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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0章 媚娘的第一次朝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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显庆二年, 五月朔日(初一)。

洛阳宫大朝会。

姜沃持笏板入洛阳宫最大的正殿,乾阳殿。

此殿比之太极殿,阔丽不知多少。

高约数十米的殿宇, 放在现代也是十多层楼高的建筑了, 实乃名副其实的天下第一殿。无怪时人道:远观穷轩甍之壮丽, 近则令仰者眩目。[1]

殿中幽深宽广。

姜沃入内, 就见已到殿中的群臣,也未如往日般, 有暇有兴致先彼此闲谈一二。

他们多半都面色凝重,盘算着心中的心事——自陛下发于中书省那道‘裁每岁入流官至五百员’的诏令出来,朝上每日都是轮番出面上谏‘陛下不可’的朝臣。

但因都是常朝(五品以上官员可至)上谏, 上谏劝阻的人数就显得不够多——

毕竟九品以上百官皆在的大朝会,只于每月‘朔望(每月初一十五)’举行。

皇帝这道诏书偏是四月十六日,才通过门下省的复核发出来的。

姜沃都能想象到朝臣们心中的话:陛下您这日子挑的, 肯定是故意的!

常朝上劝谏起来声势不够浩大,还得大朝会。

而至今日,‘裁入流官’诏令已经发酵了十四天了。

姜沃都能想象到,有多少人在等今日这场大朝会。

也不知多少朝臣已经私下串联了起来,就等着今日一起力谏陛下。

*

姜沃步履依旧从容,站到吏部侍郎的位置上去。

身后裴行俭已经到了, 两人彼此颔首见礼。

他们二人对今日朝上诸事都做好了心里建设:或是有臣子当场解官而去相抗,又或是大部分朝臣有组织的长跪不起, 再或是有言辞激烈磕的头破血流宁死而已的‘极谏’都很正常。

到底,这是绝大部分朝臣们的根本利益。

谁家没有子孙,谁不怕将来子孙无官、家业凋零?

因此皇帝这封诏令, 必会比从前任何贬官诏令, 受到的阻挠更大更强烈!

打个比方便是朝廷官位是饭碗。

从前皇帝贬官, 只是换人来端饭碗。但现在,是要砸掉许多吃白饭的碗。

所受到的压力自是截然不同的。

今日,估计‘晋西北又要乱成一锅粥’了。

*

姜沃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此时望着上首丹陛御台上的龙椅,倒是想起另外一件事——

她是永徽五年,五月初一正式入吏部。

至今日,刚刚好好三年期满。

她想起昨日去贞观殿面圣。

说来,洛阳宫三大殿。

圣人起居的贞观殿,在隋朝时名为大业殿。

然大业是隋炀帝的年号,大唐开国后,自然不能再用‘大业’来命名大唐皇帝住的殿宇。

先帝年间改此为贞观殿。

皇帝今岁巡幸洛阳,礼部也曾上书请命,是否要按当今的年号再改殿名。皇帝诏,自后此殿为贞观殿,后世子孙无改其名。

姜沃昨日面圣过后,媚娘还单独邀她去贞观殿后殿相谈,亦说起明日是她入吏部第三年期之事。

媚娘深红色的裙裾拂过黑色镜面一般光滑的殿中地砖。

她笑意亦比窗外初夏的阳光还要灿盛,对姜沃道:“明日,我有个意外之喜要送你。”

*

此时站在乾阳殿,姜沃望着眼前的云楣绣柱,不由想起此事——

媚娘昨日笑容实在明朗,可见心情极好。

到底要给她什么惊喜?

姜沃心底其实有了个模糊的猜测。

若是如此……

她真的很期待啊。

正想着此欢欣事,姜沃就觉得身边有人走过。目光一转,正好与擦肩而过的人对上目光。

是门下省侍中许敬宗。

姜沃就颔首致礼:“许侍中。”

许敬宗似乎是愣了愣,然后才慢慢点头:“姜侍郎。”

两人也无旁话,许敬宗继续往前走,走向属于他的宰辅位置。

而姜沃想起方才一面之间许敬宗沧桑憔悴的脸色,心道:唉,许侍中看起来压力很大啊,连说话都慢半拍了。

殊不知,此时的许敬宗心内正在咆哮:这位姜侍郎,她,她怎么还笑得出来啊!

方才两人目光相触,许敬宗看的明明白白,姜侍郎站在那里,不但一如既往悠然如云,眼里甚至还蕴着一抹笑意。

这简直是大大刺激了近来压力山大的许敬宗。

且说,皇帝这道诏书,许敬宗见后,心下第一反应也是大大的错愕与反对——他也是有儿孙的好不好!三品以上宰辅不但可以荫子,还可以荫孙。

此诏书一下,也是让他儿孙出仕难度翻了几翻,他怎么能愿意?

偏生他又不敢露出一点反对之意!

毕竟他背后没有世家大族,能做到宰相的位置,是皇帝一手提拔的,他拿什么反对皇帝?

若是顺应这道诏书,还只是他子孙将来出仕难度增加,若是封驳这道诏书跟皇帝对着干,他自己就得先被踢出朝堂。

于是许敬宗带着一种格外痛苦的心情,履行门下省侍中的职权,押字通过了这封诏书,发与尚书省。

果然如他所料,一石激起千层浪。

而他这一‘审查签署’此诏,自然是犯了众怒——

这样荒唐的奏疏,你门下省居然给通过了?

你许敬宗这个侍中是怎么当的?

当年魏征魏相当侍中的时候,什么奏疏不敢驳回?你许敬宗也配做侍中?

那真是指责与骂声纷至沓来,不知多少朝臣来到门下省署衙,‘好言相劝’‘厉声问责’许敬宗,让他封驳此诏。

许敬宗已知此乃皇帝心意,哪里敢!

于是这十四日,许敬宗过的简直是‘千夫所指’的日子。

他都怕自己千夫所指无疾而终。

这些日子,他不止一次的在心中盘算:皇帝这一手裁官,是从‘每年入流官’人数裁起。且诏书上写的数额如此详实——这些是哪里来的?是谁这么多事报给皇帝的?

要知道,以此时大唐每年税收,养着这些数目的官员,还是宽裕的,不会出现如先帝元年那般的财政赤字,闹到皇帝跟前去,变成一个非解决不可的问题。

一片升平中,皇帝怎么会忽然想起裁官事来?

总不会是王老尚书和王侍郎,这种世家出身的朝臣,主动挥刀砍自己吧!

不只许敬宗,不少朝臣,都把这件事安在了姜侍郎身上。

于是方才许敬宗路过姜侍郎时,就格外多看了一眼。

这一看,就对上一双含着一缕笑意,怡然自得的眼睛。

许敬宗险些气死。

此时坐在宰辅位上心内愤愤道:果然没有家族也没有后代的女人,简直是不管不顾的疯子!自己没有后路,也不知给别人留后路!

他只得在心内安慰自己:若是这场大朝会后,皇帝还执意要‘裁官’,那么压力最大,被‘千夫所指’最多的,就不是自己了。

就轮到吏部,轮到姜侍郎她自己了!

看她到时候还笑不笑的出来!

**

乾阳殿廷的悬钟响起。

大朝会的时辰到了。

然而皇帝还未至。

朝臣们的心,不免像悬钟一样高高吊起。

尤其是御前的宦官先至殿中,与百官道圣人今晨圣躬不安后,朝上顿时一片嗡然议论之声。

皇帝不是要再躲一个百官大朝会吧?!

那绝对不行!

若陛下今日真不来大朝会,那他们就集体去贞观殿前面跪着请命去!

一片略显嘈杂的低声交谈声中,姜沃听到身后裴行俭低低唤她:“姜侍郎……”

裴行俭也在忧心:圣人不会不愿面对群情激愤的朝臣,因而躲了吧。

可若是陛下此番不至此,不亲口凿实这道诏令,以帝王之威压阵此事,只让吏部去推行的话,他们绝推不下去的。

他们需要圣意明昭。

姜沃侧首微微摇头,轻声道:“不必多想。陛下今日必至。”

皇帝为此事筹划了良久,他不会躲的。

更不会躲在贞观殿中。

裴行俭稍稍安心。

姜沃则继续站正,低垂的眼眸中笑意愈胜——皇帝以圣躬不安的理由迟到,那她是真的确定,接下来的惊喜是什么了。

*

百官嗡然议论声中,悬钟再次响起。

皇帝到了。

殿中顿时安静下来,但这种安静不同寻常面圣的肃静。

而是一片窒息般的安静,在场朝臣都是一时忘记了呼吸——

皇帝不是一人来的!

皇帝身旁,还有一位身着钿钗礼衣的女子。

能佩十二钿,着翚翟纹朱锦礼衣——

皇后!

皇后怎么会一并上朝来?

殿中静的落针可闻。

姜沃能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声。

哪怕猜到了,但真正看着媚娘第一次走上朝堂,心境还是不同。

*

皇帝如常在龙椅上落座,而皇后则走向皇帝身后,乾阳殿中通天彻地垂下来的金色帷帐后。

身形隐去不见,但朝臣们还是能看到,金色帷帐一点拖曳出来的裙裾。

所有目光凝聚在皇帝身上。

等待圣人发话。

皇帝的脸色确实很不好。

看起来格外苍白且唇无血色,哪怕坐下来,也是立刻起右手按住额头,还闭上了眼,让身边的宦官熄去离他最近的两盏九枝灯。

因是病中,皇帝语气听起来也颇为冷淡,并无以往的温和。

言语也很直接:“朕今晨风疾骤发,原要罢朝。”

“然朕深知,诸卿今日必有要事回禀。”皇帝苍白无血色的唇上,带了一抹说不清的笑意:“故而朕今日强撑病体至此。”

“亦令皇后同至——也免朕今日精神实在不济,诸卿诸多谏奏有所疏漏。”

话至此,面对满朝震惊的文武。

皇帝还不忘很‘乐于纳谏’地征求意见:“众卿以为如何?若无异议,今日大朝会便如此行。”

姜沃听完皇帝这一番话,就不只垂眸了,而是垂首,而且咬了咬嘴唇,免得笑出来。

帝后二人选了这个日子,真是深谙矛盾转移乾坤大挪移之法!

若换了任何一天,皇帝携皇后上朝,都绝对是会把朝堂炸了的大事件!所有朝臣一定要拿出规矩礼法来力谏皇帝。

可今日……

当这些朝臣口中‘最重要’的规矩礼法,撞上他们自己的根本利益时,他们会如何选择呢?

若是他们选择了规矩礼法:此时全力劝谏陛下,皇后乃后宫妇人,不可于朝上听政,那圣躬不安的皇帝,就会‘从善如流’当即带着皇后起身离去,正好罢掉此朝。

而刚刚把皇帝从大朝会上谏走的群臣,肯定也没法继续去贞观殿前力谏‘裁官’事了——总不能逼迫病中连朝也上不了的皇帝,那此诏书只怕就要直接推行了!

若是他们选择了自身的根本利益:直接谏‘裁官’事,那,那就是默认了皇后留在朝堂之上,就在帘子后面听取政事!这可是前所未有的违背规矩礼法。自古只听说过主少国疑,太后垂帘的,未见过皇帝正当盛年,却让皇后一同听政的!

朝上一片死寂。

姜沃安然等着朝臣们做出选择。

她其实已然料到了结局,他们会做出什么选择——说到底‘规矩礼法’,哪有各自家族的根本利益重要啊。

果然,寂静之后。

以第一个世家出身的御史站出来,开始谏‘裁入流官’事开始,其余的朝臣,也纷纷按照早就准备好的腹稿,劝谏皇帝勿裁撤朝臣。

仿佛,方才皇后随皇帝入朝,是幻影一般。

仿佛,此时帷帐后头的一抹裙裾,与他们从前口口声声论起的规矩暂时不存在了一般。

姜沃看着苦谏皇帝的诸多朝臣——

多么真实又多么荒诞的一幕。

姜沃甚至都能想象到他们‘正大光明’说服自身的心声,他们一定会想:并非他们无视皇帝违背规矩礼法,而是今日情况特殊,不过是特例,皇帝是病得厉害才让皇后在帘后听一听大朝会罢了。

事有轻重缓急,还是要先抓重点。

所以,要改政事,要给世家放血,从不是靠去说服他们‘通晓大义’,而是只能以权力去硬推。

姜沃站在‘谏言’声不断的朝堂中,想起方才与媚娘对视的一眼。

媚娘在走入帷帐前,转头看了一眼这乾阳殿朝堂。

丹陛之上,见这恢宏朝堂,文武百官。

最后,去寻找她最熟悉的面容。

媚娘心中颇有感慨:终于,亲眼见到她立于朝堂的样子了。

哪怕两人离得不够近,看不甚清楚,但媚娘眼前,也已然浮现出带着笑意的面容,清晰的毫发毕现。

*

许敬宗望着镜面般几乎浑然无缝的地砖,简直恨不得地上忽然裂开口子把他埋了算了——

有不少朝臣点了他的名,直接在朝上问到他脸上来。

你作为门下省侍中,真的觉得这封诏令不需要封驳回去吗?

许敬宗恨得心都在滴血:欺负人是不是?

负责起草这道诏书的中书令杜正伦,你们怎么不问他呢?

还有现在朝上资历最深,任尚书左仆射的李勣大将军,你们怎么更不点他呢?

其实朝臣们,也是有理有据点许敬宗:你可是门下省的!

而且中书令杜正伦,早就摆明了态度,从之前建言皇帝‘堪实户籍’到这一回拟‘裁入流官’诏令,都可见他是坚决站在皇帝那边的。

至于李勣大将军……朝臣们的共识是,这位能不惹这位就不惹吧,他可是手握兵权而且还是低调狠人,真让他记恨上,会出人命的。

就你了,许敬宗!

*

皇帝撑着额头,听了小半个时辰的谏言,脸色越发不好。

但面对朝野物议如沸,皇帝依旧不肯松口,收回诏令。

谏言愈胜。

直到——

终于有朝臣提出了那句:“如今各署衙公务繁杂,实不比贞观元年百业凋敝。陛下若真要裁减入流朝臣,只怕耽搁了三省六部的公事!”

来了。

不管是帘后的媚娘,还是站在朝上的姜沃,心里想法很一致。

图穷匕见。

朝臣们先以人多势众相劝,不成,便要以撂担子让朝廷停转来‘压’皇帝了。

皇帝居然如此不听谏言,独断专行。

难道皇帝不怕群情激愤,众人都撂摊子不干吗?

皇帝还真不怕——

他直接道:“贞观元年京中各署衙,总共只有六百余员文武,照样政令通达。如今京中官员已然近三千,竟然还以‘误事’来胁警于朕。”

“好,既然你们做不来会误事,朕便换不会误事的人来!”

“这两年朕多留意吏部考功的奏疏——京外不少臣子政绩颇丰,朕心中已然取中数人,只待空出实职,就调归京城。”

“如今朝上众卿,若有觉得重担难挑,手下官员不足要误事的,就赶紧上书解官致仕!”

中央的文武百官:?!

这一刻,他们才知道,皇帝的决心有多大,安排的有多早,后手准备的有多充分!

他们骤然警醒:是啊,皇帝此番是‘裁入流官’,并未动天下各州县的官员。

若是京中这些朝臣撂摊子不干,那……长安城外的官员,会不会欣喜若狂,在心里期盼他们快点走?

*

“团结就是力量。”姜沃想起了这句至理名言——反过来说,只要你让对手没法团结,那就是你的力量。

他们早早商议下的此举,被媚娘命名为‘釜底抽薪’。

还想保子孙后代的官位呢?先看看自己的官位吧。

当有人虎视眈眈他们身下位置的时候,这些朝臣,还敢不敢跟皇帝撂摊子?

只要他们中有一个不敢撂摊子的,其余人就都不会甘愿牺牲自己的官位——总不能只自己倒霉付出,队友只等着占便宜吧!

以利合者,当利益分配出现嫌隙,自利尽而散。

面色苍白,神色倦怠的皇帝站起身来,声音也带着一股子倦意,但又很冷很坚决:“此诏,即刻明发吏部!”

“今岁十月吏部考功属,只按此数,报给朕五百入流官。”

言罢退朝。

朝臣们眼睁睁望着帷帐后面走出的皇后,陪同皇帝一同离去,不少人心中浮现同样的后悔——

早知道谏皇后上朝这件事了!

*

朝罢,此番随行洛阳的吏部数十官员,都神色凝重跟在王老尚书身后,向署衙走去。

今日大朝会上,皇帝既然以坚决的态度,凿实了‘每年只新录用五百入流官’这件事。

那重点就来到了——既然每年只选五百人入官流,怎么选呢?

压力正式到了吏部。

王老尚书心内沉重的像是吞了个大秤砣,面对无数目光,又忽然觉得王神玉这些年的去户部坐着要钱的丢脸行为,不是一无是处。

起码锻炼了他的脸皮。

能够在别人各异的眼光下屹不可动。

*

吏部署衙。

姜沃正在给长安城内王神玉写信,细言今日洛阳朝上事。

虽说他应当能接到邸报和王老尚书的信,但姜沃还是决定,站在自己的角度与王神玉互通有无。

方才写完,正封好了口,在信封上写下“王公亲启。”时,就见小吏来送信函。

王神玉的信先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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