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章 127
一九八一年的春节。
火车在哐当哐当了一天一夜之后, 终于喘着白气停留在了一个小站。
“南邵站到了，需要下车的旅客请拿好背包……”
广播的声音还没落下，车上就已经骚动起来。
“前面的走动一下！别堵门口！”
“我包呢？我包呢？”
“谁家孩子？还不赶紧抱好！”
……
钱麦苗起身拿起自己的小包, 灰扑扑的包上被人踩了两脚, 跟她身上的衣服一样, 都是毫不起眼。
她一声不吭，排在要下车的队尾。
后面不知道什么时候排上了一个老太太，麦苗扫了一眼, 往后退一步，示意对方可以插队。
那老太太咧开嘴一笑，往前一站，嘴上就打起招呼来。
“姑娘, 一看你就知道是个好人, 比前面那些急着下车不让人的好多了。现在世道变喽，都不懂得尊老爱幼……”
老太太絮絮叨叨，想跟麦苗搭话：“姑娘你是县城的不？我腿脚不好，家里人怕是也没来接, 咱们下车也顺个道？”
麦苗还是不说话，她摇摇头，瞧见那老太太还要上来说服她。她拧着眉毛，干脆走到另一边去排队。反正一节车厢都是两边能下, 不拘于排哪儿。
纵然如此，麦苗还是提吊着心神。
下车之后迅速折了几圈，麦苗瞧见前面有穿着工服的人在维持秩序，她就跟着对方, 一路出了火车站。
出了车站, 已经是中午, 门口洋溢着各种叫喊声。
“自家的房子，小旅馆，有电有水，住一晚上只要三块！”
“茶叶蛋！茶叶蛋！”
……
麦苗顿时有种恍惚的感觉。
这几年她回来的时间不长，但是每一次都会觉得家乡变化了一些。
上次回来的时候，火车站前明明没有这么热闹的。
“姐！姐！”
麦穗在人堆后面不停的蹦跶。麦苗瞧见妹妹身边还站着两个同乡，这才呼出一口白气，挥舞着手应和。
时间过去，麦穗现在也已经十七岁了。
十七岁的麦穗，漂亮的不像话。
皮肤白瓷一样，眼睛又大又亮。远远的看着，就叫麦苗坚定了自己的想法。
麦穗挤到前面，高兴的抱住她：“咱妈说你就差不多应该是这时候到，我都连着来了三天了。可算等到你了。”
几年过去，大队上依旧没装上电话，电倒是在前年通上了，但是后来又为了村办工厂到底该归给公社还是大队，归给就近的镇子还是自家的公社扯皮。
原先公社的领导看在第七大队出了个王永福，又连着几年出了好几个大学生的面子上不敢抢。
可是马上就来了包产到户，紧跟着就是废除了公社化。这时候公社那头可顾不得别的了，都想把第七大队的村办工厂揽过去。
扯皮了一两年，连县里都来了人问，最后决定是给第七大队修路，并入了西坡镇。
麦苗把围巾给妹妹围上，搓着她的肩膀：“你说说你，我自己回去就行了，何必要你过来接。”
麦穗摇摇头：“咱妈听收音机说了，现在外头可乱了。”
随着不再要求介绍信，也不再严管私人经济，知青们也都纷纷回城，现在的治安是不比以前。
麦苗刚才在火车上没有接那老太太的腔，就是这个原因。
以前人们都是拐小孩，这几年拐年轻姑娘的也很多。麦苗刻意把自己打扮的其貌不扬，又穿着破衣服，就是不想在火车上显眼。
跟着麦穗来的两个人都是大队上的亲戚，一个年纪大些，一个跟麦穗年纪相仿。
“二叔，石头哥。”
叫二叔的表情笑呵呵的说道：“可算是接到人了，走吧，别在这儿多等了。”
麦苗和麦穗虽然都改了姓，但是钱菊花依旧没有回娘家去住，而是在大队上分了宅基地，起了两间房。麦苗和麦穗就还管田家那头的亲戚叫着。
一行人回了家，跟以往不同的是，这次是坐着拖拉机回的。
麦穗喋喋不休的跟姐姐说话：“咱们大队长春上买的，可气派了。”
拖拉机的挎斗到了西坡镇，停也不停的直接翻过山坡，沿着新修好的大路直接奔向第七大队。
“这就是樱姐捐的那条路啊？”
麦穗：“是的呀，可方便了，这路一修好，进咱大队收药的都不用绕弯子了，直接顺着县城就能过来。”
王樱离开老家之后也没忘了大队，大一就带着教授们过来看药材，后来又帮着搭建了大队自己的药厂，私有化之后，王樱出资占了大队药厂的三成股份。
麦穗：“对了姐，咱们大队现在也不叫大队了，咱们就是西坡镇的了。”
连她自己也老忘呢，以前总觉得镇上人的生活好，现在没想到自己也成了镇上的。
可不是么，现在田有福都应该叫副镇长了。
拖拉机到了地方，姐妹两个从车上跳下来。
一路打着招呼回家去。
“麦苗回来了啊！”
“呦，大学生回家了？”
“麦苗回来过年啊？”
……
一直走到家的方向，远远就看见自家的新屋上面飘起炊烟。
“咱妈买了肉和鱼，老早就开始张罗了。”
麦苗提着行李进门，钱菊花之前进了大队的药厂工作，去年终于攒了点钱，起了两间屋，就挨着王樱家的房子不远。
女儿要回家，钱菊花高兴的不知道怎么好，买了点猪肉预备做藕夹，还炸了一小盘子的酥肉，鱼也买了养在缸里，就等着闺女进门就做。
麦苗刚进屋，钱菊花就扑上来。
“可算是到家了，饿不饿啊？妈这就做饭！”
藕夹是早就做好的，直接上锅蒸熟，虽然不够焦脆了，但是吃起来韧韧的，味道也不错。小酥肉则是用番茄烩个汤，再加上点辣椒做底，酸辣的汤里下酥肉，能吃肉还能喝汤。
鱼肉片了片，在锅里稍微一烫就熟了，盖在面条上，加上点炖鱼头的汤，奶白鲜香的一碗鱼汤面。
钱菊花喊一嗓子：“去给麦芽叫回来，咱们就开始吃饭了！”
麦芽黑着脸蛋进来，瞧见大姐就扑上来抱住，麦苗嫌弃她脸上都是泥：“怎么能玩到脸上去啊？”
麦芽嘿嘿一笑，怕被钱菊花骂，就赶紧溜去洗手。
一家人坐定，好不容易吃上团圆饭，个个都很高兴。
一走就是一年，钱菊花难免心疼的问起女儿学业上的点滴。
麦苗一点没有不耐烦：“都好，今年就能毕业了，下学期要去学校实习。”
在大学的这三年，麦苗一直维持着上高中时候的好成绩，分的实习单位也不错，在四九城的一所初中担任语文老师。
钱菊花：“那就好，你要是缺钱了要说，现在家里日子也好过了，不差你这点。”
钱菊花不光是养猪，还有村办工厂和果园的钱，现在已经不是光靠着种地过活的了。家里的地种不过来，她早就已经把地租给别人种了。
麦苗摇头：“真的不缺。”
她成绩好，这两年在校外给几个复读的高三生补课，一个月未见的比那些有工作的挣得少呢。
只不过她倒是没提这茬，转而问起家里的事。
“家里一切都好呢，就是麦穗，她现在成绩可不如你，不过她老师也说了，考个大专也是行的……麦芽别的都好，就是皮……”
麦苗欲言又止，钱菊花瞧出了女儿的心事：“你是不是有话要说？”
无奈之下，麦苗只好说道：“我想着，麦穗如果没有想学的专业，其实可以考电影学院的……”
麦穗激动的在桌子下攥紧了拳头。
麦苗瞧着母亲不是很赞同的眼光，解释道：“现在不是旧社会了，电影学院也是正派地方，要考文化课，去了也是正经的读书的。”
这话她在去年回来时候就跟妹妹透过点意思，但是她们都没有个准能说服钱菊花。
到了现在，眼瞧着还有一个学期就要高考了，再不说就晚了。
钱菊花犹豫再三：“那能行？出来会不会文凭不算数？”
老一辈的人，想的还是上个大学，国家分配工作，旱涝保收是王道。
要麦穗去上什么电影学院，出来的时候未见的能有个铁饭碗啊。
麦苗见状，只好拿出杀手锏：“我回来之前问过樱姐了，她说麦穗合适的，到时候要是不能演电影，好好学习留校当个老师也行的。”
此话一出，钱菊花的立场就偏移了。
王樱过去劝过她的话，她都愿意听。现在王樱说电影学院不错，钱菊花一下子就觉得这也是个机会了。
“可是，这学校怎么报啊？咱们要找谁呢？”
麦苗这才抛出自己这次回来的主要目的：“年后，咱们一家都去北京。樱姐说了，徐霜哥的师父认识一个电影学院的老师，能给咱麦穗指点一下，到时候麦穗直接在北京过了专业课，再回来考文化课就行。”
钱菊花闻言大喜：“那是好，我跟麦芽就不去了吧？我们去也帮不上什么忙，再说家里还要喂猪上班呢。”
麦苗拉起母亲的手，和颜悦色：“不行，您也去。”
钱菊花：“我去……我去了也帮不上你们啊！”
大抵上做父母的都是这样的心态，盼着子女飞的更高更远，却又自卑于自己跟不上他们的步调，只能留在家乡等着她们回来。
麦苗：“不是这样的，妈，现在北京那边放开了限制了。徐霜哥今年都决定要开餐馆了，王樱姐说了，你去了就聘你当个服务员，要是你干不来，咱们再找别的活也成。”
麦苗不愿意把母亲放在乡下过，北京现在的变化日新月异，现在母亲不走出去，将来难道要等到她结婚生子，母亲再去一趟感叹一次城市变化真大，然后一直缩在家乡过日子吗？
钱菊花被麦苗说的有点意动，但一想到那么远，又打起了退堂鼓。
麦芽吃了一通，插嘴道：“妈，我觉得姐姐说的很好啊，咱们走了也好，省的那谁老来咱们家门口站着。”
麦苗眉头像是打了个结：“他来咱们家门口站着？”
麦芽这才晓得自己说错话，闷头盯着饭碗里的米粒。
钱菊花叹口气，解释道：“那啥，田大柱家那个儿子，后来不是闹完了，人家亲爹找来了，非要把儿女换过来。闹的可凶，警察都来了。最后还是让田大柱把人家儿子还了，再把余寡妇亲生的女儿还回来了。田大柱去年就跟余寡妇离了婚，女儿也不要了。”
“打他离了婚，就经常在你妹妹放学时候堵她，我骂过两次，他就不堵了。变成现在经常过来站在门口，偶尔还要抢着给打水做家务……我是一概都不愿意的，但那人就是不说话，闷着头来闷着头走。”
平生第一次，钱麦苗感觉到了难掩的怒火。
“他这是什么意思？故意叫村上人的指点呢是吧？”
之前闹的那么厉害，麦苗三姐妹早就说清楚了不认他。现在算什么，他离了婚，又是光杆一个了，转而回头来想住进这个家？
麦苗心念一动，揪着麦穗问：“村上的人是不是都说了什么？”
不然钱菊花听到她说要去首都的反应不会是去了能干啥，而应该是直接摆手拒绝。
麦穗一咬牙：“能说啥，到底是咱们生物学上的父亲，村里的人一看他没了媳妇孩子，人又老实，还给咱们赔笑脸做小伏低的，来劝咱妈的人都好几拨了。”
田大柱到底还是田家的人，他现在什么都没了，甭管是看在那点香火情谊，还是出于现实考虑，村里的人都觉得钱菊花不如还跟田大柱在一起。
劝钱菊花的话都是什么“夫妻还是原配的好”“浪子回头金不换”。
钱麦苗憋着怒气：“他连余寡妇的女儿都不要，算什么浪子回头！”
如果真的浪子回头，那也该是看着他眼前的女儿，而不是她们三个。
钱菊花可以对着不讲理的人大骂，但这时候的观念就是这样，都觉得你应该跟那个男人在一起。毕竟十几年过去，少年夫妻老来伴，三个女儿也争气，怎么看，田大柱都是过的不好那个，多可怜呢。
钱菊花总不能把所有秉持这个观点的乡亲都骂一顿吧？
事实上，钱菊花甚至都动起了要回娘家那头的心思。
但是回去之后，她在药厂的工作肯定是不能接着干了，村办工厂本来也只是招收本村的人。再说了，就算回了娘家，离的也不远，到时候田大柱跟过去，娘家那边的人难道不会这样想吗？
钱麦苗顿时下定了决心，问钱菊花：“妈，咱们过年之后就去北京！你放心，咱们到那边肯定也能过好了！”
且不论她有朋友在那边，单是她上班的工资和补课费，她都能支撑一家人的生活！
田大柱现在这样，是最难办的，他也不说什么，就一味这样卖惨，钱菊花要是留在家乡，怕是就算没被说动，最后也难免架上去下不来。
钱菊花被女儿劝了又劝，最后终于鼓足了勇气：“那就去吧，妈年纪不大，城里不让养猪，但是我也能干点小生意。我听人说现在县城里有人在学校门口卖茶叶蛋，也不少挣钱呢。到时候我也去卖茶叶蛋。”
三个女儿，总不能把两个小的全压在大的身上，麦苗从小就是最体贴她的一个，她也心疼女儿呢。
一家人说定了，年后就匆匆准备起来。但是对外说的却是让钱菊花陪着麦穗去考电影学院。
麦苗望见人群中的田大柱，平和说道：“就是去陪着麦穗考试的。”
田大柱在人群后轻轻松了一口气。
而知情的田有福却摇了摇头。
以前瞧着田大柱是个老实人，但是现在看来，这老实人耍起心眼来，实在是叫人心里更梗的慌。
本来若是他不去打扰人家娘几个，等到他老了，麦苗和麦穗还有点小时候的记忆，给点养老钱怕是也难免。
但是他自以为是的踹了余寡妇和另一个女儿，去给钱菊花献殷勤。成功把几个女儿都给膈应的要离他远点。
现在钱菊花也走了，麦穗有她姐帮着，人家一家人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好的。以后他再想有个帮衬，离着十万八千里的，谁还搭理他。
甘蔗没有两头甜，早知道这样，当年干嘛要把事情做的那么绝。
以前不闻不问，现在却妄想着用村里人的吐沫逼人家就范。别说上过大学的麦苗了，就钱菊花那个暴脾气都不可能答应。
麦苗定好了车票，母女几个望着窗外往后退的景色。
麦穗眼里全是向往：“我要是有个翅膀就好了，我可以把国内的景色都看遍。”
多年以后，麦穗已经成为家喻户晓的女明星，拿了各种影视大奖。此时的她，却依旧记得，自己坐上火车之后的那句话。
她已经插上翅膀，飞遍了自己想去的所有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