,孩子气些更容易让这个天下最至高无上的权威对他不那么戒备。

他面对萧岭时一贯如此,久到自己都快要忘了,该如何露出更接近本心的反应。

他眨了眨眼,眼中迷茫更甚。

在他说出那句话之后,他就做好了承担一切后果的准备,可萧岭只揉了揉他的头发,让他重新说。

重新说什么?

萧岫低声道;“兄长。”

萧岭笔一顿,只嗯了一声。

他头也不抬,“在太后与朕之间,让阿岫很为难吗?”

皇权铁腕之下,任何关于新政的不满都噤声蛰伏。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反对之人会束手就擒。

相反,他们必有图谋。

换掉这个不够听话,不好摆布的皇帝,换上一个由他们亲手扶植的新帝。

并且,这位新帝的母舅都出身世家,且年纪尚小,不能亲政。

而最为名正言顺的人选,就在萧岭面前。

从一开始萧岭就清楚,留王殿下绝不如他表现出的那样单纯无辜。

然而萧岭并不介意。

既然萧岫愿意在他面前扮一个乖巧的好弟弟,那萧岭何妨做个宠溺弟弟的兄长?

况且萧岫年纪不大、容色上佳、在萧岭面前乖巧聪明知趣,且与萧岭有一半血脉相连,加上在书中他比绝大部分宗室都有傲气的结局,萧岭对萧岫非但不厌烦,反而的确当真有几分喜爱疼惜。

萧岫抿唇,片刻之后才摇头,“臣弟并不觉得为难。”

无论是赵嘉还是赵誉,都不会令他觉得为难。

冷色在凤眸中转瞬即逝。

“臣弟只是怕,”少年垂首,张扬无比的眼睛也耷拉下去,像是犯了错被主人训斥的小狗,“害怕陛,皇兄会为臣弟为难。”

从萧岫的角度看,萧岭落笔如常。

想来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分毫影响到萧岭的心绪。

想着想着又觉得不服气。

明明是他与萧岭之间的事,忐忑不安的人却只有他一个。

避重就轻的话气得萧岭想笑,“你倒是贴心。若真如阿岫所说,朕会杀了你,或者把你关起来,”萧岭抬眸看了他一眼,“朕会为你为难吗?”

萧岫垂着头,小声回答:“不会。”

将看过的奏折放下,萧岭正要拿下一本,少年人却眼疾手快地按住了萧岭欲取的奏折。

他指腹蹭到了萧岭的甲缘,忙往下退了半寸。

想摆出副冷静迫人的姿态,在萧岭面前扮乖巧却好像已经刻到了他骨子里,无论如何都露不出面对旁人的那张脸来对待萧岭。

“兄长,”萧岫道:“世族或有可能在本月行大逆不道之事。”

他虽几月前到审计司认职,但不过偶尔点卯而已,对于公务在外人看来不过是敷衍了事,做个身份尊贵的吉祥物罢了。

养育之恩,皇帝对待宗族的凉薄,以及皇位莫大的诱惑,都使一些世族与宗室人等笃信,萧岫会站在与萧岭完全相反的一边。

掌心微湿。

萧岭动作滞了下,“本月?”

“是。”不打算再和萧岭绕圈子,萧岫说得直接。

萧岭喃喃,“急了些。”

几个月以来,萧岫还是了解他这位好兄长行事的。

萧岭有准备,萧岫相信,只是自己将时间更精确地告知了他。

所以面对萧岭的反应,萧岫也不意外,一口气说完,直接坐了回去。

被萧岫按住的文书上洇出了一小块湿色。

“朕知道,”萧岭朝萧岫笑道:“朕的弟弟还是向着朕的。”

萧岫看着他的笑,忽觉一阵说不出的无力来,叹了口气,“兄长,那可是皇位啊。”

你怎么就能笃定,我一定会在皇位与皇兄之间,选择皇兄你呢?

那可是皇位啊,是多少人梦寐以求,垂涎三尺的位置,是天底下,最至高无上,无与伦比的位置,你怎么就那么笃定,我会选择你?

你就那么自信?

还是,你就那么信任我?

萧岭弯眼,学着萧岫的语气道:“是皇位啊。”

之后许久,两人都未在说话。

“朕有成算,阿岫不必担心朕。”

萧岭的声音落入萧岫耳中。

有点低沉的男音,但很好听。

不知为何,萧岫总觉得他兄长说话有一种魔力,让人不由自主地相信。

萧岫没有应答,伏在桌案上,一动不动地看着萧岭批阅奏折。

从毛笔的走向到握住笔杆的手指。

他静静看了许久。

“皇兄,我该走了。”萧岫听到自己开口。

萧岭像以往那样没有放下笔,只拿另一只没握笔的手挥了挥,示意他快滚蛋。

萧岫起身,第一次没有一步三回头腻歪着不愿意离开,而是快步离开书室。

临出去之前他步伐终于缓了缓,偏头看去。

萧岭正专注地看着一份文书,长睫垂下,神情意外地恬静温和。

而后萧岫猛地转头,大步离开。

再没回过头。

听不到萧岫的脚步声,萧岭放下笔,有些感叹。

小小年纪,试探人的心眼倒是不少。

在赵氏还得势时,无论萧岭对萧岫再怎么优容,都似乎掺杂了一些别的因素。

而萧岫想知道的是,倘若赵氏倾覆,那么作为赵太后之子的他,是否还有资格作为萧岭疼爱的弟弟。

或者,是否能够被萧岭容忍着活下去。

而萧岭,给了萧岫答复。

然后,换取了少年人从此之后,再无藏私的忠诚。

哪里像只可怜可爱的小狗,分明是只警惕慎重的狼崽子。

……

萧岫一直回到留王府脸色都很微妙。

管家打量着少年精致漂亮的脸,很难从他翘起的唇角和毫无笑意的眼眸中看出萧岫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殿下,”管家小心道:“您要找的道人已经找来了。”

萧岫摆弄着陶瓷狗小摆件的手顿了顿,然后伸出手指,在小狗头上弹了一下,“让他过来。”

这玩意当然不是萧岫买的,而是上次萧岭出宫,看着一排五个各种姿态的小狗镇纸好玩,买了两排,一排在萧岭书房,一排则送到萧岫这。

萧岫一开始对这些小玩意嗤之以鼻,觉得萧岭哄五六岁的孩子都不是这种哄法。

萧岫惯用的镇纸是一对碧玉制的汴梁绿翠,幼童拳头大小,绿而不僵,水色如洗,玉质细腻温凉。

他是不愿意与这些小玩意与自己那对镇纸并列的,遂随手摆了,偶尔拿出来玩一玩。

他手中的这只低眉顺眼,好像在撒娇卖乖,看得萧岫有些憋火,本想再弹一下小狗的脑袋,却听一阵脚步声。

萧岫立刻止住了这个动作。

与管家一前一后过来的还有个看上去不过刚刚弱冠,容貌绮艳得几乎生出几分妖气的漂亮年轻人。

萧岫皱眉。

可能因为萧岭身边那些青年才俊的缘故,他看见长得好看的男人总有点说不清楚的厌烦。

年轻人向留王见了个礼,“贫道暮雨。”

这是什么名儿?

萧岫看向管家,目光渗着冷。

只一眼,就看出了这个名为暮雨的道人的底细。

不过是个打着道门旗号,凭借着容貌与巧言在京中招摇撞骗的骗子。

管家忙道:“回殿下,殿下有所不知,暮雨真人道法高深,在京中极有清名。”

若是手中的不是那个小瓷狗,而是个瓷杯,此刻已经被萧岫摔出去了。

听到在京中有清名这句话,萧岫眼中冷色更浓。

暮雨朝萧岫露出个笑来,“倘王爷有何疑虑,不妨向贫道一诉,贫道或可解王爷之困。”

萧岫手中盘着那瓷狗儿,对管家道;“你下去。”

管家躬身去了。

萧岫低头看着那只小狗:“真人可知,世间有什么法子,能叫一人的神魂,附着到另一人的肉身上?”

萧岫知道。

如果说第一眼只是怀疑,那么之后萧岭的举动就印证了他的想法。

萧岫与萧岭一起长大,他太清楚自己的好兄长是什么人了。

旁人以为萧岭的变化是迷途知返,而萧岫不然,萧岭的改变越大,他越觉得心惊。

明明一模一样,却截然不同。

他先前有过查明此人身份的想法,后来却放弃了。

原因很简单,于萧岫而言,在他那个暴虐多疑的好兄长下做个好弟弟,未必比在如今的萧岭面前扮乖巧更容易。

况且,他根本找不到证据。

明明告诉自己,眼前的人不是兄长,然而,在两月之前,答应了皇帝,愿意为官。

萧岫眼睛半垂。

那或许,是他放下戒心的第一步。

有一次,就有之后的无数次。

暮雨闻言身体猛地一颤,继而心中爆发出狂喜。

能让萧岫发问却不能去探查的人,这个世间实在太少太少。

唯有一个,就是半年前性情大变,从不理朝政变得事必躬亲的皇帝!

暮雨在京中上层游走,若能从萧岫口中探听出更多的消息,其价值足以令他半生无忧。

压下喜悦,暮雨开口时声音轻颤,“贫道在一古籍上看过,有借尸还魂之法,可使一已死之人的神魂,转移到一未腐的尸身上,替代此人活着,因是同一具肉身,便是至亲之人,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手指擦磨着小狗,“哦?那该以何种方法破之?”

示意暮雨继续。

暮雨面露为难之色,“需得用黑狗血,点在其人眉心与太阳穴上,方能使神魂离体。”

便是留王,也不能哄着皇帝将黑狗血点在脸上,果如暮雨所料,留王皱眉道:“没有其他法子?”

“有,不过要起坛做法,”暮雨道:“以沟通阴阳,还需此人生辰八字,待阴司出现时,以之向阴司询问。”

要生辰八字?

这骗子还真敢想。

萧岫唇角露出一点笑意,“沟通阴阳,询问阴差?”

暮雨躬身,“此举虽险,但贫道愿意为王爷一试。只不过,若要做法,还需一应器物,贫道先出去,将法器拿来才行。”

“倒不必那么麻烦。”萧岫道,而后唤人进来。

暮雨一直保持着相当恭敬谦卑的神情,幸而他垂首躬身,旁人看不到他眼中的喜色。

萧岫面色陡地冷了,唇角却还露出那点再甜软不过的笑,“暮雨冲撞贵人,处置了吧。”

暮雨面上的恭敬一僵,顿生骇然之色,呼救求饶还未出口,就被训练有素的府卫塞住了口唇,架住双臂拖下去。

“沟通阴阳,”萧岫对着手中的小狗笑道:“本王也会。”

想从他这套话,暮雨未免太胆大包天。

“罢罢罢。”

连说三字,萧岫望着那撒娇撒痴的小狗,手上动作轻缓不少。

罢了。

只是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在问他。

难道你不想,你的皇兄,是此刻的萧岭吗?

你不想吗?

萧岫恍惚间仿佛听到了自己的回答。

我想。

不久,暮雨消失的消息在京中悄然流传,但范围很小。

知道这个消息的人都清楚,在京中能让人悄无声息消失的贵人不少,多打听还容易惹火烧身。

说不定暮雨这次不老实,引诱了哪家公子女眷,那么突然消失,也是必然。

很少有人会在意一个漂亮骗子的死活。

比起这件事,京中的官员们更在意另一件。

就是城外半夜传来的阵阵震天响动。

据看见的人说,伴随着响动一并传来的还有耀眼刺目的白光,幸而之后又下了鹅毛大雪,仿佛才将白光掩盖了去。

这事一早就被禀报了皇帝,萧岭即令人去查看。

不多时,消息传回来。

那传出异响的地方竟矗立着一块高一丈,四人合抱大小的石头。

石头通体漆黑,上面数十道深深刻痕,与石头纹理连在一处,并不像是人为,反而有如天然一体。

那刻痕凌厉,叫人看着就觉得阵阵发寒。

这块石头被运进了宫中,却没有随着消失而销声匿迹。

朝野就有流言说那石头上有个杀字,乃是上天不满皇帝所为,天怒人怨,民不聊生,故而降罚。

若是人为,怎么那石头上的痕迹就浑然天成?

这么大的石头,周围怎么可能没有脚印车辙?

那白光又是怎么来的?

但很快朝廷就出来解释,称是气候反常,山石滚落,一块石头滚了下来。

周围没有任何痕迹也是因为大雪,印子都被大雪遮盖住了。

但那也无从印证了,因为官府将石头拉走,即便下面有车辙印子,也与后来官服派车过来的车辙脚印碾在了一处。

至于那白光与痕迹,朝廷没说。

于是传言愈演愈烈。

可流言虽厉害,民间深信不疑的却少。

因为皇帝改税制的举动太深入人心,比往年少交了不知多少,无地的更连田税都不用交了。

要是这算天怒人怨,所以上天看不下去扔石头,那么先前那些皇帝横征暴敛,怎么没被皇帝砸死?

所以在晋朝的统治最基础,平民百姓之间,只拿这件事当成了个志怪故事听。

毕竟,皇帝新政是惠及他们的。

但与之全然相反的则是京中贵胄们。

那块石头来历不明,与之相应的还有难以解释的奇异现象。

皇帝又对此讳莫如深,落到他们眼中,就如默认一般。

于是朝中氛围愈发诡异,风起云涌。

那传言也在私下里,流传得愈发过分,直指萧岭不堪为君,不配为帝。

自有更好人选。

推波助澜。

萧岭收到了谢之容的回信——距离他给谢之容去信已经隔了十日。

谢之容这封信里除却日常工作的汇报,就是提醒萧岭注意身体,天冷加衣等话。

在萧岭看来,谢之容恢复了以往的正常。

萧岭在回信中和谢之容开玩笑般地抱怨了下谢之容弄出的动静太大,不甚好遮掩。

但这遮掩的法子,无疑帮了萧岭一个忙,它使京中贵胄们愈发焦躁不安。

他们其实不在意流言真假,他们有些人根本不信谶纬之语,但是,如他们所想,这样的流言无意会降低在臣民心中的威望。

不知谢之容在看见信时会说什么。

萧岭呼了口气。

即便信件往来不过半日,却没有面对着面说话方面。

两人此时都有要事在身,擅自离开是不可能的。

萧岭承认,自己想见谢之容。

就如在程序中,他与谢之容唇瓣厮磨时一遍又一遍地同谢之容说的那样。

朕想你。

朕真的,非常想你。

萧岭瞳孔一缩。

那些他已经因为近日繁忙已经以往的记忆又一次涌上脑海,清晰无比,挥之不去。

萧岭以手掩眸,长叹一声,忍不住唾弃自己此刻翻涌旖旎的心思。

朕简直,禽兽不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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