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2章 对于罪的判定标准
洛逸曾经设想过很多次重逢时的画面, 或许他会无奈地对着修露出释怀的笑容、又或许再见面时他们已经成为了敌人，不死不休。但他从未想过会在如此不上不下的节点再次与他重逢。
明明自己应该做出些反应，但在真正的看到那道熟悉的白色身影时, 所有的动作都仿佛从脑海中被删除, 手脚僵在原地无法动弹。
修就站在不远处, 笑意盈盈地看着他，手腕翻转, 低下头看了一眼手上的档案名, 在看到名称的那一刻, 嘴角的笑容弧度加大了些。
“哎呀，既然这么巧被你找到了，不过也不是很巧。”他抬起头来, 那双耀眼的金色眼瞳中仿佛有狡黠的光芒在闪烁着，“你似乎没有看到最关键的那一部分？唔，不过也没有关系, 既然已经知道了如何上去的方法，那到时候也应该会明白漏看的那一部分到底是什么才对。”
白发少年依旧是那一身纯白色的长袍，上面没有一点绣花或者是纹路，只是一片纯白, 就像是凛冬城终日不散去的积雪。他抬起手臂, 向他挥了挥。
“那么, 就这样了。”
话音刚落，少年的身形如同被橡皮擦逐渐擦淡的线条，一点一点的变得虚幻起来。洛逸仿佛如梦初醒一般, 瞳孔剧烈的颤抖着, 不顾一切的想要向前冲, 前方档案柜上的档案却如同陨石一般铺头盖脸地朝他砸了过来！
洛逸将双臂挡在头前, 不管那些如同洪流一般向他涌来的档案，竭尽一切向着白发少年的方向伸出手。
“不！等等！修——！！！”
他像是即将溺水的人，拼尽一切的要抓住水面上那根救命的稻草，但却只能眼睁睁的看着水面离自己越来越远。白发少年看着他，眼底的情绪模糊不清，只是忽然展唇一笑，对着他摇了摇头。
还不是时候，别来找我。
他的嘴一张一合，却没有声音，只是用口型留下了这么一句话，便彻底消失在了原地。在他离开的那一刻，原本不断向洛逸冲来的档案也全都恢复了该有的轨迹，飘飘洒洒地落到了地上。
洛逸失魂落魄地看着抓空的手，身体不断下沉，直到双脚接触到地面。菲德默默地飞近了他，眼神有些复杂。伸出手去想要扶上他的肩膀，但却因为太久没有干过这种安慰人的事情而变得犹豫起来，最后也只能干巴巴地开口道：“你……没事吧？”
那双棕色的眼睛里混杂着多种情绪，令人难以分辨。洛逸一直沉默着没有开口，就在菲德以为这种沉默要持续很长一段时间时，他终于说话了：
“我没事，走吧。”
可是你看起来不像是没事的样子唉。黑发少年十分担忧的看着洛逸脸上的神色，但由于平日里的社交实在是太于过于狭窄，因此也说不出多少安慰人的话，只能默默的抓上洛逸的肩膀，两人的身体再次化成了数据流，只不过这一次落地的场景便变为了一堆零件旁。
菲德再重回现实后迅速地观察四方的环境，再确定这里与黑塔有一段距离后才松了口气，转头看向了零件堆。果然，在零件堆大大小小的机械元件之间，一枚小型便捷终端还在发着微弱的光芒。
“洛逸，”他纠结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开口说道，“我们现在是要先与他们汇合，然后再去尝试潜入黑塔，撞击上方的轴回到地面，对吧？”
棕发少年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接着便靠着旁边有些斑驳的墙面坐了下来，目光一直对准着不远处那条缓缓转动着的“轴”。
场面一时之间变得沉默无比，菲德也靠着墙面坐了下来，只不过并没有像洛逸一样盯着某一个地方发呆，反而是掏出了终端，点开了另外一个自制的程序，在输入几串代码之后，有关高塔周围地形以及审判机械的模型便出现在了光屏之上，随着少年的操作开始运转。
洛逸的目光很快便被吸引了过去，再看了一会儿推演过程后，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是怎么收集到这些数据的？”
“刚刚在高塔下面的时候，我在侦查的同时就顺手把这些数据给收集了。”菲德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话虽如此，换任何一个人在面对那种场面的时候都不会联想到要收集数据已准备以后可能会用到的推演。洛逸看着已经推演到第三个方案的黑发少年，斟酌着开口道：“我总觉得，你很像一个人。”
黑发少年的动作停住了，侧过头来看向他，问道：“像谁？”
还没等洛逸回答，他又自顾自地说出了答案：“你觉得我像修大人。”
洛逸有些惊讶，但同时也有些尴尬：“你是怎么猜到的？”
“果然是啊。”菲德重新输入一串数据开始推演，这一次的方案是他们避开审判机器的巡逻路线，尝试进入高塔之中，结果依旧是失败，“这挺好猜的，只不过，我有一个问题：你为什么会觉得我像修大人？”
洛逸沉默了，这个想法也是一瞬间便出现在了他的脑海之中，倒像是冲动产物，一时之间也说不清楚。过了一会儿，他才勉强从思绪中抓住了一份碎片，迟疑着开口说道：“或许是因为你们都有一种很特别的能力，每一次事情发生之前，你们都好像看到了事情的结尾，并且提前做好了准备……东三城有一个成语叫做未雨绸缪，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但是你们两个给我的感觉都是这样的。”
“未雨绸缪吗……”黑发少年若有所思的点点头，光屏上属于他们的小人建模被审判机器无情地用机关枪扫射，只留下了一摊黑漆漆的痕迹，痕迹的上方还十分恶趣味的弹出了一个气泡，里面是小人吐舌头表示死掉的表情。
界面在这里就停住了——因为操纵他们的人也停下了手中的动作。洛逸愣了一下，抬起头看向了他，有些不知所措。
“怎么了吗？如果你觉得我说的话冒犯到你了，我向你……”
“你说的倒也没错。”黑发少年打断了他的未尽之语，那双暗金色的眼睛里头一回充斥着不一样的情绪，“但也只是表面上相同而已，本质上还是有很大差别的。”
洛逸的眼中盛满了疑惑：“有什么差别吗？”
“差别非常明显。修大人的未雨绸缪，是因为他算无计策；而我的未雨绸缪……”他的话在这里就停住了，眼睫微微颤抖着，仿佛在克制住不让情绪流于眼底，“单纯只是胆小鬼的胆怯而已。”
说完这些，他不再开口，就像是将自己锁在黑暗房子里的人难得因为一次共鸣而开口与他人交流，但很快又重新缩回了自己的小房子里，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当做一次心血来潮。
洛逸看着他的侧脸有些晃神，想要开口，但最后还是合上了嘴。
菲德自己的事情，他没有资格去追问。
只不过他相信着，等他们真正成为友人的那一天，或许菲德会对他们敞开心扉，将自己的过往、以及为什么会留下那些犯罪记录向他们说出口。
伤口如果一直捂着，就只能在黑暗里默默的腐烂掉。心里的创伤也是如此，只有真正的开口说出来，才能让它更好的愈合。
他这句话所指的，不只是菲德。
……
一个小时前，拜达姆城市暗面的贫民窟中，常年没有火焰的这里，此时却反常地亮起了明亮的火光。
衣着破旧的人们笑呵呵的将从废弃金属零件里找到的可燃烧物堆叠在一起，用勉强还能打着火的打火匣将它们点燃，温暖的火光顿时照耀每一个人的脸，也仿佛驱散了这一小块地方的黑暗与寒冷。
“乔警官，你坐。”一个围着围裙的中年女人笑呵呵的将一把由废弃金属手臂改造而成的钢铁板凳放在景乔的面前，对着她说道。
“多谢你了。”景乔也没有过多的推脱，毕竟环顾一周，所有人基本上都有自己的座位，此时再过多的进行谦逊与推拉，反而会让破坏大家的心情。
在坐下后，她抬头对着中年女人说道：“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中年女人摆了摆手，笑呵呵地走远了，只留下了一句话：“您不用记住我的名字，只需要我们记住您就可以了。”
景乔一愣，再回过神时，那个中年女人已经消失在了密密麻麻的人群之中。她有些失落地叹了口气，胸腔之中却仿佛也燃起了一团星火，暖洋洋的蔓延到自己的四肢。
“在这个地方，可真少见到火了……”人群之中，有人对着火堆感慨道。很快就有人附和了她：“对啊，要是在我们之前那里，基本上每天都能点堆火来烤一烤。”
“得了吧，斯汀福！别忘了，你在的那条街道可是被明令禁止使用明火，所以就算你还是在之前那个地方也没有办法，每天点上一堆火！”又一个人笑着说道。
人群顿时嘻嘻哈哈的笑作了一团，配合上火焰跳动时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响，让人感觉就连空气都变得温馨起来。景乔看着眼前的场景，忍不住露出了微笑，而也就是在这时，围着白色毛巾的男人拉着自己的板凳靠近了她。
“乔警官。”男人的脸上挂着同样温和而又欣慰的笑容，对着她点了点头。
“韦特先生，对吧？”景乔也同样温和的笑着，对他点了点头。她还记得眼前的男人应当是这一群被流放之人的领头者，但他并不像其余逼入绝境中而诞生的团体里的首领一般危险而激进，反而温和到如同冬日里暖烘烘的暖手袋，又像是他颈间围着的那条羊绒白色毛巾。
韦特笑呵呵地说道：“没想到您还记得我，看来我的名字确实十分好记。”
“名字好记也是一部分的原因吧。”景乔哑然失笑，“不过更多的原因，还是您身为首领的身份。”
韦特转过头，看着中央那燃烧着的火堆：“错啦，把我当做首领就太高估我了。”
听了这话，景乔有些疑惑，她开口问道：“难不成你们……没有首领？”
韦特忍不住轻笑了两声，随后才半捂着嘴，将脸转过来，语气中满是笑意：“您怎么会认为我们没有首领呢？如果没有首领的话，我们这帮乌合之众也无法聚集在一起。”
“抱歉，是我唐突了。”景乔有些尴尬地抿了抿唇，“那我能知道你们真正的首领是谁吗？”
韦特看着不断跳跃的火焰，暖色的光芒在他的眼底同样跳跃着，他长长的呼出一口气，随后手臂缓缓抬起，指向了——景乔自己。
“我们的首领，不正是您吗？”
景乔愣住了，随后，有些茫然的问道：“可是在今天以前，我都不在这个地方啊？而且我也没有实质性的为你们做过什么……”
“首领不一定要一直呆在群体之中，也不一定是在物质上为群体付出过什么。”韦特望向景乔，也是望向了他们心中独属于平民的正义之光，眼神中有着与其他人别无二致的敬仰以及喜爱，“只要她是这个群体的精神支柱，那么，她便是首领。”
短发的女警官垂下头，胸前那枚闪耀着的三等功勋章仿佛在警醒着她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随后开口说道：“但我并不认为我所做出的一切足以成为这么多人的精神支柱，也配不上平民的英雄这个称号。”
“为什么不能呢？”男人的话好像感慨，“你还记得你是因为什么才获得了三等功勋章吗？”
“当然是记得的。”提起那一次经历，景乔的眼中浮现出几分怀念。
那时候的她只是一名刚出军校的实习警官，但却在巡逻之时意外撞上了一名疯狂的□□——一位刚被公审院判处了贿赂罪以及枉法殉私罪的官员，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从重重看守的禁闭室内逃了出来，并且头一回展现出了自己拥有的异能力，打算劫持车辆逃走。但就在他拉开车门，要将惊恐的司机从车座上扯下时，身为实习警官并且是无异能者的景乔却义无反顾的冲了上去，单单凭着实习生所持有的简易版电磁枪，在高速路上上演了一场追逐战，并且在长时间的战斗后，成功将那位□□捕获。
这次堪称莽撞的抓捕活动以景乔“荣获”七处骨折、二十三处撞伤、一处脱臼、三处贯穿伤害为结尾。
这一次案件之后，这位平民出身的实习警官的名号瞬间在终端网络上传播到了每一个人的耳中。而在她伤好出院后，请求在好友以及老师又气又欣慰的眼神中登上了最高荣誉的领奖台，领取了那枚象征着荣誉的三等功勋章。
以她的实际表现来说，其实不止只有三等功才对，但是因为身世、天赋、资历等等等原因，因此，她只获得了一枚三等功的勋章，但在很多人的眼里，那个“三”应该被更换成“一”。
她不是第一个以平民身份成为警官的人，但却是第一个以平民身份且为无异能者而成为了正式警官的人，并且还获得了从未有平民能够获得的三等功勋章，景乔的名字也在平民之中光速的流传起来，也在今后的日子里逐渐成为了“平民的英雄”。
“我到现在还记得，那一天我打开终端，看见你昂首挺胸，站在领奖台上的样子，在看着你那双棕色的眼睛，我的第一反应是——”韦特的眼中泛起泪光，他已经不年轻了，但也依旧还保留着哭泣的权利，“我们平民，终于也拥有了成为正义以及公理的权利。”
景乔怔怔地看着他的眼睛，又抬起头向着人群间望去，顿时对上了无数道与他一样湿润而又充满了敬仰的目光。
他们其实什么错也没有，每天都如同往常一样，作着劳累而又低薪酬的工作、下班后争抢着超市里打折剩下的蔬菜以及肉类、回到家里丝毫也不敢浪费的将它们做成勉强足够饱腹的食物，以省下一些钱来购买新的衣服——因为旧的已经不能穿了。
他们与这座充满了机械感的城市格格不入，就像是缩在金库角落里的老鼠，面前是璀璨而炫目的宝石，自己却只能顶着一身肮脏的外皮蜷缩在角落之中，就连眼神也不敢探过去。
他们也只是想要在这座城市里活下来而已，但总有人连如此简单的愿望也要进行剥离。
【清除计划】，顾名思义，就是要将城市中所肮脏的部分清理出去，丢弃在城市的暗面之中。执法院通过审判机器以及潜在犯罪指数系统作为准则，对每个人的“可控程度”进行预测。当他们发现某个人的情绪波动过大，可能会造成失控而导致犯罪时，他们便会将这部分“危险”所排除出去。而这一群人，被执行者随手划分到了【容易失控，需要清理】的行列。从那之后，审判机器在照射到他们时所检测出来的潜在犯罪指数永远都会突破即刻流放的标准线。
他们其实什么错也没有。
只不过是这座城市，容不下“容易失控”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